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训猴人,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多大。我也从没想过自己需要一个名字。茫茫人海,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走过后,谁也不记得我来过。
在猴子的眼中,我就是他们的一切,可在看戏的人眼中,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被耍的猴。
我有一个师傅,是他把我带大的。他在一间破庙发现的我。因为我看上去像个小猴一样机灵,不哭不闹,还对着他笑,他心一软,收养了我。从此,那天就是我的生日。算起来,我已经过了三十二个生日了。
“猴戏,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定不能让它断了!”
一晃三十二年,师傅他从一个壮年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此刻的他侧躺在床上,对我说完,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您就躺在床上歇息吧!”
我说着,走出大门。每天我上街表演的时候,他都会嘱咐我几句。最近这段日子,他说得更频繁了。自从入冬以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希望我在他走之前可以找个传人,可是谁还愿意干呢?
像我这样的杂耍人常年漂泊,居无定所。只要家里有几亩地,饿不死的,都不愿意来学。杂耍一般是代代相传,人家都不愿意学,更不用说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老头想要的传人不好找啊!
原本,我幸运的有一个家,但是她不到两年就没了。是急病,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挺好的。我不知道活着是因为什么,每天按照流程走一遍,每天都一样,像个木偶。其实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在两年前,和她一起。那时候想和她一起离开该多好,死人要比好多活人更幸福。
几乎没怎么看路,我的脚自动就走到了摆摊的地方。麻木的把东西摆放好,我等着街市上人多起来。每到一个地方,没看过猴戏的人都会好奇一段时间,等到他们这股新鲜劲过了,我们也赚不到什么钱的时候,就会搬走。每一座城市都差不多,顶多是楼再高一点,街道宽一点,人都是一样的。
如果你一无所有,去哪儿其实都一样,这个跟城市没关系。
街市渐渐吵了起来,到了我听不下去的时候,说明人就已经足够多了。
我养的这只猴子已经老了,但是表演起来还是很卖力。钻火圈、走钢丝、倒立、拜客,一圈下来,已经有不少人在叫好了。观众里面少不了好事的,他们看过几次,对这些已经厌倦了,就起哄:“来个更有难度的!”
有人带头,四周的人也跟着叫嚣:“来一个!来一个!”
我心中苦涩,看了看老猴。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些闪光,显然是有了灵性,明白现在的形势。如果过不了这一关,怕是以后生意都不会有人来捧场了。
老猴冲我点了点头,我抱拳向众人说道:“谢谢各位捧场,下面这个,是我们轻易不表演的绝活,叫做刀山火海。”
所谓刀山火海,就是一个床大小的道具:下面铺上烧红的木炭,上面是随机掉落的尖刀。猴子从一头走向另一头,一边踩着木炭,一边躲着刀,毫发无伤的穿过这片区域。因为木炭提前都会撒上一层盐,走过的时候,脚底板出汗挥发,火海只是看上去恐怖而已。真正危险的是上面的刀,猴子必须要记住下落的时间差。它不能走太快,否则观赏不刺激,也不能走太慢,否则会被砍到。
观众们对这种表演非常喜爱。祝寿、喜宴的时候,有人会专门请我们去表演这个。我还记得小猴年轻的时候,这样的表演游刃有余,他也很享受表演结束,下面的喝彩和掌声。
老猴走到刀山火海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跳入其中。他上蹿下跳,左右躲闪,灵活的躲避着掉下来的刀。每一次刀都刚好落在他走过去的地方,引得众人拍手叫好。只有我看出来,他已经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轻松了,好几次都差一点被刀划伤。自从上了年纪,每一天的表演他都很卖力。他知道一旦自己不能再继续表演了,接下来是什么。
有的人,他们必须要不停的工作,不停的努力,这样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即使筋疲力竭,也要咬牙撑住。
老猴气喘吁吁的走过了刀山火海,欣慰的看着别人的鼓掌。我很心痛了,在他的后背上,有一道血迹,因为有毛发遮挡,别人看不见。血痕很淡,但落在身上却很疼,很疼。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得意的做了个鬼脸,意思是:我还行吧?
我勉强笑了,准备收一圈钱,马上收摊。
“干什么呢?”人群中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走来的人很嚣张,他是县衙的差役,姓孙。
“回禀大人,我是个杂耍的。这就走,马上就走!”我一边说,一边马上收拾东西。
“让你走了吗?啊?”孙衙役走上前来,嘴里叼着一根草棒。
“谁让你摆的摊?有县衙的允许吗?全部收走!”
我在一边,除了说大人教训的是,什么多不敢多嘴。这些衙役黑的很,搞不好就会送你进大牢。
他伸出手,要收摆摊税,一下子就是我半个月的辛苦钱。下边儿有收保护费的,上面有收摆摊税的,剩下的才留给我们三张口嘴,我一下子自然拿不出那么多钱。他把我的道具,猴子全部没收了。
半柱香的时间,我带着钱找到县衙里孙衙役。道具还在,可是老猴没了,因为新来的知府大人喜欢吃猴脑,衙役们正愁不知道怎么巴结他,所以它变成了一道菜。因为知府很满意,他们还了道具却没要钱。我死死捏着那些碎银,这也是一条命啊!难道就这么不值钱么?
哈!哈!哈!
多年前的一个雪夜,那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我在山里迷了路,还好找到了一个山洞。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山洞里,我看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猴。他的身边还有一只母猴,那应该是他的妈妈,我到的时候就她已经断气了,母猴紧紧抱着他,将他裹在自己怀里。大部分寒冷都被她抵挡了,小猴这才没有被冻死。之后,我带他回了家,他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他也很乖,他很神气,他——
我再也不想下去了。
“咚咚咚!”
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那是新任知府的车队,两边的人全都被疏散。看着他们从身边经过,我想,我们是同一个物种吗?就像猴子和人的差距一样,我和这个知府不也一样吗?他的一个念头就能决定我的生死。
物种之间的差距就是一道很深很深的沟,和努力无关,你永远跨不过去,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