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继续收看午间新闻，昨日我市东湾海滨浴场发生一起儿童落水事故，两名七岁大的儿童在海边游玩时，不慎被浪潮卷入大海，幸好一名在该水域潜泳的热心市民及时发现，将溺水者救上岸，经救助，两名儿童已经脱离危险，那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却在第一时间离开现场，希望他能与本台取得联系，或者知情人能提供线索，市政府及儿童家长希望能当面奖励感谢。”
“盛夏天气炎热，很多家长会带子女去海边游乐，本台提醒各位家长，海水无情，一定要看管好自家孩子……”
客厅墙壁上的电视自顾自响着，每天中午醒来，我都会打开电视听上一段新闻，仿佛不这样做，我就会跟外面的世界失去联络。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间有八十几平米，只有我一个人住，多少显得有些空旷。卫生间紧邻客厅，电视里女主播的声音清脆响亮，我听得很真切。
新闻里说的那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正是在下，可我却不想联系什么电视台，我可不想惹上半点麻烦，哪怕是被他们奖励。
再说我根本也不是什么热心市民，更算不上见义勇为，我只是闲得慌。
深深的洗手池里满是清水，冰冰凉凉的，我弯着腰，把整张脸都扎进水面下。
洗手池边放着一台电子计时器，我的视线穿过水面，看到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为31分16秒，这半个小时，我不曾把嘴和鼻子露出水面分毫。
在水下用皮肤呼吸的感觉，我无法跟任何人形容，因为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这鬼话，人们只会把我当成怪物，当成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很久之前我就懂得一个道理，有些事说不如不说，自己知道就好。
听完午间新闻，我终于把头从洗手池里抬起，整个人像刚从大海里钻出来，对着镜子打个沉沉的哈欠，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清瘦的脸，太瘦了，越发像一条营养不良的鱼。
我叫百里越，潜入水下半小时，这远远不是我的极限，记得最长的一次，我去重庆旅游，在枯水期的长江里下潜了整整三小时，游上来后发现岸边站着很多围观的人，看到我“死而复生”的奇景，他们一个个像见了水鬼。有几个当地钓鱼的人说，倘若我再晚十分钟上来，他们就要叫捞尸队了。
从那之后，我几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展示这项绝活儿，我姑且称之为绝活儿，要去也是去大海深处，去没人的地方自己享受，正因如此，我昨天才碰巧救了那两个倒霉孩子。
我洗漱完走回客厅，关掉吵闹的电视，一边在心中祈祷，那群记者可千万别找到我，我这个不修边幅的德行上电视，看起来一定很傻。
一个人漂泊在上海这样的超级都市，我早已习惯孤单独处，没有家人的关照，没有朋友的慰藉，转眼也活到了奔三的年纪，我反而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自在，无拘无束，确实像大海里的鱼。
通常情况下，我下午制作手办，晚上直播打游戏，和网线后面一群素未蒙面的陌生人闲扯，三餐几乎都是外卖，偶尔出去吃顿单人火锅，不忙的时候还会去海里漂着，这几乎就是我全部的生活轨迹。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许到明天为止，也许会是一辈子吧。
“叮叮。”电脑传来熟悉的消息提醒声音。
我擦干头发坐到桌边，瞄一眼弹出来的对话框，对面那人的账号叫“北落师门”，我对天文知识有些粗浅的了解，知道北落师门是南鱼座的一颗恒星，离地球大约二十五光年左右。
北落师门：“你好，是百里先生么？”
我的账号叫“搁浅的鲸”，当即敲键盘回道：“在，叫我百里就行，请问您有什么事？”
北落师门：“有手办么？”
搁浅的鲸：“你要定制？”
北落师门：“对，多少钱一个？”
搁浅的鲸：“这要看你想要什么。”
北落师门：“就要你视频里发过的那些，四大灵兽和四大凶兽吧。”
我愣了几秒，暗想这不会是遇到拿我寻开心的吧？一次要八个？
北落师门：“怎么了？能做么？”
搁浅的鲸：“你要那么多个？”
北落师门：“对，怎么？你做不了？”
搁浅的鲸：“能倒是能，但很贵。”
北落师门：“我知道很贵，你开价吧，等等，再加一个鲲，一个烛龙。”
搁浅的鲸：“……你最好不是在逗我。”
北落师门：“我不喜欢逗男的，如果能做，我这就交定金。”
我不由得迟疑起来，盯着对方那个有些二次元的头像仔细打量，心中不禁犯嘀咕：这不会是个小屁孩偷了家里钱，在网上无节制消费吧，要不然就是电信诈骗？
北落师门：“喂，你是网速慢么？”
搁浅的鲸：“做这么多个，定金很贵的，要先交50%。”
北落师门：“你直接说多少钱就好，加V，我转你。”
我顿了顿，看不出对方是在开玩笑，犹豫片刻，暗想有钱不赚王八蛋，回道：“十万。”
北落师门：“OK，把账号发过来，我转给你。”
搁浅的鲸：“这可不是小数，我能看看你脸么？我们视频谈行不行？”
听我要求视频，北落师门那边反而像断了网，十秒钟都没给出回应。我更加觉得可疑，暗想自己莫非戳穿了骗子的阴谋，把对方逼得下线了？
搁浅的鲸：“喂？你还在么？”
北落师门：“非要视频么？”
搁浅的鲸：“十万可不是小数目，这在刑法上已经属于数额巨大，谨慎一点好。”
北落师门：“好，那你等我一下，我化个妆。”
搁浅的鲸：“……”
我皱眉紧盯屏幕，看看北落师门那个分不清男女的卡通头像，此刻更加觉得迷惑，原本我以为屏幕后面是个男的，现在却已分不清对方的真实性别，索性不再胡乱琢磨，反正等会儿就能看到它庐山真面目。
如果对方是个未成年小孩子，我肯定不会跟它做这生意，还会替家长教育它一顿。
我起身来到镜子前，拿起吹风机刚吹几下头发，忽然听到一阵仓促的敲门声，平时除了外卖员和送水工，极少有人来敲我的门，可问题是我现在还没来得及订外卖，更没要水，那敲门的会是谁？
防盗门上的猫眼恰巧被春节时贴的福字挡住，挡的严严实实，我看不到外面情况，但听说话声和脚步声很杂乱，应该不止一个人，我只好打开门，果然看到门外站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女的手拿话筒，男的肩扛摄像机，旁边还跟着物业办公室的两个阿姨，
这么大阵仗，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我见义勇为的事藏不住了。
“你好你好，请问您就是百里越么？”女记者热情似火，一脸职业假笑，话筒差点戳进我嘴里。
我吓得想立刻关门，却觉得那样做实在不礼貌，只好耐下性子，轻声答应。
“太好了百里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女记者激动得有点破音，试图走进我房门，却被我架着胳膊牢牢挡在外面，摄像机这时几乎顶在我脸上，像个攻城锤，实在有点冒犯，让我感觉很不爽。
“百里先生，方便我们进去说话么？”女记者问。
“不方便，我在洗漱。不用叫我先生，叫我名字就行。”我面对镜头更加局促，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我明知故问，眼神和语气已经下了逐客令，希望他们识趣点。
“当然是昨天你在海边救人的事，我们想请你去台里做一场专访，好人好事不留名，这种精神很值得宣传嘉奖。”女记者说。
“实在不好意思，我最近有些忙，接了不少工作，而且我不想上电视，不会去做什么专访。”我斩钉截铁回答。
“百里先生，你看我们来都来了……”
我再次把他们拒之门外，正声说：“救人只是碰巧，举手之劳，你们不用小题大做。我还要忙，你们回去吧，谢谢。”
我说罢立刻关上门，根本不给对方争取的机会，眼前瞬间清净了，心情也总算平静一些。我忽然想起正事，急忙转身回到窗边的电脑桌前，正巧看到北落师门发来视频邀请，我点击确认，坐下来戴上耳麦。
对面的像素不是很清晰，但依然能看清画面中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孩，二十五岁左右，两条半尺长的双马尾上缠绕珍珠链，顶着一个红色贝雷帽，比较网红风的装扮，淡淡的妆容把眉眼衬托的格外精致清新，仿佛橱窗里摆放的大号芭比萝莉。
我顾不得欣赏她的美貌，忙打开屏幕录制程序，给这场交易留个证据，有备无患。
北落师门：“不好意思，酒店电脑有些旧，麦坏了，还得用键盘。”
搁浅的鲸：“没关系，能看到你人就行。你确定要十个？”
北落师门：“确定以及肯定。我定金都准备好了，我加你V。”
我稍做犹豫，十秒钟后，还是把账号发了过去，那边立刻加我，账号同样叫“北落师门”，我点了通过，不等寒暄两句，接二连三的转账信息就响起来，她把十万元分五次转给了我。
专业做手办将近七年，我第一次遇见如此爽利的客户，对我这个独门独户的小工作室而言，这无疑是个大订单，放在以往，十万几乎是我全年的收入。
收到钱，我当然高兴，但还是没忘记问：“美女，这是你自己的钱？”
北落师门：“要不然呢？你当我偷的抢的？”
搁浅的鲸：“不好意思，就是冒昧问一下，你什么工作？”
北落师门：“职业啃老。我家里有的是钱，不差这几个零花钱，你放心，只要成品满意，还有红包打赏。”
搁浅的鲸：“好，我下午就开始做，大概……精雕细琢怎么也要半年才能全部出货。”
北落师门：“不急，你慢慢做，做好一个我收一个。”
视频里，北落师门对我微微一笑，面容很友善，却笑的我毛骨悚然。我向来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和陌生女人，这时目光有些闪躲地往后挪挪身体，嘴角也弯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算是回应了金主。
北落师门：“你还挺帅的，难怪审美那么好。”
搁浅的鲸：“帅谈不上，不丑。”
北落师门：“谦虚了。”
搁浅的鲸：“你这么有钱，应该请得起那些比我有名的雕刻家，为什么找我？”
北落师门：“在山海经这方面，我认为你的作品是我见过最好的，没有之一。”
搁浅的鲸：“谢谢肯定，看来我得拿出真本事了，会对得起你的信任。”
北落师门：“好，那你先忙，有问题随时联络。”
搁浅的鲸：“OK。合作愉快。”
话说到这里，北落师门的头像眨眼变成灰色，看来已经下线了。直至此刻，我还是有些恍惚，看看账户里多出的十万元余额，心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忐忑，有钱赚总是好事，但愿自己没遇到骗子就好。
一口气做十个上乘手办，对我来说绝不是个小工程，从准备器具和材料，到设计模型和方案，再到真正动手制作，每一步都很耗费神思，我不得不闭关一段时间专心工作。
而在闭关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我打开微信，从简短的联系人列表中翻出一个叫“百里峰”的名字，没打招呼，直接把刚到手的十万元转了一半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