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最强大的，是可以保持仇恨。
刺骨宵风中，地狱的恶鬼在嘶吼，挥动冰冷锐利的骨刀，从林间、山岭奔袭至夜色中斑驳的城市。它们践踏着泥土与草茎，成群扑食，如海如潮。
大量着各种日常装束的战士们，昂首伫立在城市的最边缘，汗渍湿透握刀的手掌，楼房起伏的轮廓是这场坚守最大的背景。
也许令人可笑的是，这群战士中成年至中年的女人占了近六成，剩下的男人中，有大量残疾人士。他们没有铠甲与坚盾，衣衫下可能只是滚烫的鲜血，和被遗忘的信仰。
随着第一只妖魔跃起，却被面容刚毅的女人斩落头颅时，战争拉开了序幕。战士们分作了两个梯队，第一梯队近四千人挥舞着刀冲在最前面，将妖魔的冲击拦截在了离城市数百米的地方。兵骨相接间，第一梯队被淹没在妖魔怒海中，但伴随着刀的光泽在妖魔间舞出辉眼的光辉，一头头妖魔迅速倒下。
斩下第一头妖魔的，是个身着睡衣的中年女人。她眼神决然地冲杀在最前面，借以快速的挥击，硬生生在妖魔中开出一道口子，如同巾帼女将，杀伐如铁。
随着战斗的进行，不理会第一梯队的少量妖魔，直接略过人墙，在继续奔袭百米后，迎上了由第二梯队一千多人组成的人墙。
“杀！”
“杀！”
第二梯队的战士怒吼着，挥刀斩杀想进入城市的妖魔。成片的妖魔从远方的黑暗中袭来，战士们每斩下一只头颅，又将对恃下一头妖魔。这像是一场无修止的杀戮，正义的战士化为修罗武士，不断收割恶鬼。
但这亦不是单方面的屠戮，更像一场血肉交换的殊死搏杀。战士用高超的技艺斩下头颅，妖魔的骨刀锋利至极，不时切断战士手中的刀，再将战士切为两半。战场上不断重复着这两种可能，尽管每个战士斩下的头颅足以砌成围墙，但他们仅有不足五千人。而妖魔，则是漫地如蚁，一眼望不尽来处。
世界至始至终，都是由两部分组成的。影世界即精神意识，现世界即物质肉体。两者相与依存，却又互不相通。人类曾永远也无法跨越无尽之大的围墙去往影世界，直到妖魔从星空中降临地球。它们几乎毁灭性的侵略，促使人类的意识与肉体进化，使人类掌控了意识的力量，成为超越生命即有权力的越狱者。
这时候，世界的规则或者意识，打开了两个世界的大门，并创造出管理者来约束强大的越狱者，避免世界被他们所毁灭。
于是，在人类长达万年的文明历史中，受限于管理者的存在，妖魔与人类的战争从未停止过。
这场种族战场，在沉默高垂的天幕下，用鲜血渗透土壤，腥味弥漫大地。
战争已经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后，四辆ZEPPELIN穿越半座老城区，终于到达了战场。黑墨镜当先下车，他站在宽敞的主街道口，惊异地看着数不尽的妖魔，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小巢穴。
决少爷站在黑墨镜身边，脸色有些恐惧。他见过百头、千头，甚至万头妖魔的战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数目无法估量的殊死之战。
“这些人……是燕家的遗存吗？”
“对，他们就是被忘记的那支部队。”黑墨镜的眼神被墨镜所掩盖，但能看出他的脸色有些肃然。他转头瞧了决少爷一眼，然后对黑西装说到：“带决少爷走。”
“你什么意思！”
黑墨镜抽出刀抗在肩上，踏出三步走出街道口，迎上第一只即将进入城区的妖魔。妖魔挥动骨刀想撕裂黑墨镜的身体，却被他跃起一刀，精准地斩下头颅。
落地，血液从刀尖滴落。黑墨镜沉声说到，“我原以为只是小范围暴动……你可能是未来家主，不能死。”
“哼，家主？你们不是都认那个野种吗？啊？”
“带决少爷走。”黑墨镜再次吩咐，语气逐渐变冷。他起身走向战场，嘴唇微动，像在对自已呢喃赎罪。
“果然只有姐姐才能使唤你这条流浪狗！”
相较于决少爷，黑西装们似乎更害怕黑墨镜。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决少爷拉上车，驾驶三辆ZEPPELIN飞速逃离。黑墨镜的ZEPPELIN仍然停在街道上，车头对着即将跨入战场的黑墨镜。
第一梯队已经被击溃，仅剩下近千人还在妖魔海中殊死搏杀。妖魔践踏着同伴与敌人的尸骸，向第二梯队发起了冲锋。
第二梯队的悍勇注定是无果的，妖魔的数量远超他们，他们只能尽量多斩杀几头。那些越过梯队蹿进街巷或爬上楼房的，他们终是无能为力。
楼房上开始跳跃着妖魔，黑墨镜抗刀立在主街道入口处，盯着嘶吼而至的妖魔，脸上逐渐暴起粗壮的青筋。当妖魔袭至眼前，城区刮起了大风，黑墨镜也开始用出比所有战士更加精准有力的挥击。
妖魔从星空降临地球后，人类长达万年的自卫战争中，越狱者仅仅是少数人，参与抗争的更多是那些无法进入影世界，无法获得权根，但受到世界的影响，身体比普通人类强壮数十倍的人们。他们才是战争最多的组成部分。
黑墨镜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也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掇人之一。他虽然无法如越狱者那般拥有操纵世界的能力，却能凭借血肉之躯，在妖魔中拼杀出声名。
进入到城镇的妖魔越来越多了，黑墨镜不断挥动着刀，鲜血撒在脸色也毫无知觉。他在斩下一头妖魔的间隙，远眺了一下远处妖魔袭来的、巢穴所在的黑色山林，然后又斩下一头。
“拜托了，陆前辈。”
大风已经逐渐狂躁，卷裹着血腥味涌向城区。第一二梯队已经被彻底吞没，仅剩最初斩下第一头妖魔的女人还存活着。她顺着妖魔浪潮一路斩杀到黑墨镜身边，一同成为这座市最后的壁垒。
狂风呼啸。黑墨镜对女人的出现并未感到讶异，反而粗狂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还是那么能打呀！”
女人的睡衣已经被鲜血染红，刚毅的面容也露出了疲态，但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决然。她不断挥刀，“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也是，哈哈哈，好歹一代女将嘛。”
女人没有答话，专心挥着刀。脚下堆积的妖魔尸骸已成了小山，两人站在尸骸之山上，面对四米高的恶鬼，毫无惧意。
“你说我们还能撑多久？”黑墨镜又说到。
“快了。”狂风将女人的长头整缧吹起，发尖直指城区。她转头看了一眼，眼神顿时有了一丝希望。
因为她看到狂风在城区中汇聚成了十米高的龙卷，龙卷正在朝着两人的位置在移动。她与黑墨镜面临的压力也小了很多，大部分妖魔从两人身边掠过，仅留少数妖魔继续扑杀两人，似乎致命的龙卷中有它们更钟意的事物。
龙卷风暴越来越近，终于完整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激烈旋转的风刃切割着被气流牵引到风暴外围的树叶与纸张，扑上去的妖魔也被残忍撕碎弹开，骨刀碎片则在被弹开后的瞬间，又被卷回外围风刃轨迹中。
但妖魔们仍在扑杀，毫丝没有没吓退。
“果然是冲她来的。”
黑墨镜看着风暴中心抱着小熊，目光敌视着妖魔与自已的女孩，瞬间明白了这场大暴动的由来。此时，所有妖魔似乎都收到了指令一般，全都扑向龙卷，直接无视了黑墨镜与女人。
“这就是陈家说那个孩子吗？”女人看着女孩，紧崩的身体整个瘫软下来，差点没站稳摔到在地上。
黑墨镜一把扶住女人，平静地问，“值吗？”
女人推开黑墨镜的手，勉强自已站稳。高强度的战斗与那些战士的牺牲，让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变得憔悴。她说，“陆前辈找到我的时候，我就问过自已这个问题。”
她转头看着黑墨镜青筋暴起的脸，“我燕家这么多年，对得起所有人，就是对不起燕家历代死去的先辈。哪怕你们这些家伙算计，我燕家什么时候退缩过？看看那些刚刚战死的燕家人，他们都是老弱病残，年轻一辈被你们全害死了，却还敢继续……”
“这就是燕家。”女人看向风暴中慢慢踏出每一步的女孩，“陆前辈承诺过，她可以结束这一切。那我燕家从此就只对得起燕家人……就够了。”
“你燕家……”黑墨镜想到城区外被践踏土地，“还有人吗？”
但回答黑墨镜的是女人的昏厥。黑墨镜速抱住女人，并拿过了她手中的刀。他双手托抱起女人，站在尸骸之山上，看着妖魔不断扑向愈加剧烈强大的龙卷，女孩也离自已越来越近。
我该不该走？黑墨镜问自已，他并不敢确定女孩是否真如预言所说，足以毁灭数以万计的妖魔。而且女孩现在的仇恨是在决少爷身上，一旦周围无人了，她关掉权限，那必然面临死亡的命运。
家族不允许强大的族人湮灭，决少爷自卑阴郁的内心恨透了女孩，却也不想姐姐的遗孤消亡。这支冰冷不熄的血脉，和这个恶意满盈的世界，真的没人期待女孩成为尘埃。
但是黑墨镜马上意识到自已多虑了。他看到女孩的眼神已经脱离了自己，仇恨已经燃烧至满城的妖魔。他明显感受到催生风暴的气流，已然暴增了数倍，龙卷的风刃将所有扑杀的妖魔顷刻切割成碎沫。
而在城区外的远方，炽烈的白色光芒在夜色中炸开，吞噬了大片山林与妖魔，溅射的光束刷亮了整片夜空，如同慧星群过境。
这些激化的情状让黑墨镜有些不安。他不再纠结，抱着女人蹲身跳跃上楼顶，在楼顶或狂奔，或跳跃着，逃向灯火通明的市中心。
风暴四周已成为了生命禁区，妖魔的尸骸碎片堆积在街道上，而远处的妖魔源头似乎已被斩断。
女孩携带着风暴走出城区，被妖魔践踏扭曲的ZEPPELIN再次被割裂成金属碎片。当女孩踩上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所有断裂或残缺的骨刀与刀开始了盛大了起舞。它们栖身飞入风暴外围，围绕着女孩旋转，气流赋于它们划破空间的速度，使风暴进化为万千刀刃的噬血之宴。
女孩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百万妖魔之间，万千刀刃呼啸着如同绞肉机般，绞碎从战场四面八方扑杀而来的妖魔。妖魔的嘶吼悲烈而杂乱。
血沫横飞，仇恨支撑着女孩的意志力，直至所有妖魔被绞杀一空。当风暴散去，远方白烈光芒熄灭，女孩孤独地站在这片地狱之上，仰望无尽迷茫的黑色天幕……
当老城区被第一缕曙光涤洗时，一切都结束了，洗地的人才慢吞吞地封锁了整个老城区。他们装扮成警察的模样，将整个老城区和外围的战场用警戒线隔离，等待着上头的指令。
燕孤把车停在街道口，叼着烟下车。他一下车便感觉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灌入鼻腔，视线所及皆是青黑色的尸骸碎块，血液浸红了街道与土壤，墙体上全是骨刀与利爪撕出的裂缝。
“局长，初步估计，死了五千多人。老城区其它未参战的人失踪了，暂时找不到。而且，有两次权限痕迹。”一个工作人员对燕孤说到，然后他指着街道口靠墙坐着的一个男孩，“他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幸存者，但一直不肯说话。”
燕孤吸了一口烟，皱眉看向那个蜷缩着的男孩，语气有些烦躁地说：“管理者还没来？”
“没有。”工作人员回答，“东方家好像来过人。”
“原因调查清楚没有？”燕孤又问。
“没有，巢穴已经被斩塌了。”
“斩塌？”燕孤有些狐疑地瞧了工作人员一眼，在得到其肯定的回答后，便让他去继续工作。
“继续，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
男孩坐在尸骸中间，屁股已经被冷透发黑的血给弄湿弄脏。他依然蜷缩着，抱着自已，没人能看见他的脸。
燕孤扔掉烟蒂，踩着血滩走到男孩身边蹲下，然后又抽出一支递烟给男孩，“来一根儿？”见男孩不回答，他便头靠墙，点燃烟卷，自顾自地抽着。
曙光沿着墙壁，拉长男人与男孩的影子，一个埋头，一个仰头，像尸山血海中吃饱后，养精蓄锐的野兽。直到烟落下长长的灰，男孩才起身走向街道外狼籍不堪的土地。
“诶，不能去那边！”
“随他去，别管。”
燕孤望着天台上斑驳的电视信号接收杆，语气沉闷地打断呵叱的工作人员，任男孩迎着曙光离去。没人能看清他的脸，那十七岁的单薄背影消失在尸骸里，似乎从未出现过。
“祝你好运。”
燕孤起身把烟蒂扔进血滩中，听着星火被血淹熄而痛苦的滋滋声回到了车上，在已经明亮的黎明中驱车驶向老城区深处。
这可能是燕孤记忆里，老城区最安静的一次清晨。他开车掠过长长的主街道，却看不见以往在街道上送孩子上学的妇人，打太极养生的老头，挎个小篮成群结队去买菜的嘴碎老奶奶。甚至所有的店门都禁闭着，麻将馆和早餐店没有飘出一点烟火气。
车子驶到花店门口后，燕孤一边熄火一边拿出烟，然后下车走到一棵树下。他靠着树，点燃烟卷，挠挠头有些伤脑经地看着台阶上的小女孩，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没有一点头绪。
等烟烧到海绵散发出难闻的焦味时，燕孤依然没想到方法。他扔掉烧得手指发烫的烟蒂，斜逆着光，一脸焦着地走到小女孩身边坐下。他抓了半天头发，直到差点挠散自已的小马尾，才想了个很蹙脚的打招呼方式。
他看着女孩，嬉笑着露出两排大牙，“你好，我叫燕孤，是你干爹的朋友。”
女孩埋着头没有理会燕孤，似乎连他的出现都没有察觉到。这让燕孤很是焦着，怀疑自已忧郁成熟的魅力被血的味道冲没了。
他闻闻身上的衣服，确定香水的淡香没有被取代，然后又苦心思索了半天，才继续对女孩说到：“那个，小黎呀，我真是你干爹的朋友……你干爹叫陆宗吾对吧？就是他叫我来找你的。他说现在有点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可能要很久很久，所以让我来带你回家……就是有外公外婆的那个家。嗯……那个，你回不回去呀？”
女孩抬头冷冷地剐了燕孤一眼，“走开，不去。”
“这……”迎着女孩敌意的目光，燕孤一下子犯难了，“要不……这样吧，我陪你等陆前辈。如果陆前辈不回来的话，我们就去陆前辈说让我带你去的地方，可以不？”
“真的？”
见女孩开了金口，燕孤也不在意她那种令人抓狂的冷漠语气了，连忙疯狂点头回答：“真的真的真的！”
但很快，燕孤就后悔了。在以后的两天里，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过，除了外卖到了吃个饭以外，整天整夜地埋头坐在台阶上，连觉都不睡。燕孤迫于某些原因，怕自已睡着了女孩发生点什么事，只能陪着从零点熬到下一个零点。
这两天里，燕孤除了接个电话暴躁地训斥工作人员屁大点事都办得一塌糊涂，和靠着不时去树下抽烟来维持颓废的精神外，就一直不断地对女孩说话。连烟没了，都是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火万十急地送过来。但任他舌灿莲花，讲到嗓子发干，女孩也不带理他的。
送烟的工作人员在第二天半夜，第六次被使唤送烟的时候，直接买了三条烟来。他将烟递给燕孤后，直接开始求饶，“局长，你就别折磨我了，行吗？”
“老子折磨你？老子都被人折磨了！”燕孤破口大骂，“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子送个烟就叫被折磨了？”
工作人员那叫一个无语，“得得得，你惨你惨。”他瞧着女孩问，“局长，那个女孩……”
“忙你的去，费话真多！信不信老子回去了抽你个小兔崽子？”燕孤叼着烟，一脸老流氓的蛮横，“滚滚滚。”
骂走了工作人员，燕孤又被迫进入了抽烟、劝导、吃饭的死循环。
第三天半夜，女孩似乎撑不住了，埋着头在台阶上睡着了。但随后一场大雨侵袭了老城区，女孩也被嘈杂所惊醒。女孩看着大雨疯狂洗刷树叶和街道，直到台阶上方的遮阳棚已经抵抗不了大雨后，她终于从台阶上起身，抱着小熊走回了花店里。
女孩打开电灯，拉开百叶窗，望着已经有些枯萎的花，对背后跟进来的燕孤说到：“你真是干爹的朋友吗？”
听到女孩讲话，燕孤那叫一个激动，“对呀，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他的事，还能有假？”
“那我跟你走。”女孩又说。她转头用目光中稚嫩的敌意盯着燕孤，“但是，如果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女孩的言语，让燕孤神情一滞，转而变得很温和，“不会的，谁骗你，我第一个弄他。”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晨，燕孤在雨中带着女孩开车离开了老城区。女孩因为连续的等待，一直在睡觉，他则选择高速路一路狂飙，不时会下到一个小城市，与女孩吃点东西后继续上路。
十天后，他带着女孩来到了北方山里的一座小村子，并在积雪覆盖的山林前的老宅子门前，将女孩交给了东方家的人。
“希望这是你新的开始。”
他叼着烟，站在北方暖阳下的冰雪中，看着女孩被带进那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木门，然后转身驱车奔袭出寒冷与温暖的雪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