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毕生难忘的瞬间:星星,崩溃……
夜很深了,童先生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却保持着高度活跃的精力。
今天是女儿不开心的一天,而女儿不开心的一天,晚上都会抱着爸爸睡,这样就不怕半夜做恶梦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在不同的城市,童先生都会醒着,听着窗外急驰而过的车辆,发出有节奏的噪音。有时他还可以听见行人争吵讲话,警笛呼啸闪烁,天幕电闪雷鸣,雨滴拍打玻璃,冷风袭掠树叶,月光洒满房间。
这样的夜晚,有些声音会惊醒熟睡的女儿。所以童先生总是会醒着,哪怕黎明的时候,整个人憔悴疲惫。他不希望在女儿最害怕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和冰冷。
或许这样的陪伴,应该由内心柔软细腻的母亲来完成。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无法享受常人应得的温柔。
童先生看着呼吸均匀的女儿,在她乖巧的面容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他愧对一生的女人,是泥潭中长出的,厌恶淤泥沾惹的白色莲花。女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遗留。
但童先生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心痛了一下,手攥紧了一次又松开,因为他知道陷进过往没有任何作用。在几年巅沛流离的岁月里,他偶然从杂志上看过一句话,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大概陷入对一个人的思念中,会让接下来的生活糟糕透顶,不如把心思寄存于重要的人事物,扼杀思念的成长。
童先生对这句话很是感同身受,所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抚养女儿这件事情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自已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善意和希望,全因女儿还小,需要一个家,哪怕是不完整的家。所以,他决定思考一件很严肃很重要的事,而不是去祭奠死亡。
晚餐的时候,他问对女儿下一座城市有什么要求,女儿手足舞蹈地说“想去纱溪小镇”。
他又问:“为什么想去纱溪小镇呢?”
女儿回答:“我听班上那个大胖子说,上次他们一家人就是去的纱溪小镇。那里可好玩了,有花,有树,有小溪,有小动物,有小房子……”
女儿开心的模样,很是触动他的内心。自从三年前那场惨剧之后,他一直带着女儿不断搬家,在一座又一座城市间隐藏着,从未停留超过四个月,从未问过女儿想去什么样的地方。所以,当知道女儿的憧憬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洗碗想,打扫卫生想,辅导作业想,看动画片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即使现在,他仍然在想。
对于父女俩而言,去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是随意决定的,他要考虑太多因素:那座市有执行员吗?有妖魔的存在吗?有熟人吗?远离东方家的监控范围吗?适合隐藏吗?有一所好的学校吗?菜应该不辣吧?该用什么身份呢?小朋友应该好相处吧?
每个琐碎的问题,他都会反复思考。他希望黎明到来之前,他离开女儿身旁之前,女儿能够最少的感受这个世界的恶意,让她成为一个被细心保护的女孩。然后等女儿能独立生活了,他就去边界,叫上好兄弟,试着去结束一切。
他甚至想象了一下女儿未来的样子:十八岁时青春靓丽,有一帮好朋友,会对某个善良的男孩动心;二十五岁大学毕业,显得干练成熟,在一家普通的公司做着普通的工作;二十八岁该结婚了,找了一个有担当负责任的男孩组建普通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工作到六十岁退休,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生。
这是他最期待的未来,也是她最期待的未来,平凡而完整。在六年前那段逃亡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与她相拥在篝火旁聊这些事。他记得她那张容颜憔悴的脸,却眼里有光地描述着她理想中的生活:“我们就在海边建个房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就送他……诶,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就是公主,如果是男孩就要他像你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总之,我希望孩子可以远离我们这一辈,当个普通人就好……很多时候,我真的希望,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这是她的遗愿,也从此成为他的毕生目标。尽管这个世界对他们这类人是残忍的,可他依旧觉得一切泡在黎明的阳光里,温暖,充满生机……
正当童先生在思考着下座城市的去向,坚定着两个人共同的理想时,窗外的噪音消失了,一种熟悉的力量波动在空气里散漫开来。童先生警觉如野兽的神经瞬间苏醒,他将思绪熟练地压回脑海,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窗外的街道上寂静无声,星夜寂寥,空无一物。但童先生相信,身体经年积聚的对危险的预知,绝对不会出错。他拿好了衣服,将被子盖好,轻轻地离开了卧室,生怕吵醒了女儿。
走出楼道,来到街道上,童先生站在马路边缘,看了一眼成排延伸至城市深处,冷风中孤伶的路灯和樱树,远外的霓虹比星星还显目。他用手中的刀点着地面走到马路中央,昂然伫立在黄色双实线上,恍若只身于曾经的修罗战场。
他面对着通向河道与山林的方向,冷冽地逼视着黑暗笼罩的大桥,聆听尖锐嘈杂的利爪撕裂地面之声,以及沉重腥臊的杀欲喘息。
夜岚呼啸的黑暗中,青鳞妖魔探出它的狭长骨刀,壮硕的躯体逐渐暴露在光明里。它有着与人类相同却高达四米的身形,血肉中浸出的紫黑色铠甲如老龟的甲壳,完美裹住了青黑色的鳞甲皮肤,头顶三只弯曲的黑角与细长的鳞尾裸露着,全身只留出身体关节处没有被包裹。在它的护臂上,还嵌着两柄狭长冷冽的锋利骨刀,刀光一如它兽脸上呲咧出的獠牙般白烈。
天幕上荡开透明的波纹,像是竖直水面点开的水粼。彼时,一位轮廓俊美的青年的身体仿佛自波绞中生长而出,从无形无色到逐渐形神兼俱,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停滞,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光芒。
喘息与撕裂越来越嘈杂,更多的妖魔从暗大桥上挥着骨刀踏入光明。童先生看着青年缓缓落地,浑身的神经都紧崩了起来,瞬间将力量积聚在每一块肌肉中。即使视线锁死着青年,童先生依然能感知到,不仅仅是大桥上,街道的每个巷弄,每处天台,遍地都潜藏着喘息的恶魔。
青年穿着纯白色修身衬衫,面有轻笑地冷视着童先生,“童先生,好久不见。”
“滚。”童先生语气冷冽地回应。
“呵呵,怎么能直接滚呢?不过,要是童先生能让我带走那个女孩,我也可以用滚的呢。”
“我说过,不要试图激怒我。你们妖魔想在地球上生存,我没意见。”童先生举刀直指青年,“但是,别惹我,我也会杀人。”
“可你现在做的事,就是对我们有意见啊。”青年的语气逐渐讥讽,“童先生,我只要那个女孩,如果你要护着她,那我就不得不激怒你了。”
“看来你们的皇活了几万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童先生直接拔出了刀抗在肩上。他已经习惯了杂碎们的德行,总变着法儿想让杀胚施尽善念,再从杀胚手中抢夺垂涎的事物。
“童先生,我确实很佩服你,与其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如加入我们吧!你们人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俊美青年故作疑惑,旋即又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吧?”
“果然是被流放的种族。”童先生冷笑用力攥了下刀,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老爸!”
正当童先生准备拉开刀架时,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所有的平静,甚至盖过了喘息与撕裂。童先生循声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睡眼惺忪的女儿,抱着与小熊睡衣相称的毛绒玩具熊,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已。女儿头发蓬松着,紧抱着玩具熊的肚子,眸子里害怕在逐渐赶走倦意。
“呵呵呵,小女孩这么大了吗?”俊美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女孩,似乎想立刻将她吃掉一般。
不理会儿俊美青年的作态,童先生蹲下身将走到身边的女儿拥进怀里,警惕的视线与俊美青年妖冶的双瞳对上。他贴着女儿的耳朵,“做恶梦了吗?”
“没有。”女儿回答。
“那就好。”童先生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语气温柔,“小公主还记得数步数的游戏吗?”
“记得。”
“好,现在,爸爸希望你可以一个人去警察局,记得跟警察说,爸爸会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来接你。”
“和上次一样吗?”
“对,”童先生目警惕着青年,一些蠢蠢欲动的妖魔已经喘息着走出黑暗,“把游戏规则说给爸爸听。”
“数清楚步数,一直沿着街道走,不能跟陌生人说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直低着头,不能回头看……”还有最后一句话,女儿却下意识地不想说。但她究终还是克服了恐惧,“让旋涡一直旋转在身上……”
“很好。”童先生松开女儿,眼神中渐渐凝实的杀意,穿过女儿的肩膀,渗透进每一个妖魔的躯体。“保护好小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爸爸就去接你回家。”
他将女儿拉到身后,“走!”
背对着的世界,女儿死死抱着小熊,低着头开始数数,每走一步,都会念一个数字。头发垂下遮住了她脸颊上的纱布,将她的脸彻底掩在了阴影之下。
“1……2……3……”
稚嫩的声音响起,童先生忍住了转身的冲动,熟练地撤腿摆开了刀架。这是他从接触到妖魔就开始学习的刀架,侧身拉开时他将身体重心放在两腿之间,左手作为活手放在与前脚相平行的地方,右手握刀置刀于肩颈的高度。刀架拉稳的瞬间,一股万夫莫敌之势,自他身上爆发出来,恍若使之眼神如炬。
俊美青年冷却如冰的眼神中,无穷无尽的妖魔挥舞着骨刀,青色鳞鱼包裹的近四米的类人躯体从天台跃下,从巷弄中拥挤着如潮水般涌出。它们的身体摩擦着墙壁,利爪划拉着地面,开始从四面围杀这一对背对而行的父女。
“6……7……”
它们甩动着尾巴,露出尖锐的獠牙,嘶吼宛如恶鬼在咀嚼金属,奔跑中骨刀和青鳞相互磨擦着,辉映着昏黄路灯的微亮。而那些坚定认真的数字,却像暴风海域中飘摇的帆船。
“10……”
女孩的声音,最终被嘶吼抹去。
顷刻间,妖魔如群蜂扑食般,将父女淹没在青鳞之海中,但它们的掠食没能如愿以偿。仅仅在妖魔覆盖女孩与男人的所有视线时,被牵动而生的风暴旋涡炸裂开来,旋涡以女孩为中心撕开空间,接触到旋转风刃的妖魔,被瞬间弹开,被切开青鳞,被割成碎片,被卷上天幕……
女孩依然遵从着男人的嘱咐,恪守着每一条游戏规则。她低头数着踏出的每一步,四周悍不畏死的妖魔的嘶吼和风刃的凛冽呼啸,早已吞噬了她稚嫩的声音。
风暴旋涡不断膨胀,卷落树叶和花瓣;妖魔不断扑杀,不断被割碎。即使树叶、花瓣、碎肉,从四方八方被卷入风暴中,女孩也不曾停止游戏。
“对,就是这样,不要回头。”
童先生轻声的呢喃着。他开始挥动手中的刀,刀身每一次闪烁出冷芒,便有一把骨刀断裂,或一具妖魔尸骸倒在脚下。挥刀,挥刀,再挥刀……他闪避着每一把骨刀,重复着刀的每一种致命挥击。
哪怕至死,也不会停下挥刀。
直劈,斜劈,上挑,斜挑,突刺,每一刀都会划开弧线,完美地衔接在一起,连续流畅如水。
天幕上的月亮依旧艳丽,整座城市在霓虹中沉睡,时间在分秒不停地流向过往。温暖家里熟睡的人们,无人知晓妖魔的尸骸,已经堆满整条街道。风暴早已消失在城市深处,妖魔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已不再追寻女孩,尽皆想要分食男人。
汗渍浸湿西装,男人踩踏着尸骸,挥刀行走于地狱的路途,双瞳始终裸露着疯狂,刀光掠食着这场盛宴上的所有饿鬼。他斩下一颗头颅,左手一抓,直接撕扯下衣服,使紧绷如铁的肌肉暴露在腥风血气中。他每一次挥刀,手臂上的肌肉都会瞬间膨胀,崩流出强绝的握力来控制刀的精准与迅速,胯与腰腹的力量则为他的挥刀加持了更为沉重的斩切。
“一介凡人,痴妄于对抗宿命?”
青年无遐身旁前仆后继的妖魔,表情戏谑冷漠地看着男人,“人类真可笑。”
青年转身迈出悠闲的步子,穿过妖魔群,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仿佛妖魔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