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狐郡。
夜深人静。突然, 吴起在大帐里倏地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 尖叫。这样的尖叫, 仿佛让他想起自己在卫国左氏城那场以少胜多的械 斗。杀得兴起的吴起挥舞大砍刀, 左右开弓, 一时间眼前血肉横飞, 脚下传来的惨叫宛若刚刚发生, 二三十人纷纷倒毙在地。
吴起的大帐外是一个有着千万年沉睡不醒的绵延几十里的狼狐岭。郡 府居于狼狐岭的岔口,因此而得名狼狐郡。早些年这块地界曾被秦军占据, 现在已归属魏国了。此时,吴起从睡榻上一跃而起,出了帐门站在了一块巨石上。但蹊跷的是,在那声夜半的尖叫之后,四周便又是一片万籁俱静。
“将军, 请回吧!”
“刚才什么声音? ”
大帐外正有战车一乘, 十名拿着剑戟的士卒分列在两旁, 其中长得高壮的什长韦成梗说:“附近有一只野狐。”
许久, 又一阵号叫声突然从吴起身后传来。吴起转身从帐中拿了一把大砍刀, 就一个人步出行营。
韦什长与几个士卒紧跟而上,吴起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去去就来, 不必跟随!”
走了没有多远, 吴起就看到了野狐在行营外的一个土垣上面朝着他 这边蹲坐着, 而且看到吴起也不跑, 只是沉默对峙良久, 然后又发出像 刚才那样的尖叫声。黑暗中, 只觉得野狐的气息步步逼近, 这让吴起有些胆寒。
野狐依然与吴起对峙着, 只是发出嗷嗷嗷的声音, 让他恍然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呢?
吴起想起的是被自己一刀毙命的田小璇。也就是他那当年从齐国娶过来的妻子。吴起不由得向这只野狐追去。他不想射杀它。
正在脚下生风地追着野狐的时候 , 却听到身后又有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让你们不必跟随, 为何不服从命令? ”
后面只有越来越快的脚步声, 并没有任何回应。还没等吴起反应过 来, 就见一只凶狠的公狼扑到了他的肩膀上。吴起用脑袋顶住公狼的脖 颈, 两手紧紧拽住了公狼的两只前爪, 大砍刀早已落在了一边。而公狼 仰天张大着嘴, 一边呼喊着正在赶来的几只恶狼, 一边用两只后腿抓在了他的腰胯两边。吴起左右甩了几次, 公狼反倒撕扯得更厉害了。
前面有一个陡坡, 吴起背着公狼就向上跑。山风扑面而来。漫山遍 野笼罩着神秘诡异的黑色和寒冷的气韵。这也才刚刚立过秋, 但强劲的 山风宛若一堵墙般压了过来, 差点没把吴起推倒。夜空中传来那只野狐 的阵阵哀鸣, 凄厉而忧伤。吴起的背后是吕梁骨脊山的余脉一路蜿蜒,在黑夜里依然能够感受到这种峰峦叠嶂和曲径通幽的气氛。
“哈哈哈!嘎嘎嘎!”头顶穿天的白杨上有着信狐(猫头鹰)的叫声。
“小璇! 小璇!”
田小璇就是当年被吴起刺死时, 窗外传来一阵接一阵的信狐叫声。
突然, 吴起猛然发出了惊天的一声叫喊:“小璇 —— ”
吴起背上的公狼受到惊吓, 竟然仰头号叫一声, 乘机向前一蹿, 一头栽入了前面的深涧。
在鬼火闪烁中, 那只宛若小璇的野狐在吴起的眼前舞蹈着。野狐那瓜子形的脸和柔媚的身段, 简直一个活生生的田小璇再世。
“小璇, 是你吗? ”
吴起陡然间升腾起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 当年在鲁国杀妻求将的行 为, 让他背负着终生的罪孽, 早已在不归路上渐行渐远了。吴起的两眼里注满了忏悔的泪水。
死在吴起刀下的妻子田小璇在相隔千里之远的魏国西河郡—— 也就是俗称的狼狐郡驿城口这儿显灵了。
吴起回头走了一段路, 在陡坡下面找到他的大砍刀。那只被摔下深 涧的公狼同伙赶来了。这是两只全身都是黑色的狼影, 一蹿一蹿的, 周 旋在吴起挥舞的大砍刀之间, 竟然与陡坡上起舞的野狐形成一个同频共振的奇怪场域。
这个隶属于一个官名叫西河郡的地方, 当地人称作狼狐岭, 抑或干 脆叫狼狐郡。在驿城口的四周, 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 野狐比狼 都多,神出鬼没。那只小璇灵魂附体的野狐一直不左不右地跟随着吴起, 无论他走到哪儿, 它都跟到哪儿。就在这个神秘奇特的深夜里, 吴起的 军帐四周被崇山峻岭所环绕, 脚下站立的地方, 宛若一只巨型的大鼓,中间凸起的部分更像田小璇越来越鼓胀的肚皮。
“吴起, 肚子里又有了咱们的第二胎!”
吴起还是不为所动, 盯住了睡榻上转过头来的田小璇。
“夫君, 我不要死, 我不想死! 咱家的期儿才两岁, 肚子里又有了他的小弟弟 … … ”
吴起还是不吭一声, 早已出鞘的长剑—— 不, 是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砍刀, 伸出去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为何要杀我? ”
“鲁国与齐国交战, 谁让你是齐国田大夫的女儿呢? ”
“你可是卫国人呀? 为何要为鲁国去打齐国? ”
田小璇那时候直勾勾的眼睛, 就是现在此时此刻那只离吴起不远不近的野狐。
也就在田小璇的肚子上, 不, 是狼狐郡的夜空上豁开了一条口子。
“天, 天空流血了 … … ”
吴起仿佛看到有无数的鼓点在田小璇鼓起的肚子上敲打着。那涌动着鼓点的节奏, 正是无数的雨点凌空而下, 宛若天兵天将。
“小璇 —— ”
吴起把田小璇抱起来, 田小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眼睛里的光亮正 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但让吴起感到万分不解的是田小璇的胸口处, 宛若
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咚咚跳动着。
那时, 吴起的母亲已经死去多年, 但他背后总觉得阴风阵阵, 然后是母亲悄然站到了他的身后, 只是他早已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了。
“你这个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孽子呀!”
吴起久久地跪在了母亲的牌位下。
“你是这样去实现你带兵打仗的梦想吗? 孽子啊, 孽子, 你让我如何去阴曹地府见你爹吴猛? ”
田小璇就这样横死在吴起的刀下。
那时的狼狐郡四周广大无边, 可以自由自在地容纳着千万颗不同的 心灵。魏国的人们一开始还并不知道吴起的处境。吴起时时刻刻被那些 老家卫国的冤魂缠绕个不停, 使得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过程变得更加无 法把握, 也彻底在失控的边缘上如同脱缰的战马在奔跑。他知道自己早
已停不下来了。
吴起选择戍边, 在荒野的西河土地上, 广阔无垠的疆域上, 可以尽情地自由驰骋着, 一个人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去回忆。可是, 他办不到。
“嗷 —— ”
吴起只身从陡坡上匆匆前行 , 尽管手里一直掂着大砍刀 , 但心跳 一阵比一阵激烈 , 如同悬在嗓子眼儿一样 , 背上却一直冷飕飕的 , 仿 佛公狼还依然毛发倒竖地趴在他的背上 。 环顾四周 , 左后方野狐依然 随影相随 , 吴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这时 , 突然从右侧传来一声极为 恐怖的狼嚎声 。 这种狼嚎声 , 在空旷寂静的狼狐岭里显得格外刺耳 。 吴起顺着声音回头望去 , 只见夜色下坟地一闪一闪的鬼火旁 , 聚拢着 大约有十五六只野狼。它们背对着 围成一个 圈 ,仿佛 聚集在一起开会。 因为吴起在暗处 , 野狼们则在鬼火间妖娆地摆动着后臀 , 远远看去异 常清晰 。 吴起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 加之后面又有另外跳下深涧 的 公狼 同伙斩 断 了他 的后 路 。 吴起 只得 自 己 打气壮胆 了 , 他 贴住 了 一 棵棵紧密相连的白杨 。 屋漏偏遭连阴雨 , 也不知什么时候 , 三只拖着 尾巴的恶狼悄悄尾随上来了 。 它们的眼睛鬼火般一闪一闪着 , 在夜色 下能感受到一种阴森森的绿光 。 吴起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大砍刀 , 只 好停下来和它们对峙 。 两只恶狼也停下来了 , 站在原地 , 一动不动地 死盯住这边 。 或许这恶狼也有点害怕吴起手里的大砍刀 , 竟然有些畏 畏缩缩地靠在了一边 。 不管它们了! 吴起继续向前 , 可它们又尾随上 来 。 吴起思来想去 , 无论如何是不能贸然地去攻击 , 必须一招制胜 。 只有且走且说吧 。 吴起继续前行 , 同时把大砍刀故意拖在身后地上,
使它在行进 时不 断发出 嚓 啦啦 的 响声。
吴起就这样, 既要向前走, 可又不能快跑, 于是只有走走停停, 停 停走走。终于在走到坟地时, 被逼到了野狼屁股对着外侧开会的地方。 吴起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地拖着大砍刀跑了起来, 而且直入开会的狼群里跑。吴起蹿到狼群开会的中心对着头狼就砍。头狼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其余野狼竟然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 瞬间一哄而散 了。这时,吴起大汗淋漓,仿佛是死里逃生。他继续在头狼身上砍杀着, 快捷, 凶狠, 刀刀致命。到底是吓出来的, 还是累出来的, 就连吴起自 己也不知道, 倒是那只幻化成田小璇的野狐一直在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
他。
韦成梗什长带着十几个士卒赶来的时候, 吴起回头去看那只野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小璇 —— ”
吴起叫了一声田小璇的名字, 仰天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