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的睡梦被窗外的争吵声惊醒了。他伸出双手抚摸着冰冷的被子,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阿南的梦总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丽梦般的熊语,他仿佛透过黑色的帷慢,看见父亲和母亲彼此对崎的面孔。他们经常在半夜吵架,然后不是母亲出走就是父亲出去一般情况下通常是父亲出走,阿南透过黑暗中的点点光亮看见父亲提着一只箱子站在院子里。他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出走时手里怜一只黑色的箱子,看来这一次父亲是要走得远远的。多年前母亲曾站在院子里对父亲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抛弃阿南和我的。那个女子将你迷住了,你总有一天要抛离家园去找那个姨子。”父亲坐在藤椅上读《红楼梦》。他合上书看着母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而母亲高声说:“你要造辈的,你抛弃我和阿南,你要造尊的。”那一年的假期,阿南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父亲坐在院子里,纷纷扬扬的石榴花瓣飘落下来,覆盖着那本《红楼梦》。
阿南隔着窗玻璃看见父亲提着那只箱子离开了母亲。他看着母亲的身影仿佛感到一种时间倒退了回去似的悲伤。他将窗帘拉上,从这天夜晚开始,13岁的阿南就没有了父亲,父亲像所有的男人抛弃旧生活一样抛弃了在夜色肃穆之中的这座带庭院的小楼房。
抛弃旧生活在13岁的阿南眼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事件,父亲曾经喜欢过养鸟,昔日的庭院中挂满了几只随风摇晃的鸟笼,母亲则在院子里种植玫瑰花,如今玫瑰花丛处的鸟笼空空如也。阿南想,抛弃旧生活或许就是抛弃庭院中玫瑰的香气——因为那是父亲看着母亲培植的玫瑰,所以玫瑰的香气也就是母亲身上弥漫出的气息。
阿南说不清楚是在怎样的夜晚相遇唐旭的。
阿南只记得自己沿着一条小巷回家的路上,一位喝醉酒的人影撞在阿南的身上。阿南扶起他来。他就这样扶着唐旭酪盯大醉后的身体沿着挨近路灯的那些粉红色的帷慢行走,唐旭不住地将头歪斜下来,阿南小小的手臂擦扶着他的手臂,唐旭虽然醉了但是仍能辨别方向,他不时扬起手来,他的手扬在空中时就像逼近着一棵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又像逼近着黑夜中行走的一个个陌生人的前额和后脑袋。
阿南想他的手在指示什么?前面难道是他的家,难道是那排法国梧桐树的前面,天啊,他为什么喝这么多的酒,他的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父亲曾经有一次也这么醉过,他走进院子里便倒在冰冷的地上,后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梦,直到第二天母亲和阿南出来发现了躺在院子里的父亲。
酒精是一种麻木人的恐惧和忧虑的液体,阿南想:酒精正在这个陌生人的体内旋转,酒精到达了胃里,像一层泡沫迅速地逃到一节节大小不一的肠里去。阿南想:他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呢?他是不是要将我带到一座房子里去,房子里一定有母亲这样的妇女。阿南对妇女有一种天性的敏感,这与他对母亲的怜悯有关系,当他一遍遍地听到父亲穿过玫瑰花丛消失在远处的那些脚步声时,母亲的身影一次次地折磨着他,那一片刻,他像一个小小的奴隶身上烙着烙印,他总是希望尽快赶走对母亲身影的怜悯。有时候当他面对着母亲时,他总是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只有我的母亲,她的身影又瘦又小,她的脸上挂满了哀情。从母亲的身体里他嗅到了母亲的肉体中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感伤和疲惫。他总是告诉自己:我的母亲多么可怜,我的母亲多么可怜。
唐旭将阿南带进了一座杂乱无章的庭院里,那一夜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才到达这个地方。唐旭推开门,他在黑暗中找到了灯的开关,阿南站在院子里看到了一片灯光升起。
唐旭让阿南为他倒一杯水,他说他口渴得很厉害。他边说边指指自己的噪子说:“我要渴死了。”阿南永远都记得这句话,从那以后,每当他面对着唐旭在演唱的时候,阿南总是凝视着唐旭的联结,那句话像起伏的音乐和架子鼓上发出的声音一遍遍地向阿南装来: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我要渴死了。
那天夜里唐旭让阿南睡在一个长沙发上。阿南睁着双眼看着唐旭的屋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唐旭斜挂上一把吉他不顾阿南在睡觉,他抱着吉它的身影摇晃着,他在哼着一支节奏比较快的曲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支莫名其妙的曲子使阿南着迷,在春天的气息弥漫的昏暗之中阿南跟着这支曲子进入了梦乡。他梦到自己站在红色大厅的中央,他变成一名梦中的歌手,远处的一课夜来香的香气飘到红色大厅中央,香气使阿南异常兴奋。他的双膝半屈着前后摇荡,宛如站在一片层层叠起的金丝绒上起舞。阿南醒来时感觉到春天的上午正像细密密的血管般分布着纹路,他嗅到了窗外的空气,那是一棵夜来香未散尽的余香。
春天被这个早晨具体地弥漫出来,从屋子里褐红色的乐器中弥漫出来,阿南站在一把吉它的阴影里,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正与吉它的阴影重叠在一种固体的东西之中,旁边是椅子、架子鼓、小号,大理石制作的一面墙壁,阿南看见唐旭熟睡在那片大理石墙壁下面的一张床上。他看到了一位歌手,他的面庞上有着无数根扭曲的曲线,潜伏着一根根皱纹伸延成直线或弯曲成圆形的线条环绕着歌手的面庞。这些皱纹中的曲线像大理石般洁净而又凹凸不平。阿南站在那面墙壁下久久地凝视着歌手的面庞,他想起来在不久之前,他曾跟同班的同学去看过一场摇滚音乐会,那位披着长发的歌手就是唐旭:又红又绿的信号灯又长又冷/我的疑惑就是母亲的又一场婚姻生活……唐旭自己作词作曲的歌《父亲的婚姻》掩盖着歌手一种隐藏在声音之中的嘲讽或轻蔑:父亲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手里握着一只瓶子/那又冷又热的酒焦灼地流淌/父亲那毫不牢固的婚姻在流逝……阿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装满乐器的这栋房子,离开了睡在大理石墙壁之下的那位年轻的歌手。春天的阳光照着那些披着浓密的长发的女孩,现在阿南年仅13岁,读者应该明白这样的年纪在通常的意义上意味着纯洁,也就是在他这样的年纪还没有准备让13岁之外的东西栖身于自己的空间。他看见一位少女在前面缓缓地步行着,少女缓缓地挪动着身体,少女的长发像一排排乌黑的音符,阿南感觉到少女与母亲那样的妇女最大的区别就是少女能够在阳光下缓缓地挪动身体,而母亲和其他的妇女却不可能做到,也许是母亲她们的身体长得太结实了,而少 女 的 身 体是柔软的,柔软的程度可以缓缓地挪动身体,肩头可以放一只小鸟,小鸟随着身体慢慢地挪动。阿南不知不觉地跟着少 女 的 身 体移动在春天的马路上,春天就是这样,可以让一位少 女 的 身 体缓缓地挪动。阿南跟着少女来到一座台阶上,少女站在台阶上跳望着远处,阿南想,她在看什么?少女在看什么?后来有一位小伙子冲上了台阶,他用双手蒙住少女的双眼,并叫出了少女的名字,少女叫琼。多年以后,当阿南与琼相遇时,琼已经是一位婚后的女子,当阿南叫出她的名字时,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阿南。时可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远远超过了时间本身的意义。而记忆就像一种回荡不息的乐曲将我们和他们全部卷进去。
阿南当时绕开了那座台阶,也就是绕开了少女缓缓挪动身体的阳光和春天。他那天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在等待着他的归来,阿有头天晚上的失踪令母亲焦虑,小巧玲珑的母亲站在院子里想走上前拥抱13岁的阿南,阿南回避了母亲的拥抱,他似乎被某个事牛所累,深陷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境地之中。他抗拒母亲当时的拥抱,第一,这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回避着自己对母亲的怜悯之情,也从来没有跟母亲好好亲热过,这大多是母亲与父亲不和谐的婚因生活造成的;第二,他有一种感觉,它像穿巡在春天的凉空气迎面而来,他无法区别母亲和那位少女的身影,首先母亲给予他的是带有阴影的爱,而那位少女浓密的黑发却给他带来了无法穷尽的选择;第三,他接受不了母亲拥抱着他的身体,他在13岁时就强烈地憎恨婚姻,如果母亲的手臂伸过来,他觉得母亲是在拥抱她的婚姻生活产生的一幅巨大的古地图上绘有房屋的地方。
阿南孤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准备下午到学校去念书,虽然他不喜欢学校,但只有那里的校园、图书馆、草坪可以隐藏他的身影。他不喜欢跟母亲单处,当他面对母亲时他感到母亲的沮丧心理会使四周更加沉闷。
学校坐落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位置,也就是鸣城一中,鸣城是一座丘陵城市,阿南曾经单独步行到郊外的丘陵之中去,他喜欢在丘陵的褐红色山岗上追赶野兔,尽管他从未追到一只兔子。
阿南来到学校时碰到了同班同学李伦,在阳光葱绿地覆盖校园时,李伦将阿南拉到草坪上对他说:“你知道不知道,美术老师吴鸿自 杀了。”阿南抬起头来他看着一只鸟正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去,吴鸿自 杀的消息似乎不是李伦告诉他的,而是那只绿翅膀的小鸟环绕着天空用飞翔的方式告诉他的一个秘诀。李伦说:“吴鸿死得很惨,他是用姐夫的手枪自 杀的,子弹击穿了吴鸿的脑袋,脑液流淌在他的画笔里。很多人跑去看回来都感到头痛脚轻。”阿南一直没有说话,这是他听到的第几桩死亡事件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然而,这个人却是他最熟悉的人,吴鸿是一位英俊的美术老师,他脸上的轮廓显得轻柔优雅,吴鸿的死亡给那天下午的学校笼罩着一层巨大的阴影。
下午恰好是吴鸿的美术课,学生们三五成群对吴鸿的死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吴鸿是为一个女子而自 杀的,那位女子曾经做过吴鸿的裸体模特儿,吴鸿爱上了她,而那位身材修长的女子却在一个刮着大风的下午离开了学校,从此便查无言讯;有些人说吴鸿一直在服用海 洛 因,他是被这种有毒的东西害死的;还有的人说是吴鸿自 杀的头一天强 奸了一位幼女等等,他被自己的罪掌纠缠不息,最后去当公安警察的姐夫那里借来了一支手枪,里面装有六发子弹。吴鸿只用一颗子弹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南走出教室,他一直想摆脱这些评判着美术教师吴鸿死亡的场景,现在他懒洋洋地来到学校的足球场上,阿南想到足球场上去,望着天空好好睡一觉。
他喜欢躺在草地上,草地像一片宁静的沙滩,阿南喜欢让自己的头脑与旁边的草慢紧密相连,通向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现在阿南来到学校的草坪,他刚走入草地就看见歌手唐旭也在草地上,唐旭跟另一个男人在一块,他们的手好像在相互触摸。阿南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在草地上忙立了很久,很想让唐旭回转身认出他来,然而,歌手唐旭好像沉浸在一种无法让人诉诸文字的气氛中,唐旭紧闭着双眼,他对面的小伙子长得漂亮英俊,他们彼此都在窃窃私语。阿南觉得应该叫唤一声那位歌手的名字,他的声音发出来后,唐旭迅速地回过头来,他的两手在空中摊开,似乎想在这个充斥着春意的下午对他面前的阿南说些什么。
那位漂亮小伙子对阿南点点头就走了。阿南发现唐旭的面孔目送着小伙子消失在草地之外后有些沮丧,他对阿南笑笑说:“你那天晚上救了我,我是不是喝得很多?”阿南说:“你醉得很厉害,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唐旭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阿南说:“我看过你的演唱会。”唐旭说:“喜欢我的歌吗?”阿南点点头。
唐旭说:“你可以经常到我那里去,我有一支乐队叫'欢乐'。我们最近正在排练,过不久准备到外省演出去。”阿南说:“‘欢乐'乐队,为什么叫'欢乐'?"唐旭看着阿南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欢乐的重要。”阿南说:“你有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唐旭说:“我在唱歌,我像你这么大时候就开始了唱歌。”阿南没有说话,唐旭躺在草地上,阿南久久地注视着前方,草地之外是一片小树林,微风从小树林中吹拂而来。就是这个下午决定了歌手阿南的命运,就是这个下午当一阵春风从小树林中吹来时,阿南的躯体中好像有巨大的泉水在流动。多年以后当歌手阿南的摇滚歌曲风靡整座鸣城时,他曾经重新踏上这片草地,“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他第一次演唱的摇滚歌曲是一首题为《谁人》的歌曲。
那系上疆绳的马,是谁人的马
是谁人的车轮辗过来,谁人在此处哭我
是谁人的镜子映照我的脸,是谁人在碰我
谁人的手伸过来,抓走我的鸟
是谁人半夜敲我的门,惊走我的老鼠
啊,谁人的马鸣,谁人的子弹
啊,是我自己不断的叫吼,不断的杀死自己
一个老在抱怨的狂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总是想着杀死自己。
——摘自美国超级歌星科贝恩的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