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是对死寂之人最大的不敬——即是所谓的恶意。
当数字数到一万零四百七十三时,童黎抬头看见了警察局彻夜明亮的霓虹灯牌,以及门口闪烁的警车。即使是深夜,依然有警察在进出,门外还有一群特警在聊天。她停下数数,又低着头跟在一个警察后面,抱着小熊走进了警察局。
今晚的警察局刚完成一场打击行动,从各种夜场抓回了大量社会人士。浓妆艳抹的妖娆少女们,站坐姿势豪放,穿着袒胸露乳的衣服,面对询问的年轻警察目露不屑;纹着花臂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社会青年,有些人模狗样地装大爷,有些可能是初次进来所以面色苍白害怕。
他们或抽着烟骂着脏话,或相互嬉笑胡侃,或因醉酒、磕药而目光呆滞,或独自待在一处颤抖迷茫。在了这间警察局里,人形百态充斥着大厅的每个角落,烟雾里缭绕的是暴力、混乱的气息。
没人在意童黎的出现,大部分人都在用争吵制造矛盾,用鼻孔藐视警员,完全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太忙了,忙着工作,忙着制造麻烦,即使有警察看到了童黎,却也没时间去管她。
童黎也不看任何一个人,也看不懂这些人在干什么。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寻找了个对着门口太阳升起便可以被看见的靠墙长椅,然后一步一步穿过烟雾缭绕的嘈杂,路过那些姿态过于猖獗的男女狂徒和衣冠严肃的警察。
那张长椅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头发很长,红色的斜流海盖了半只眼睛,短袖衬衫和破洞牛仔裤露出的皮肤上,都纹了青黑色花纹。而女的则更加夸张,她的头发蓬松竖起,两耳处的头发剃光纹上了一箭穿心,露脐吊带装和黑长裤很好的展示了她苗条的身材,像只炸了毛又被拔光的火鸡,只留了鸡头上的鸡毛。他们面前有大堆烟蒂,应该是那个男的扔的。
童黎只是看了一眼青年男女,便直接走过去,安静地坐上长椅,全然不理会青年男女打情骂俏。她将小熊放开,默默地对视着小熊在灯光下光晕流连的黑色眼睛,世界的吵闹纷扰被她忽略,隔绝在四周,一点也进不去她心里。
这是童黎最习惯的处理方式。幼小的她,记忆里人们的疏离议论从未放过自已,她想去跟他们一起玩耍,可怪物、异类的嘲讽已经根植内心,以甚于面对任何人,她都会在心里筑起高墙。当然,除了老爸。
她还太小,无法明白恶意的繁衍有多简单,只需要一句话一个谎言而已。
火鸡女注意到了童黎,她朝斜刘海使了个眼神,然后凑近童黎的耳朵,坏笑着说到:“小朋友,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姐姐送你回家呀。”
她的行为引起了周围其它人的兴趣,一个个都把视线转移到了童黎身上,似乎看着一个小女孩被欺负,他们无聊的待审时间会增添许多乐趣。
“对哦,哥哥也可以送你回去哦。”斜刘海也凑了过来,笑得像只舔着嘴唇的恶犬。他抬起在火鸡女腰上游走、夹着烟蒂的手,准备去摸童黎的头。
刚伸到一半,却听见童黎用轻细的声音说到:“别惹我。”
火鸡女被逗乐了,整张脸奇丑地上扬,鼻孔都要翘上了白漆天花板。她伸手扯走童黎的小熊,“呵呵,小朋友可真没礼貌。”
那一瞬间,童黎的瞳孔瞬间放大,心脏跳动骤然加快,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牙齿仿佛要被咬碎。同时,那种讨厌的感觉开始弥漫在空气里。但她依然低着头,心里重复着爸爸说的话,像在极力克制,没人看见她生气了。
“小公主不要生气,要学会控制它。”
重复,重复,重复,重复到所有字重叠在一起!
“没家教。”火鸡女又补了一句。
“对,小朋友没礼貌,哥哥替你父母教育教育。”斜刘海接过话演起了相声,手慢慢地压向童黎的头。
“哈哈哈,是挺没礼貌的……”
“可以教育教育哦。”
“叔叔我也可温柔地教育一下,哈哈哈!”
那些恶心的起哄招致了更多看戏的目光,但童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感觉得到一点温热在靠近自已,温度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人的温度还是烟蒂的火星。但无论小熊被抢走,还是逐渐靠近的温度,童黎都不在意。她更在意那种感觉。在她面前的地上,烟蒂颤动着,烟灰被轻微刮动,整个世界在她眼中,缓慢如同停滞。
童黎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每当时光慢下来,它就会呲着獠牙出现,疯狂地席卷整个世界,将一切撕碎卷上天空。如同之前,她数到五千多步时嘶吼消失,但直到八千多步时它才退去,像个一旦被释放,就要玩弄到尽兴才会停歇的恶鬼。
烟灰开始原地旋转了,而整个大厅也开始了轻微的颤抖。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停下激烈的矛盾,疑惑地看着桌椅抖动,整栋楼都在畏惧。
斜刘海停止了动作,有些心悸地打量着四周。火鸡女则害怕地紧挨着他,都快挂到他身上了。小熊从火鸡女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安静地望着所有人。
斜刘海又看向低着头,浑身溢出诡异感觉的童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把他们全杀了吧!想想以前,每个人都是这么肮脏的,杀了吧!”
童黎听到有个男孩这样说到,那声音忽远忽近,男孩也不知藏在哪儿。但这句话像催生怒意成长的刻意灌溉,让她的怒意在双瞳中凝结,让她的感觉更强烈。
抖动加剧了,茶杯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跳着舞,墙上零六年的挂历轻微摇晃,地面也在规律地抖动!人们开始骚动了,面对未知的害怕逐渐占据他们的内心,他们的神情从疑惑转变为害怕,早已丢失了之前为人却无人样的德行。
“怎么了怎么了?要地震吗?”
“亲爱的,我怕……”
“我们快走吧!”
有人忍不住了,悄悄地往口移动。有人带了头,更多人开始往门口移动。刚开始,他们人挤人地下意识朝着门口挪动,发展到最后,随着大楼抖动的加剧,所有人都慌乱着拥向门口。
骚动中,年轻警察大声喊着,“大家不要慌,不要拥挤!”
童黎知道,内心的它,已经挣断了浑身铁链。它在童黎的身体内 冲撞着,不断冲击着她可以控制的最后一丝底线……
风暴将至!
“你他 妈离她远点!”
盖过杂音的暴怒骂声中,一个空啤酒瓶飞向斜刘海,直接在他侧额上炸开,使他摔倒在地。火鸡女被碎玻璃溅到,吓得在长椅抱作一团,惊恐的脸惨白如蜡。
它快要出来了!
“小黎!”
这一声是焦急的,陷入害怕泥泽中的童黎也听到了。她抬起冷漠的小脸,看到一个熟悉的特警叔叔,穿着黑色特警作战服在逆流中,推开逃向出口的人,神情忧虑地跑向她。
桌上的所有东西都跳起了轻快的踢踏舞,茶杯在舞台边失足掉落,摔得微身碎骨。门口拥挤不堪,人们相互推搡着,诅骂着,推倒他人,扒开他人,扔下他人,谁都想第一个出去。没人想起,角落里还有个女孩,可能需要帮助。
这一场荒诞里,自私与刻毒,像晒在树下的蘑菇,光鲜刺目,毒性却在骨肉里。
“陈队长,发生什么事了?”混乱中,快吓哭的接待台女警叫到。
“没什么,余震而已,快控制住状况,别让人跑了!”陈树偏头回了一句,与此同时,他终于跑到了童黎面前。
“陈叔叔……”
“小黎乖,”陈树接住童黎的双手,语速极快。他能看见小黎的眸子里,全是冷漠衍生的敌意、生气,“放松,放松,叔叔在这儿呢!放松!小黎乖!”
“嗯……”童黎看着去过家里很多次的陈树,慢慢地松开了牙齿和拳头,眸子里的生气、敌意也转为戳人泪目的委屈,眼眶也微微泛红。
“深呼吸,不要怕!”
童黎努力闭上眼睛深吸呼,随着她吐出气息,世界的抖动渐渐减弱。当她呼吸第四次时,抖动停止了,世界恢复了平静,它可能也被捆住了。
门口的人群依然在演着荒诞的闹剧,警察们在控制状况,甚至动用了橡胶棍,才将偏执的人制服拉回,门外的特警则将逃出门的人控制着。
混乱不堪,像在压制一场暴 动。
“叔叔在的,放松,控制住自已!”陈树继续安慰着童黎,生怕她再次走向失控的边缘。
被啤酒瓶砸得差点晕死的斜刘海,也捂着流血的头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表情狰狞,朝着人群大叫到,“妈的,谁扔的我?”
没人回答他,但很多人的目光都转到了陈树身上。斜刘海早被疼痛逼出了狠劲儿,见此情景,直接抄起地上瓶身碎出玻璃尖的啤酒瓶,握着瓶口就朝陈捅去。
“敢扔我,老子弄死你!”
看着童黎那双已经红了的眼眶,陈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起身躲过玻璃尖,瞬间将斜刘海扑到,抡起拳头就砸。周围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看戏行为的人们,被他那股慑人的戾气吓得直往后退。火鸡女被吓得从长椅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远离陈树。
陈树一拳一拳地砸着,拳头上沾满斜流海的血,眼神凶狂到了想将人生撕的地步。他那种以暴制暴的画面,被童黎记住了每一个细节,甚至让童黎想到了老爸挥刀的样子。
等陈树发泄完了,斜刘海早已满脸血污地晕死过去。他甩了甩手腕,捡起啤酒瓶碎片中的小熊,边拍去灰尘边走回童黎面前,将小熊递给她。
童黎接过小熊,紧紧地抱着,言语也不再那么委屈了,“谢谢叔叔。”
“没事!小黎真乖!”陈树弯腰摸了摸童黎的头,虽然察觉到了童黎的眼神变化,但他没想太多。
陈树又朝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问童黎:“小黎,你爸爸呢?”
“爸爸说,叫我在警察局等他,天亮的时候他就来接我回家。”童黎说。
“跟叔叔一起,去叔叔家等吧。”
“不,我就在这里,爸爸一来我就可以看见他。”
“好吧,那小黎可要乖点哦。”面对童黎执着的回答,陈树只得做罢。但见到童黎还穿着睡衣就出现在这里,头发也乱糟糟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他对着身后一名漂亮的女警,认真地说到,“小何,找个兄弟把这狗日的送医院去,没大问题就带回来,关他半个月。另外,麻烦照顾一下这个孩子,保证她安全地呆在这儿就可以了,天亮的时候应该会有人来接她回家的。”
陈树想了想,看了看周围被他凶狠眼神扫到就闪躲不及的人们,又对着女警补充了一句,“记住,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听见没?”
“好……好的,陈队长。”女警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但还是听到了陈树的话。
陈树看了一眼女警,然后又对童黎说道:“叔叔还要工作,小黎就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有什么事就跟这个姐姐说,好吗?”
“嗯。”
童黎应了一声,便又坐回长椅,低下头不再说话。陈树也转身快速离开警察局,大厅里自动避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儿。
警察局又恢复了秩序,正义依然审判着黑暗。慑于陈树的狠厉,童黎周围成了生人禁地,所有人都主动避开,只有女警小何会不时过去关心一下,但童黎一句话也不说。
就这样平安地,夜晚走向破晓。
当时钟的时针快走到六点的时候,警察局外的天色已不再那么黑了。警察们眼里都熬出了血丝,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但工作仍未结束。有些人已经回家,有些人被关在铁栏杆里,有些人仍在被询问,有些人则已靠着椅子睡去。
满地的烟蒂,空气里有浓茶的香味。
童黎仍在长椅上坐着,紧紧抱着小熊,一整晚没有睡觉,一直等待着太阳的第一缕光投射进眼帘。她认定了老爸会来接自已,所以什么也不想,单纯而执拗地等待着,如同已学会孤独的等待,靠发呆来熬走每一分每一秒。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呢?”
男孩的声音又出现了,这一次很清晰,就在左耳边。童黎转头,看到了双腿盘坐在长椅上的陌生男孩。男孩和童黎一般的年纪,很瘦,头发很长,穿着白色小背心和牛仔短裤,双手撑着长椅,小脚套着凉拖鞋。
但只是看了一眼,童黎又转回头,继续低着头等待。
“其实你可以试试,不去控制它。”男孩的视线在窗外摇戈的树枝上,“想想看那些欺负你的,他们可是你的同班同学呢,还有你的邻居……想想看,他们说你是怪物,是孤儿,推你,拿水扔你,撕你的作业,抢你的吃的,那些大人还叫他们不能跟你玩,说你是个坏孩子,骂你老爸……唉,谁才是坏孩子呢?嘻嘻嘻,要是我的话,我就像那个大叔一样揍他们,或者直接,杀了,他们。”
男孩继续教唆着,“知道吗?我觉得你好弱的,从来都是被人欺负,却不敢还手。为什么要让着他们呢?他们才是坏人呀,只知道看你哭自已就会很开心!你说,是不是很坏?我觉得坏透了,比小丑还要坏!不对,小丑不坏……我觉得你应该……”
“老爸说过,勇敢的人不会回击弱者。”
“嘻嘻嘻,老爸骗你的。”男孩冷笑着,“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嗯?好吧,我告诉你。我看了很多很多书,还有电影,然后看那些人是怎么对付坏人的。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欺负自已的坏人吗?嘻嘻嘻,他们会杀了那些坏人……”
男孩顿了一下,转头嬉笑着,“我也学他们,要杀死那些坏人。”
“你是弱者。”
“好吧。”
男孩不说话了,大概是被童黎的话给哽住了。
当第一束光穿破天幕,从门口慢慢走到童黎面前的时候,男孩突然羡慕地说道:“真好,有人来接你回家了。”
童黎抬头,男孩却不见了,但她看到了阳光中的男人。她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心欢喜地迎着阳光跑向男人。
可是路才跑一半,童黎便停在了原地,低着头任阳光将一切铺出金色的镀层,也不再欢喜,而是满眼的失落。她看清楚了,阳光中的,不是老爸,只是个陌生的叔叔。
男人在光芒中走近童黎,蹲下身微笑着问好。
“你好,小黎。”
童黎没有说话,被拎着的小熊也沉默着。她不想理任何人,包括这个白衬衫和西装裤一层不染的陌生叔叔,只想继续等老爸来接自已回家。
“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他叫我来接你。”男人继续说到,他用干净深遂如白玉雕琢的双眸看着童黎,语气特别地温柔。
“不,我要等老爸。”
男人似乎早知会这样,于是从裤包里拿出一条项链,放到童黎的小手心里。那是一条简陋至极的水晶项链,连链子都只是普通的细铁链子,只有在阳光中绽放着灿烂光芒的吊坠,会让人觉得好看。
但童黎看到它时却猛然抬头,不可思异地看着男人。与男人对视几秒之后,她的不可思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写在脸上的,清清楚楚的……安静。
“我们回家。”男人说。
他将童黎抱了起来,逆着阳光走出警察局。
童黎没有反抗,甚至无条件地选择了相信男人,只是她的眸子里,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新生的阳光中,她把下巴放在男人肩膀上,看着越来越远的清晨的警察局,眼睛越来越困。
“你叫什么?”
“陆宗吾。”
“老爸说我有个干爹叫陆宗吾。”
“嗯,小公主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