人终归是要变老的,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活在仇恨中。
睁开眼帘的瞬间,童黎觉得自已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久到微疼的脑袋被沉重地压着。她艰难地侧头,刚好看到大叔与男孩焉巴巴地蹲在墙角打游戏,两人注意力涣散,四只眼睛无精打采,活像饿了几天的宠物狗。
童黎并没有叫他们,事实上她感觉自已说不出话来,连嘴唇都难以张开。她转回头望着白色病房的天花板,尝试着用力,但身体没有一丝反应,完全不接受大脑的指使。
童黎放弃了。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丝,嘴唇干燥,眼眶微陷,不时因头疼而闭上眼睛。直至一个护士推开门,她才歪头看了一眼。
护士是个脾气有些火爆的女孩,一见童黎虚弱的眼神投向自已,当即对着还在墙角蹲着的两人吼了起来。
“你们在干嘛呢!不是说了病人醒了就来找医生的吗?”
大叔最先反应过来,先是如释重负地看了童黎一眼,然后不断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也跟犯了错似的,把手机藏到身后,安静地站在大叔旁边。
“童先生,你挺大个人了,不知道病人为重吗?”护士越看大叔那张成熟且帅的脸,就越来气。她走向童黎,检查吊瓶和童黎手上的针头,仍不忘数落着大叔,“你说说你,自家女儿都不上点心。之前在房间抽烟就算了,怎么医嘱都不听了?弟弟小可以理解,你多大个人了?”
“您说得对。”大叔嘻嘻地赔笑着。
护士白了眼大叔一眼,然后温和地问童黎,“童小姐,好些了吗?”
童黎很轻很轻地点了下头,然后又被头疼疼得闭上了眼睛,纤细的眉毛蹙成了堆。
“你等一下,我去叫张医生过来。”
护士出门前还不忘数落大叔一句,“早说了让妈妈来,男人大手大脚的,照顾得好才怪!”
男孩见大叔还在赔笑,便走到病床前。他静静地看着童黎苍白的脸颊,也不说话,表情刻意装着很冷淡。
很快,张医生来帮童黎做了检查,然后对大叔说到,“童小姐现在问题不大,可能会有些头痛和乏力,都是正常情况,但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要再过度劳累了。她这种情况,次数多了,容易造成脑损伤……”
张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童黎感觉脑袋又开始昏乎乎地,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又直接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进病房的时候,童黎再次苏醒了。这次,意识越狱赋予的强大力量,已经将童黎的身体修复到了她可以自已勉强下床的程度,但离完全独立活动还需要一段时间。
大叔和男孩在走廊的长椅上睡得很熟。童黎软绵绵地走到窗户边,每一步都摇摇欲坠。窗外的树叶滑落露珠,童黎用手撑着窗沿,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眸子里有种濒死绝境又重归人间的舒适。
她站了很久,直到护士来病房量体度的时候,才被护士扶回了床上。等护士量完体温,大叔顶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冲进了病房。
“我说你这个家长怎么当的?病人醒了都不知道?”脾气火爆的护士当即又把大叔数落了一顿。
“嘻嘻,我的错我的错。”大叔点头哈腰地目送护士离开,然后关心地问童黎,“好点没?”
童黎微微点头,“那个……弟弟呢?”
“他还在睡,昨晚玩游戏玩太晚了。”大叔替童黎正了正背靠的枕头,“饿不饿?医生说可以喝点粥。”
见童黎摇头不说话,大叔也闭了嘴,默默地坐在床边陪着她。
一直到中午,男孩才揉着眼晴走进病房。大叔连忙让男孩陪着童黎,自已则火速冲出病房解决来了半天的烟瘾。
“烟鬼!”男孩冲着大叔的背影揶揄了一句,然后坐到床上,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唉,小黎姐,我又给你掉了几颗星。”
“没事。”童黎淡淡地回答。
“我又开了一把,选谁呢?”
“凯!”
大叔抽完烟回病房的时候,张医生正在给童黎做检查,他便靠在门边等着。当张医生检查完,对他说可以出院调养的时候,他高兴得当即给了张医生一个熊抱。
“不过,我建议还是……”
“我现在就去办出院手续!”
张医生被整得有些懵圈了,“就一个劳累过度,至于吗?”
“没,大叔有点不太正常。”看着撒了欢似地蹿出房地办理手续的大叔,男孩嫌弃地说到。他是真觉着大叔这举动有点过于丢脸。
张医生也没继续想,只在离开前嘱咐了童黎一些注意事项。张医生走后,男孩以零杠五的战绩很快地结束了游戏。他帮童黎穿好鞋子,扶着童黎坐电梯来到楼下的大厅里。
坐在大厅里等大叔的时候,童黎感觉身体还是使不上劲,而且她尝试打开权限,控制气流将垃圾桶旁边的纸张放进垃圾桶,纸张却瞬间裂为两半。童黎瞬间明白,这副躯体已经很难再完全控制权限了。她看着大厅里来往密集的人群,安静了很久才问男孩,“我晕迷了几天?”
男孩说:“两天。”
男孩还说,在她昏迷的那两天里,大叔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连吃饭都是靠盒饭解决,大叔还因为偷偷在病房里抽烟,被护士好一顿说教。
“还是局长呢,一点都靠不住。”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着整个熙攘的大厅,照童黎苍白的脸颊,很是刺眼。她安静地听男孩说着,似乎很喜欢现在这样的时光。
大叔很快办好了出院手续,跑到大厅和男孩一起扶着童黎走出医院。他眯着眼打了辆出租车,让男孩先上车,然后帮着把童黎扶上车,最后自已才上车。
童黎上车后靠着坐椅,感觉昏昏欲睡,感觉世界逐渐陷入了安静,感觉耳朵里空荡荡的。
一路上,司机很自来熟,大咧咧地讲着自已拉过的一家子乘客,妈妈拿着棉花糖哄吵闹的孩子,爸爸打着电话谈生意,开口闭口就是几百万几千万的合同。大叔也对着司机一顿胡吹海侃,男孩则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驶过的车辆。
回到家,大叔和男孩在沙发上倒头就睡,童黎换了身衣裳后,也把自已扔进了被窝。三人就这样一直睡到晚上十一点,才跑下楼吃小龙虾。
大叔和小男孩可能是几天没吃好吃的了,直接点了几百块的小龙虾,顺带给童黎点了一碗粥。大叔还点了一打罐装啤酒,男孩伸手去拿,却被大叔把手打开,然后夹了几个小龙虾给他。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童黎,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人,对色泽新鲜的小龙虾却没什么胃口。对于刚刚出院的病人来说,她面前那碗白稠的米粥,更加符合医嘱。
夜市街很热闹,童黎看到很多背着吉他,拖着音箱的大学生在卖唱。客人们可以花二十元点一首歌,也可以花十元借设备,由大学生弹吉它伴奏,自已尽兴地高歌一曲。
客人们会给好听的鼓掌,也会给难听的喝倒彩。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唱了首你的样子,唱得很有感情,以至于同行们都在为她鼓掌,客人们也纷纷找他点歌。
童黎看了一会儿,回过头的时候却有点无语了。可能是觉得用筷子太麻烦,大叔和男孩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徒手剥虾,弄得满嘴满手的油。他俩用牙齿配合双手,很快便将红彤彤的小龙虾给消灭干净了。
“老板,再来两罐啤酒。”
“再加份小龙虾!”
桌上已经堆满了小龙虾的头和壳,大叔边剥着小龙虾边歪着头朝老板喊着。男孩则被辣得不轻,满嘴都是油汤汁。他不停地喝着冰镇可乐,但听到大叔点酒了,连忙嚷着再来一份小龙虾。
“好咧!等会儿啊。”
一身肥膘的啤酒肚老板站在煤气灶台后面,显然乐得合不拢嘴。
“小黎姐,你真的不吃吗?”男孩嚼着虾肉,舌头都有些捋不直溜。
大叔叼着烟剥虾,左眼被烟雾刺得眯了起来,“小兔崽子,医生说了,她不能吃辛辣的!”
“那你还说来吃小龙虾?啤酒也不让我喝。”
“小孩子是不可以喝酒滴。”把剥好的虾肉送进嘴里,大叔又继续说到,“好像你没吃一样。”
“我警告你,我不小!”
“我不饿,你们吃吧。”看着两人斗嘴,童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她想了想,又问大叔,“大哥怎么来了?”
大叔将烟混着啤酒和虾肉咽下肚,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嗝,“谁知道呢,秦槊那小子不是一直都全国跑的吗?”
童黎又问,“阿祖姐来过这里?”
“不知道。说实话啊,十几年了,一个一点音讯都没有的人,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况且那时候秦槊跟阿祖才多大?”大叔捏扁空罐扔到桌下,又拉开一罐喝着,“你别管那小子了。倒是你呀,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不能乱开权限,总是不听,非得……”
可能意识到话不能这么说,大叔看着童黎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到:“非得折腾自已才舒服……唉,你们这代人呀,是真的够让人操心的,那像我们那时候……”
“你们年轻的时候好像是帮小混混吧?”男孩囫囵着插过大叔的话,“听说还号称打通街?”
“滚滚滚,吃你的虾去!”大叔嫌恶地怼了男孩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童黎,“小黎,说真的啊,我知道,人都有些拐不弯的地方,大多数人过得也确实挺憋屈的,但犯不着拿命磕呀?以前我确实是个混混,成天想着打打架,泡泡妞,没事就去网吧混混,打架也是下死手那种。但是,人总归是要变老的,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仇恨这个东西,就是你来我往的,没个头的,最终都是伤到自已,磕它一点好处都没有。”
大叔抽了一口烟,“说真的,不说童正山是我兄弟,就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来说,我打心眼里把你当女儿来看,所以我真的不希望……你会出事……
你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好人,但起码还有那么几个人还是在乎你的!你看,比如我,比如陆前辈,比如秦槊,还有……还有这个小兔崽子!”
“你吹牛别带上我!”男孩接话说到,直接把正煽情的大叔整得一脸郁闷。等服务员上完小龙虾,他又继续边吃边说,“对了,还有那个……伶雅姐……”
“就你话多。”大叔觉得男孩有点口无遮拦了,当即在他头上狠狠搓了一把。
男孩急了,直接推开大叔的手,顶着被搓成鸡窝的头大叫,“别摸我头!不然我生气了,哼!”
“那你别吃了!”
“凭什么?”
“因为是我买单!”
“抠门!小气!铁公鸡!”
“那你来买单呀!老子花呗都要还不上了!”
“穷鬼!还是个局长呢!”
“哼,老子不欠花呗,你个小兔崽子一会儿就睡大街吧!”
“我回影世界!”
…………
看着两人又斗了起来,童黎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神有些失落。伶雅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的份量确实很重,但不到特定的时间,她似乎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那个唱你的样子的男生又和一桌谈协了生意,开始演唱杨坤的空城,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童黎丢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打断两人的斗嘴,“大叔,你来这里做什么?”
“也没啥,”大叔瞪了男孩一眼,瞬间恢复了眼神忧郁的模样,只是不知何时又叼上的烟,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地痞流氓。“前几天新来的执行员在这里发现有只妖魔闹腾,追剿的时候把公交车搞翻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一只?”童黎说。
大叔无奈地瞧了瞧童黎,“我就知道瞒不住你。不过这些事我建议你还是别管了,局里人手多得是,要是什么小事都要劳驾大名鼎鼎的天灾女王,那四大家又得有理由怼安全局了。唉,你呢,就好好的四处溜达溜达,或者在这儿住下来也是可以的,没钱了就跟我……跟你干爹说!你也知道,局里那点工资,我自已都有点难养活。”
“小黎,你也二十岁了,不是那个小丫头了,自已什么身体状况,自已也要有个数……”他又把视线斜瞟向唱空城的男生,“诶,你觉得唱歌那男生咋样?也就二十来岁,有没有兴趣给他个追求你的机会呢?”
“我觉得可以!”男孩抢先说道。
童黎倒是很平静,“歌唱得不错。”
大叔呵呵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他喝着最后一罐啤酒跑去结帐,还站在店门口跟老板唠了几句磕。
“好了,我就先走了。”
结完帐,站在油烟与肉香味中,大叔朝童黎笑了笑,便转身走向城市深处。
童黎本想说点什么,但总觉得自已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只好转身往家走。男孩望着桌上成堆的虾头虾壳,可惜地叹息着跟在童黎身边。
“小黎……”
走过樱花树下,童黎听到大叔叫自已,于是转身看着叉腰站在路边的大叔。
“忘了给你道个歉,那次我不该把你送回东方家的……再见。”
这次,大叔是真的走了,宽阔的背影在霓虹中越来越远。男孩仰视着童黎,突然拉住她的手,撒娇似地说:“小黎姐,我们回家吧。”
“嗯。”童黎点点头,拉着男孩朝家走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童黎停下脚步,语气很认真地问男孩:“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人在乎的?”
“可能吧,反正我是没人在乎的。”男孩背着手走进楼道,语气老成而孤傲。
童黎站在夜色里想了想,似乎有点理解这一切了。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在乎她的,永远恶意相向,却忘了有人一直在帮着她
回到家里,男孩朝童黎要了手机,便直接跑进了卧室。而或许真是女生过分爱干净的原因,童黎则拿了睡衣,洗了一个长达三个小时的澡,似乎是想把这几天没洗下的脏东西都给洗掉。她花了一个多小时反复搓洗全身,然后在淋浴喷口下又站了一个多小时,浴室里的热气最终浓稠如雾一样。
洗完澡回卧室时,男孩正趴上床上打游戏,童黎一进门就闻到了淡淡的小龙虾味儿。她坐到床边,一边歪头搓着头发,一边对着男孩说到,“去洗个澡,不然你就去外面睡。”
小男孩赶紧拉过被子,把自已整个包住。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掺杂着游戏音效,闷闷的,“不要!洗澡好烦,我要打游戏!大不了一会儿我去影世界转一圈,回来就没味了!”
看着床上拱成一坨圆的被子,童黎有些无奈。她继续搓着头发上的水,目光开始在卧室里四处打量,最终停留在了放在衣柜旁,紧挨着墙壁的黑色行李箱。
瞧着行李箱,童黎突然停下了动作,手攥着毛巾轻轻地落到了大腿上。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将毛巾扔在床上,走过去蹲在衣柜旁,把行李箱倒放在地上。
打开行李箱的瞬间,小熊敞开怀抱躺在衣物上,微笑地看着童黎。它脖子上有一圈缝接身体与头的线,线隔很宽,基本上都露在外面,很是难看,显然用针的人手法过分差强人意。童黎用双手抱起小熊,看着它那双光晕流转的眼睛,似乎感觉到了它微笑下的疼痛。
那种疼痛,是她与它共有的,根植在心脏上,如同她那张发了芽的面具。她起身回到床上,靠着墙,抱着小熊,望着天花板,陷入了发呆的状态。
房间里寂静到只剩下沉闷的游戏音效。
当女声优说出熟悉的“defeat”后,男孩捧着手机从被子下伸出了头和双手。他瞧了小熊一眼,然后有些嫌弃地说:“咦,干爹缝得真丑。干嘛不换个新的?”
“那样就没人在乎它了。”
童黎轻轻地回答。
“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