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恶意莹绕,千万别心灰意冷。因为总有一个敌世的恶人,成为你的善人。
半夜,童黎从梦中惊醒,她望着天花板上霉斑点成图纹,似乎想找出一丝秘密。
还是那个奇异的梦,童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一次。除了有关老爸的记忆,这也许就是她最深刻的记忆了。
在那个梦境里,世界是静止的,也是残破不堪的。城市的废墟停滞在空中,仿佛一栋栋楼房在空中炸开,玻璃碎片反射着白光,地面满是水泥中扭曲的钢筋和裸露坍塌的砖墙。它们杂乱无章地停滞着,却在中心留下了一块空地。每次坠入怪梦,童黎都会站在那块空地的中间,看着无边无尽的滞空废墟,找不到一丝生机。那种来自地狱的空荡与破碎,比之全世界的恶意莹绕满身,更让她觉得黑暗阴郁。
既然无果,那就放弃!童黎奉行着自已的信条,将那个梦甩开。她侧头瞧了瞧身边蹬开被子,四仰八叉地已经睡熟的男孩,想起了夜幕笼罩时两人的对话。对话中那段被提及的过往,是她努力了整晚也想不起的记忆。
她起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满街的霓虹,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物是人非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夜宵摊上喝酒划拳,夜场的音乐混杂吵闹,一切都没了十几年前的感觉。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十几年前的这条街道是那么安静冷清,没有一家通宵达旦的店,没有卖唱的,也没有这么多晃眼的霓虹招牌。
人类的悲喜从不相通,这话说的真好,童黎觉得真适合自已。窗外吵闹的世界是生活,可窗内的自已,却被推入回忆的沙漏中,倒转至一切的转折点。
她仿佛看见年幼的女孩,在一盏盏路灯下,低着头穿过死寂的街……
“童先生,说句实话,我没办法再帮你了。”看着面前刚下工地的男人,年轻的班主任推了推圆框眼镜,无奈地说道,“我来这儿当老师就是为了不想再掺合那些破事,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感受。”
微低着硬朗的脸,童先生眼神略有愧疚地看着班主任。他真挚地向眼前的女人道歉,“真的不好意思,我会处理好的,一定不会牵扯到你的。”
班主任摇摇头,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她是做够了思想斗争才决定的。她很坚决地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安全局已经来人接手处理。童先生,我必须很严肃地告诉你,我决定不再带小黎了,哪怕是曦曦……即使曦曦请我帮忙,我也不会再掺和你们的事!我承认,我很喜欢小黎,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但是,你比我更清楚,现在东方家和妖魔到处寻找小黎的下落,我们这些普通的越狱者,根本得罪不起……”
见童先生没有说话,班主任停顿了一会儿。她打量着这个本该西装革履,英姿焕发的帅气男人,如今却一身泥浆地坐在这间办公室里,面容郁郁,沧桑疲惫的双瞳中早已失去了当年初见时的那股桀骜不驯,像头不得不认输的孤狼。而一旦谈起女儿,男人却又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小心谨慎,满眼都是对生活的希望。
对于男人与小黎,她心里的不忍终究是难以抑制。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童先生与小黎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找上了她。出于与好闺蜜的感情,她答应了童先生的请求,将小黎转进了这间学校,也转进了自已带的班级。
她曾家访过几次,但每次与童先生见面,都是在她难以忍受的烈日底下。可能没有任何一个越狱者会相信,当初以一人之力挡下妖魔暴动的男人,会赤裸着上身在工地上炒沙送沙,搬砖捆脚手竹架。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一个月以前,她在工地上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当时男人坐在阳光最毒辣的沙堆上,像在仰望天上的云一样。她朝沙堆喊了一句“童先生”,然后打着遮阳伞走向男人。
男人起身迎向她时,工地上却响起了工人焦急的喊叫,提醒着空地上的人赶紧离开。她停下脚步,抬头便看到塔吊运上半空的钢筋松动了,成片从高空坠落。就在她准备冲上去救人时,男人早已迅速冲上前去,将一个工人推开,自已则被压在了沉重的钢筋下。
工人们清理着钢筋,呼喊着男人的名字。她急忙跑过去帮忙,刚捡开一根钢筋,却见男人扒开成堆钢筋,出现在众人面前。
灼热的阳光烧炽着他壮硕的身体和被砸出的血痕,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已看到了男人眼中从未曾熄灭的火光。
从那个时候开始,也许作为曾经的旧故,她很难接受男人现在的处境。而与男人同样善良的小黎,却是更让她难以接受的。
也许身为一个老师,她真的很心疼一个六岁的孩子,每天都在校门口孤独地等待着,不管天晴气郎,还是刮风下雨。男人曾说过很多在其城市的事情,所以她花了很多心思想让小黎与其他小朋友相处,让他们相约回家。她希望自已能改变这种状态,让小黎可以正常地生活、学习。可最后,小黎依然总是一个人独自呆着,不与任何人说话、玩耍,孤独得就像悬崖上盛开的花,与根长进石隙的树群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坚强。
想到这些,她努力克制住冲动,继续说着自已的决定,“童先生,作为曦曦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带小黎转学,离开这里。你要明白,今天的事如果再发生一次,你们的行踪就一定会被暴露。而且,我多嘴一句,小黎现在还小,你这样一直带着她到处跑,她得不到必须接受的教育,这对她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能跟东方家商量,我建议你还是让小黎回东方家吧……”再次停顿一会儿,班主任有些不情愿地换了个口吻,“我已经写好了离职申请,如果你不带小黎走,那我就自己离开这儿。”
“好,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小黎的照顾,我会带小黎走的。”童先生看着窗外摇戈的树叶,微笑着如此回答,似乎早就知道了班主任的决定。他起身伸出老茧上又刚磨出血泡的手,跟班主任握了个手,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的不满。
阳光照进宽敞的办公室,班主任在一堆堆文件与作业中间,目送着童先生走向门口。她看不到童先生微笑面具下的苦涩,只能看见宽阔的背影和窗外的好天气。她也能通过触觉明了,那只手上的老茧依然是挥刀磨出的。
你是个很好的父亲。班主任很真诚在心里说。
“小黎是曦曦唯一的孩子,希望你不会出卖她。”童先生拉开门,顿了下身,说完最后一句话才关上了门。那种淡然的语气,似听不出一丁点儿的威胁。
“会的。”班主任回答。
走廊上空荡荡的,成排的教室窗玻璃反射着阳光,放学后大扫除弥留的水分在空气里飘飞,让空气看起来更干净。
童先生刚一出门,便看到小黎踮着脚,双手扒在走廊的水泥围墙上,像在看远处操场上玩耍的其它同学。她的左侧脸颊上,用医用胶带黏着一块小小的纱布,乳白色的裙子上是墨水,以及灰尘擦出的痕迹。
“小公主在看什么啊?”童先生用手肘撑着围墙,微笑地望着小黎。
“四季桂。”小黎依然认真地看着楼下,那里有着一排像蘑菇一样的桂花树,它们被种在花坛里,从校门口一直排到教学楼。
白花开在绿叶中间,微风刮起地上的花瓣。
“有没有我们家楼下的樱花好看呀。”童先生问。
“没有。”
小黎继续看着四季桂,童先生的视线却眺望至远方青葱起伏的山脊。他并没有过问小黎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如那些孩子犯了错的家长一般生气。即使不问他也能猜到,何况班主任已经详细地讲了整个经过。但他不曾想到,这一座市仅仅才三个月,就要准备离开了。这是在预想之外的事,以往每个城市都可以呆上四个月的。
在进办公室之前,童先生去看过那间教室。书本被绞碎成纸花,玻璃窗全因气流的冲击炸裂,地上全是被平整分离成数块的桌椅。他甚至可以通过空气中残留的气流轨迹,想象出那个超出普通人认知的场景:女儿站在旋涡的中心,书本碎片、桌椅围绕着她疯狂旋转。音浪炸碎的玻璃碎片飞溅,其中一块划伤了女儿的脸颊,但在地上哭泣的孩子们却没被伤到。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童先生清楚的记得这是第三次,甚至原因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
“爸爸能闻到花香吗?”
童先生闭上眼,深呼吸了一次,说:“当然,很香很香的味道。”
他把视线从远方移到楼下,看着花瓣在风中飘浮,无拘无束,无处安身。当他再一次笑的时候,只见那些花瓣开始有轨迹的飘摇旋转,并形成了旋涡,将周围的花瓣也牵引了进去,像一个小小的龙卷风。但这个花龙卷只维持了十几秒钟,并瞬间瓦解,只留下一堆围成圈的花瓣。
“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小黎站稳了脚跟,她转过身看着男人,眼眶突然就红了。即使看不见走廊外的四季桂,她依然隔着墙栏,指向溃散成一地的花瓣的方向对男人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真的控制不了它。”
“没事,我相信小公主一直都很努力地,在学习怎么控制它。”童先生取下小黎身上的蓝色米奇书包,然后蹲下身,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右侧小脸蛋。
“疼不疼?”
“不疼。”小黎摇摇头,然后扑入爸爸的怀抱,紧紧抱着爸爸的脖子。这一刻,她似乎找了依靠,委屈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
“他们说我是孤儿,说我是怪物,还唱歌给我听……我告诉他们,小黎不是怪物,小黎不是孤儿,小黎不是怪物,小黎不是孤儿……可是他们还在笑,有个男生还推我……小黎真的不是孤儿……小黎真的不是……”小黎奶稚的声音里,颤抖着委屈和生气,眼泪淌进紧咬着牙齿的小嘴,让话语都难以听清。
但她却仍在尽量让自已不会哭出来。
“我真的很乖的,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欺负我……我没有抢他们东西,我离他们好远好远的,可是,他们还要欺负我!爸爸,我想去找妈妈……”
小黎的每一个字都刺进了男人的心脏,男人感觉有种怒火灼烧着心脏。但他仍然微笑着,深遂的眸子深处,像藏着苏醒的野兽,利爪在岩石上磨出了光亮。
“小公主乖,不哭。”
这不是小黎第一次被欺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又能怎样,终究是一群孩子而已。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爸爸而已。
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小黎不是怪物,是在学习的天使;小黎也不是孤儿……”童先生温柔地吐着每一个字,认真地吐着每一个字。他的眼神穿越走廊,阳光变得模糊不清,混浊不堪。
“还记得妈妈每年给你寄的信吗?妈妈总是说,你要努力长大,要变得勇敢、善良,要学会面对生活的不幸。等你可以离开爸爸,独立生活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看你了。”
“我不要离开爸爸!”
“傻,小公主长大了,肯定是要被勇敢正义的骑士接到城堡去生活的。”男人像童话家一样说到。
“可是城堡里没有爸爸保护我。”
“骑士会保护公主的,”男人继续说,“爸爸也会守在城堡外面……”
“真的吗?”
“真的。”
小黎终于相信了爸爸的话,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走,我们回家。”
童先生说。他要遵守约定,每天都接小黎回家。他抱着小黎走下楼,路过每一棵桂花树,路过花瓣的旋涡。
紧抱着童先生的小黎,从哭泣中慢慢平静,但对这个世界害怕和敌视,似乎永远留在了她的眸子里。
童先生知道,也许,在未来所有的日子里,小黎永远都会简单地,却深刻地记得这个下午。
老师在阳光中叫她写一篇关于妈妈的作文。她站起来怯生生地回答老师:“老师,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
老师让她坐回位置时的表情,她并不理解,却记忆犹新,因为和动物园猴子不接受投喂的表情是一样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课后,全班同学都在对她大声说的那两句话,和一首童谣。
“童黎是孤儿!”
“童黎是怪物”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童黎像根草……”
她生气地反驳着。
“小黎不是孤儿!”
“小黎不是怪物”
她不知道同学们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自己反驳了多少遍。在剧烈的争吵中,她被人推倒在地。
然后,恶魔赋予的能力自她害怕的瞳孔中不受控制地被释放。
她也不会明白什么叫风暴肆虐,只知道混乱中桌椅在碎裂,在教室里疯狂旋转,欺负她的同学们哭喊着,畏惧着………直到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
她就这样,简单的,记忆着这个下午。
童先生也会记得这个下午,记得所有故事的源头,并终有一天,亲手将俯慵在金子上的恶魔,斩于刀下。
那些被命运极端捉弄,被世界遗弃的人,总会遭受更大的苦厄,仿佛来此世间就是为了死去。这些人可能大多身有恶源,却心持善念,但没人会原谅他们,也不会理解他们。
所以,总要有一位恶人挡在他们身前,用恶行来对抗恶行,陪着他们封闭死去的心灵。
他,童正山,就是童黎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