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稀薄的春雪未及入夜便化了一半，屋檐翘角上的残雪映着月辉，折出水晶般亮彩。
言兮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见月移中天了，便起身披上斗篷，提上灯笼，一路踏着雪水到了太师住处。
张明正取了件墨绒大氅出来，正好瞧见了她，道：“太师在书房。”
两人并肩朝书房缓步走去，张明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问道：“你今日见到他了？”
“嗯。”
“他怎么样了？”
言兮默了会，道：“不太好。”
张明知她不愿多说，不好再问，将一声叹息也咽回肚子。
言兮问道：“义父这些日来如何了，可能安睡？”
“今日午后倒是睡了两个半时辰，到晚间便越发清醒，就来书房看书了。唉，总是昼夜颠倒，不是办法。”张明摇头叹了声，道：“所幸不必上朝，一件政务也不用操心，这些时日来倒休养得比从前好许多。”
言兮轻点点头：“那就好。”
二人到书房前，张明推门而进。
张太师坐在书桌前，扶额假寐，面前摊着几份文卷，字行间插着一些朱红批注，也是这些日闲下来，既然无公务，索性将早前门生递来的文章做下评鉴。
张明走到太师身后，抖开大氅，小心盖在他肩上，轻声道：“太师，言兮来了。”
张太师“唔”了声，片刻后缓缓睁开眼，见她一身简衣，静默地立在堂下，温言道：“你先坐下。”
言兮应言，在一旁的杌凳落座。
张明将桌头纷乱的书册理好，又去瞧了瞧暖炉里的炭火，见没自己的事便退下了，留他二人说话。
最后一句批注用蝇头小楷写好，张太师便将几份文卷收好，放入匣中，摸到椅旁的檀木杖起身。
“屋里闷，到外头说话吧。”
午时积厚的浓云早已散去，此时皓月当空，照得庭院积水般空明，屋檐叶梢的残雪映着月色熠熠生辉，像是专门缀上的水晶。
太师在婆娑的树影下踱步，言兮不紧不慢地在他身侧后边。
“皇上要你这几日就搬出去吗？”
“是。”
太师微颔首道：“皇上对你还是念旧情的。”
言兮抿了抿唇，问道：“皇上当真不会放过义父吗？”
“既走上了这条路，哪里指望还能全身而退。”太师停下步子，抬头望向皓月：“无论皇上是否愿意，都不会让我等到新帝即位那一日。”
二人心照不宣，皇上忌惮太师及其身后的文官势力，却又不得不依仗他们来治理朝政，所以一直以来重用之，也掣肘之。来日新帝即位，张太师便是四朝元老，名望权势只会更胜从前，届时新帝年轻稚嫩，既无雷霆手段，又少制衡之术，必会成为权臣的傀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必定会在退位前，拔除一切于皇位有威胁的党派势力，为新帝铺陈一条康庄大道。
“所以，我才是太子即位的最大阻碍。”
言兮默了片刻，道：“义父觉得皇上终究还是属意太子？”
“不确定。圣意难测，皇上最不喜别人看穿他的心思。”
“就像皇上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心里念着常妃娘娘。”
太师静默未言，言兮又轻声问道：“这位常妃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妃擅丹青，尤以笔墨山水为佳，画技凝练大气，颇有名家风范。当年皇上还是晋王时，常拿着她的画来找我题字，说她的画配上我的字，可堪一绝，还悄悄放入市中售卖，售价高达万金。”
言兮道：“义父见过常妃娘娘？”
“有过数面之缘。常妃虽深锁闺阁中，然记性奇佳，凡所见过的景致都能化为笔下惊风，细枝末节处亦能纤毫毕现。”
张太师说到这停了停，又道：“后来有人告我与晋王来往过密，有结党之嫌，那些画作便是罪证。画被送到先帝面前，先帝看过后却说‘若非胸有大丘壑，焉能成此作’，为此还召见过常氏一回，与其评析字画，称其虽为女子，但心性空灵又不失中和，乃意趣高雅之人。那时的先帝最是忌惮皇子与臣工私下交好，却从未制止我与晋王往来。”
可也恰恰是在那时，他与当时只是晋王的皇上结为同盟，暗中开启了夺储之路。
听到这些，言兮沉默了许久，那个传闻中出身卑微，一生不得宠最后寂死冷宫的女子，明明是奇秀娟媚的，可却过早陨落了。
残雪融化的水滴，顺着屋檐翘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廊下，流云被月光镶上了银边，然散了又聚，聚了还散，终究无法伴月长久。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人如此，物也如此。
太师依杖而立，月光下他一半的身形树影遮没，整个人处在晦明交错处，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切感，而唯一可以确切的是孤独。
无论是从前的权势滔天，志高意得，还是现在的前路渺渺，死生难测，他始终如此平静，平静地孤独着，没有亲人，没有家室，也没有朋友。
“义父可曾有过心爱之人？”
“有。”
言兮一愣，原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至少不会有正面回答，没想到太师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没等言兮再问，太师便微眯起眼睛，继续道：“她聪明，爱笑，眼睛会说话，鼻尖有颗美人痣。她声音很好听，喜欢唱歌，总拉着我为她填词，还缠着我要我和拍子。”
“后来呢？她去哪了？”言兮小声问道。
她不知太师的过往，只知他从来孑然一人，大抵是明白自身身处权力漩涡，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为免牵连，宁可从此孤身一人，也要忍痛将心爱之人遣走。
太师的眸光从云月落到了屋檐，“我把她送给了我的政敌。”
言兮愕然，太师转过身来望着她，苍老面容上的微笑有些惨然。
“是的，我为了自己的前程，把她送给了我的政敌。我不敢面对她，不敢亲口对她说，她知道后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什么也没带就跟接她的人走了。
“从此，她成了那个人豢养的一只金丝雀，一度还很受宠。我再也没见过她，唯有的一次是在寿宴上，她被那个人要求出来唱曲陪客，她装扮得很美，可却不笑了，声音也讷讷的。
“她看到了我，我们就这么隔空相望着，然后她就又开始唱了，歌声一如从前满是灵性，我离开时她还在唱。后来我听说她一直唱到了深夜，受了风寒，从此坏了嗓子，再也不能唱了。
“几年后，我拿着圣旨去抄那个人的家，终于又见到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