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大概就是无权选择。
炽烈白光中，深青色野兽图纹在血肉中沸腾，在男人赤裸着的背上，在纵横的伤疤间，逐渐释放出獠牙和利爪，如同石璧上永恒不熄的图腾雕刻。
野兽仿佛渗进男人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肉，代表它轮廓的每一根线条都盈溢着吐息，清晰地勾勒出它狰狞嘶吼的头颅。
童黎呆呆地望着男人跪在地上，背对着自已，眼神里充斥着对未知的畏惧。她不认识在男人条棱明晰的背阔肌中，蹲坐在巨斧后瞳孔殷红的野兽，但那种慑人心魄的凶恶，令她如凝视黑暗中潜伏的獠牙妖魔。
强大的气流在客厅中温和地围绕着男人流转，透明却又近乎实质。童黎对这些气流的呼吸律动特别熟悉，很像失控后的它。尽管这些气流比它更温和，没有愤怒的情绪，仅仅掺杂着少量的暴虐，但童黎依然害怕这些气流。它们太像掠袭废墟的妖魔喘息了。
童黎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熊，声线微颤着，“干爹？”
野兽仿佛在眨眼，蜷曲的兽体如将拔地而起，冲杀上天幕。男人起身，侧头从肩隙间斜斜地凝视着童黎。那双被血丝割满的眼睛，凝视间冰冷如无尽深渊，瞬间将恐惧灌入童黎的瞳孔深处。童黎吓得倒退一步，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干爹……”
男人转过身，慢慢走向童黎，瞳孔的血丝开始逐渐缩回眼球根部，周围的气流也开始缓慢地溃散。他蹲在童黎面前，神情疲惫地笑着，笑得艰难勉强，像在压制某种无法袪除的痛苦。
“没事，小公主别怕……”
气流的溃散与男人的微笑，让童黎放下了恐惧。她看出了干爹似乎有些身体不舒服，尽管她不太熟悉用表情怎么表达担心，但眸子里却写得很清楚。“干爹，你怎么了？”
“没事，一些小问题。”男人摸了摸童黎的头，目光始终凝视着童黎冷淡圆俏的小脸。男人目光中，不光是溺爱，背靠着灯火也能看出深处的不舍。他的眼睛里，像藏着许多故事，藏着沧海桑田。
男人拉起童黎的小手，“闭上眼睛，干爹带小公主去个地方。”
“嗯。”
童黎点点头，然后认真地闭上了双眼。黑暗布满脑海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干爹的手指，感受那股熟悉的温热后，才将倾刻间崩成线的意识放松。随后，她感觉到自已的身体穿过一层薄薄的水面，那是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像曾经和老爸比赛憋气时，她会把脸颊浸入水中，然后又耍小聪明快速抬头，等老爸一个人憋气。
“睁开眼睛吧，小公主。”
短暂的三四秒之后，童黎听到了干爹的声音。她睁开眼睛，映入双眸的是炽烈阳光照晒的整个老城市。四通八达的小巷和主街道上，只剩空荡的建筑和角落的阴影，即使店门敞开的麻将馆里，也看不见一个活人，死寂详和。童黎站在天台低矮的围墙边上，好奇地远眺老城区边缘的高楼大厦，又细细打量脚下熟悉的街道。
男人依然压制着剧烈灼烧的痛苦，赤裸着上身站在童黎身旁。他视线投向童黎看不见的远遥远的地平线，阳光照着他每一块紧致饱满的肌肉，像照映一尊被永恒辉耀的血肉雕塑，强大而健硕。
童黎想到了男孩说的话，于是问干爹，“干爹，这是就是影世界吗？”
“对，也是我们存在的理由。”男人的目光仿佛洞彻千百载时光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妖魔漫山遍野地冲向城池，勇士们在挥舞着刀浴血拼杀。
“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吗？”
“不一样。”男人微笑着回答，“在有光的地方，每个人都有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就是另一个我们自己。这个世界，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影子。”
影子？童黎看了一眼被围墙截断的自已的影子，开始有点理解了。在脑子里，她把自已所在的世界比作成一颗课本上的小球，小球被阳光照射的时候，会在背面投下一块黑暗的地方，那块黑暗就是现在她所处的世界。只要有光的存在，两个世界就会同时存在。而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就会消失。童黎用自已的方式记住了这个世界，并心里种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可以和老爸住在这个安静的世界。
“它是不是也在这个世界？”童黎转头仰视着干爹硬郎的下腭，“老爸说过，它在另一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吧？”
“不，它是你的一部分，在你的身体里。”
童黎想了想，还是想不太明白，“它住在我身体里？”
“不是。”男人蹲下身注视着童黎，“它是这个世界给你的一种力量，就像你的手一样。”
“可为什么它不听我的？”
“这就是为什么经常告诉你，要慢慢学着去控制它的原因。”男人说道，“它很强大，可以保护你，也可以保护你身边的人。但它也……你现在还小，它可能不会听你的话，所以要去练习，让它听你的话。”
男人伸手在童黎的后颈上轻轻摁了一下，然后看向天台上厚厚的尘埃，继续说道，“小公主，你看那些尘埃，现在试着让它们动起来。”
童黎看了一眼满天台的尘埃和铁杆上的电线，“我不会……”
“很简单的，在脑子里想一下让它们动起来就可以了。”
童黎突然低下头，小声地说到，“干爹，我不想控制它，我只想让它不要再跟着我，我害怕它……”
男人沉思了一下，接着说到，“我知道小公主不喜欢它，但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
“宿命……”童黎抬头，望着男人的眼睛，“宿命是什么？”
“宿命就是，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注定好的。我们只能努力过好点，但不能拒绝，也没权利选择。小公主，知道吗，我们都是同样的宿命，但没人可以剥夺我们生活的权利。”男人的语气很温柔，他把童黎拥入怀里，“乖，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以后如果一个人的时候，有人欺负你，那就来这个世界呆一会儿……不要用生气去惩罚自已。”
“嗯……”女孩轻声吐出一个字，她环抱着男人的脖子，手里拽着眼睛泛光的小熊的手臂。
“这个世界没人可以伤害你。”
阳光中拉长了拥抱的影子，如同这个世界也的影子一样。这个长达十分钟的拥抱，过于安静，似乎是一场默然沉重的告别。当它结束后，男人开始细心地教女孩掌控它，并叮嘱女孩使用的时候，不可以弄坏房子和街道。
女孩按照男人的教导，尝试让它卷起天台上的尘埃。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女孩终于可以让尘埃形成小型的龙卷风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掌控了它，抹去它不驯的暴虐。接着，她尝试让气流围绕在自已身上。这个过程很难，花费了极多的时间。
时光在阳光中一点一滴地被细叙着，直至夕阳覆满整座老旧的城市，光明染浸血红，女孩才学会熟练地控制气流围绕自已。
夜晚降临，万家灯火通明却寥无人间烟火。男人带着童黎回到现世界，回到那间专属的小房间，照旧陪在童黎的床边，等待着童黎的睡去。只是那灼灼的痛苦已经让他浑身流出汗液，但他依然那么温柔地陪着童黎。
童黎抱着小熊，满是倦意的眼睛却看到了干爹满身的大汗。她问男人，“干爹，你流了很多汗。”
“没事。”男人此时想笑，却笑得很勉强，神情在窗户投射的月光中，像受伤后遏止着吼叫的狮子。“明天干爹要出去办点事，小公主一个人在家要乖点，明天街头那家饭馆的哥哥会给你送饭来的。”
“嗯。”童黎应了一声，逐渐沉入睡梦中。
等童黎完全熟睡后，男人替她盖好被子，在小熊的注视中离开了房间。他看了一下店里的花，说了声“再见”，便走出了花店。
街道上开始飘起了小雨，男人站在阶沿上仰望了一眼黑暗的天幕，然后走到路边的一辆黑色小轿车旁。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进车里，打开车窗，凝视着花店二楼的房间，眼神里有着藏不住的担心和不舍。
驾驶员瞧了男人一眼，便发动汽车驶出停车位，冒着小雨驶向大厦林立灯火通明的市中心。花店移出男人的视线，又在后视镜里被雨水掩得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任何轮廓后，他才关上车窗，但视线仍停留在后视镜上。
第二天早上七点，童黎醒来后，第一时间跑去干爹的卧室，又跑到客厅和厨房，但都没有看到干爹。她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干爹说了要出去一趟，顿时有些失落起来。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她第一次想让男孩出来。
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城市淋浴在湿润中。跟小熊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安静的花店让童黎感觉很难受，于是她开始回忆平时有干爹在的一天是怎样过的，并试着去做。
第一件事她放弃了，因为她太矮，根本没法在橱台上操作电磁炉和铁锅，也拿不到放在橱柜里的调料。于是她抱着小熊跑出客厅，将百叶窗拉开，把店门打开。
大雨的哗啦声，落到地面的滴嗒声，树木被淋着时树叶的沙沙声，被风一下子吹涌进花店，童黎瞬间觉得有种很舒服的感觉。躲在门口檐角躲雨的小灰被开门声下了一跳，呲牙凶狠地看着童黎。童黎想了想，便学着男孩的方式蹲下，然后对着小灰说，“你可以进去，但不可以在店里乱跑。”
小灰似乎听懂了童黎的话，或是看懂了童黎的眼神，收起牙齿反复看了童黎几眼后，便灰溜溜地跑进花店。所幸它没有被雨淋着，不然店里会出现一连串的狗脚掌印。
童黎回到工具台拿起喷洒壶，逐一给所有花浇了水，小灰则趴在柜台边搭拉着眼看她。接着她回到楼上拿了一本格林童话，又去厨房拿了一块蛋黄面包，分给小灰一半，然后坐在常坐的木椅上，一边吃着面包，一边认真地拼读故事里的每一个字。
雨下到中午十一点仍在下，关饭的哥哥冒着雨给童黎送来了三份午饭。一份糖醋排骨，一份鱼香肉丝，一份土豆肉丝。童黎用三个白瓷盘将菜分作三份，一份给了跟到客厅的小灰，一份放到桌子一方。她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说：“吃饭了，再不出来，我就把菜全给小灰。”
男孩没有出来。童黎有些失落，她只能独自吃完饭，然后开始给花修剪枯叶败叶。这件事她经常看着干爹做，虽然没试过，但在修剪失败几枝花后，她逐渐掌握了技巧。
轻轻掰开叶子，寻找到枯死的枝叶，用剪刀剪去，装进小桶里，一枝又一枝地寻找、修剪、寻找、修剪……这是童黎第一次认真地做的事情，很快就把一下午的时光消磨完了。而小灰则在柜台边趴了一下午，像在等着男孩的出来。
雨也停了，空气和街道都湿漉漉的。
童黎放好剪刀，关上店门，准备练习干爹教的动作，并想着干爹一会儿回来了，会给自已做什么好吃的。当她转身摆开一个马步的架势，准备开始练习时，有人敲门了。
童黎瞬间想到：一定是干爹回来了！她欢喜地转身跑去打开门，却见到中午送饭的哥哥拿着三份饭站在处面。
“小朋友，你的下午饭哦。”
童黎捧着饭站在门口，看着行人渐少的街道上，外卖小哥骑车远去。那一刻，孤独的欢喜落空成了无助。
她突然流出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