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妹妹守着简陋潮湿冰冷的炉灶,全无做早饭的心力。
她痴痴呆呆地坐在炉灶旁,只因幻想哥哥没走,会突然询问早饭吃什么。
晌午,炉灶仍未动过火。
黄昏,妹妹仍呆看炉灶。
鉴别一个地方是不是家,就看有没有定时升起炊烟。
热腾腾的饭,香喷喷的菜,要与家人共享才是莫大幸福。
捡到哥哥之前,妹妹习惯独居,日子虽不富足,却也安闲。
有了哥哥,妹妹突然明白家的深层含意,哥哥一走,把家的气息都带走了。
她那天听见他们那番谈话,哭得心痛如绞。
次日,她抹去哭泣的所有痕迹,平平淡淡地走出去做了丰盛的饭菜叫他们敞开吃。
他们不懂,却不多问。
他们看得出妹妹不想要他们多问,妹妹一个劲催他们吃。
他们敞开吃,吃完后,妹妹很干脆地说:这是送行饭,我知道你们决心已定,根本拦不住,索性顺其自然的接受。
哥哥木讷:“你……你难道……”
妹妹很干脆地说:“昨晚你们的话一字不漏地被我听得清清楚楚。”
白丑错愕:“你……你愿意让他走?”
妹妹很干脆地说:“他本就是江湖来的人,并非真是我的哥哥,既然他决心要走,我便强留无益。”
哥哥含泪:“我对不起你,我……但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妹妹很干脆地说:“十多年来我都是独自过活,和你朝夕相伴的时间并不算长,你若担心自己离开后我会绝望崩溃,活不下去,那……太可笑了。”
白丑黯然:“你不会武功,全无江湖经验,否则带你离开有何妨。”
妹妹很干脆地说:“你们走吧,快走吧,临走的时候记得留些财物,辛辛苦苦地筹备这桌饭菜,我欠了周家掌柜十两银子。”
于是他们给妹妹留下几十两银子,一部分是关小千打虎挣来的赏金,一部分是白丑当初被囚洞穴前藏匿的珠宝。
几十两银子在那个时代足够普通家庭吃穿用度好几年还有富余。
他们最后不仅给妹妹留下了银子,还留下了一个承诺:“你不必等太久,我们就回来。”
妹妹很干脆地说:“我相信你们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好汉子。”
本就狭小简陋的屋子现在显得更冷清阴暗,即使夜幕将临,晚风凄寒,妹妹也不肯独自进屋。
放眼看去,屋门半掩,里面没有丝毫光亮,黑洞洞如恶魔血口。
妹妹深怕自己一走入屋门便要被恶魔彻底吞噬,神魂俱灭,永远不能再与哥哥重聚。
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喝水,身体几近虚脱,头脑闷痛,胸口压抑,仿佛满腹都是乌烟瘴气,特别难受。
她浑噩之下又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悲观恐惧。
她坐在冷冰冰的炉灶旁,瑟缩地抱着膝盖,干涩的眼睛无泪可流。
终于明白,原来欲哭无泪是最痛苦的状态。
没有人再关心她,村里那么多人都在过自己或喜或忧的日子,她甚至能隐约听见不远处孩童嬉闹、妻子呼唤丈夫、老人坐在村口大树下歇凉闲谈。
她突然心如刀绞地想自己的哥哥一去不返,也不在乎她独自在家是饿了是渴了,更不在乎她此时此刻的生死。
死,未从这样刻骨铭心地想到死。
死,真的是解脱么?
一个人活到没有人关心在乎的境地,是不是死了才好?
她想到死,抬头看见炉灶旁石台上搁着一柄切菜的小刀,麻木微颤的右手欲伸又止。
不是谁都做得到一想死就干脆利落地死。
闭紧眼睛,任凭黑暗和寒冷包裹自己,耳边听着别人家最平凡朴实的生活,听着有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地走近自己。
心头怦然,睁开眼帘。
眼前伫立一个身姿美妙面容却和她同样哀愁憔悴的女人。
这个女人怀抱古琴,衣着清雅,眉目间淡淡的冷漠。
不知怎地,妹妹乍见这个女人,心中轻柔地产生当初乍见哥哥时的亲切。
自己刚走了哥哥,老天就赐来了姐姐?
她根本不识这个女人,却毫不意外也不尴尬,痴痴道:“姐姐。”
这个女人当然正是吴青莺,前天在海边眼望她和关小千的亲密,百感交杂,迟疑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追踪到这里来看看。
她看到关小千偕同白丑辞别这女孩,看到这女孩强作镇定地给他们送行,剩下独自一人后又深陷迷茫,茶饭不思,越渐萎靡。
她突然觉得与这女孩同病相怜,都是被关小千残忍抛弃。
关小千不仅抛弃了她,还杀了她父亲,从情人沦为仇人。
“你不能再饿着自己,女人要学会自己爱自己。”
妹妹不懂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说这句话,却因那份亲切而对她很顺从。
“你是不是外来人?是不是想找地方住?”
吴青莺点头:“我不想在村里找人家借宿,我喜欢郊外的清静,所以冒昧地找来你家,你介意我住么?”
妹妹兴奋又吃力地起身,笑道:“不介意,你没吃饭吧,我现在就做饭。”
吴青莺看她虚弱得站不稳,扶着她坐到院中的一把竹凳上,将怀里的古琴递给她:“你帮我暂且保管这盏古琴,我来做饭。”
妹妹无法拒绝,只好抱着古琴,嘴里苦笑:“怎么能让客人辛苦?”
吴青莺嫣然柔声道:“我身无分文,不愿在你这白吃白住,做一顿饭聊作报酬。”
妹妹看她转身从石台下取出已丧失水分的各种瓜果蔬菜,伸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古琴。
之前总是妹妹做饭给哥哥吃,现在却是妹妹等着姐姐做饭吃。
哥哥让她体验到无微不至地照顾心爱的一个人是多么快乐,姐姐让她体验到被一个人温柔照顾是多么幸福。
她眼角再度湿润,默默地流下泪水。
她又有泪可流了。
这泪不再代表悲伤寂寞,而是温馨喜悦。
XXX
吴青莺身有贵气,肤色润白,发髻与饰物一看便知是豪门闺秀,些许冷傲的神色间隐现哀怨,似乎久已不食人间烟火。
岂料她不仅下得厨房,而且烹调佳妙,可以用那些普通瓜菜配合简陋作料做出一桌罕见的美味。
妹妹送别哥哥白丑时重金赊欠来的那桌酒菜与她所做这桌相比,无论色香还是味道都落了下乘。
美味当前,妹妹饿了一整天,食指大动,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吴青莺却吃得少,早早地放下饭碗,温柔含笑地看她吃完。
她收拾碗筷,正要开始清洗,吴青莺又来主动帮手。
她并不拒绝,两个人将洗碗当做十分有趣的游戏,并肩在院门外那条小溪边欢声笑语地忙碌着。
做完一切,两个人都打湿了袖管和衣角,也不介怀,畅快地端着洗干净的碗筷返回家中。
“我家太小,只有一张床,平常我和哥哥都是轮换着睡,今晚你睡床吧。”
“你家屋后不是有一堆麦秸秆么?”
“那是用来烧火煮饭和打地铺的。”
“我刚才看了看,那么多麦秸秆足够咱俩睡的。”
“姐姐难道……”
“今晚月色极好,你家院子又清凉,干脆咱俩就一起睡在院中?”
于是她们就一起睡在院中,亲密地依偎着,甜笑着,轻语着,一起看满天星辰和那轮皎月。
妹妹不禁感叹:“原来世间最美的风景在天上,原来我们只需抬头就能发现最美的风景。”
吴青莺也不禁叹息,却叹得悲伤:“天有不测风云,天上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有最美的风景,世间所有风景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良机罕逢,佳缘难得。”
妹妹听她语中似有深意,原本宁谧的心微微一动,侧头看着她仙子般不染俗尘的美貌,疑窦丛生,欲言又止。
吴青莺嫣然含笑道:“你知道么?你是第二个陪我这样看星光月色的人。”
妹妹欣慰点头:“你却是第一个陪我这样看星光月色的人。”
吴青莺奇道:“你哥哥呢?”
妹妹也奇道:“你怎知我有哥哥?”
吴青莺笑容转苦:“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事很多,可惜每一件都令我伤心。”
妹妹急声道:“难道你认识我哥哥?”
吴青莺显得很疲倦,并非困意袭来,而是心力交瘁:“如果我说认识,你会对我如何?”
妹妹突地心乱如麻,沉默半晌,痴痴道:“其实他并非我的亲哥,那天早晨我独自来到那片海滩,发现被海浪冲上来深陷昏迷的他,我把他带回家细致地照顾,终于他恢复神智,醒了过来,却是严重失忆的状态。”
吴青莺认真地听着,整个人像在缓慢冻结,又像在悄然融化:“所以你收容了他,认他是哥哥?”
妹妹脸泛红晕,胸口微热:“他……他对我很好,从没有人对我那么好。”
吴青莺难受地叹出一口凝重的气:“当初……他也是这样对我……”
妹妹惊道:“你真的认识他?”
吴青莺道:“不止认识。”
妹妹小心地问:“你们当初的关系是……”
吴青莺冷笑:“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关系?”
一男一女,郎才女貌,年龄相仿,会是什么关系?
妹妹怦然心动,似乎暗自有点嫉妒:“你们总不可能是兄妹。”
吴青莺突兀地大声道:“不说他了,好么?”
妹妹心中惊悸,不知所措。
吴青莺声音转柔,含笑道:“反正他离你而去了,也……”
妹妹强颜纠正道:“他答应要回来的。”
吴青莺道:“他曾经一样是这么答应我,结果呢?”
妹妹道:“结果怎样?”
吴青莺道:“你看我现在怎样?”
妹妹凝注着她美丽的面容,叹道:“你现在很好,比我好。”
吴青莺突地怒道:“这算好么?不堪重负地孤零零走在外面,满腹愧疚地不敢回家,你居然说这很好?你至少还有个家。”
妹妹忍不住心头委屈,哽咽道:“这房屋破烂狭小,哥哥走了,也留着我孤零零的,你居然说这是个家?”
吴青莺坐起身子,怔忡地看她瞬间泪流满面,沉默半晌,叹口气柔声道:“我不该这般说你……他来到你的生活中,让这房屋有了家的样子,对么?”
妹妹抹着眼泪道:“所以他走后,我无比失落。”
吴青莺感慨道:“人们总说只有女人可以让一个房子变成一个家,其实男人何尝没有这种能力?”
妹妹怔住:“是……是因为心爱的人吧?”
吴青莺道:“所以关键是在爱这个字,是爱让我们有了家的感觉。”
妹妹热切地笑着。
她总是感觉到,却很难说出口。
她喜欢自己的心思被别人说中,觉得那便是可贵的理解。
熟悉孤独的人,必定懂得珍惜别人的理解。
吴青莺露出甜美的笑意,举目重又欣赏繁星点缀皓月当空的那片寂寥,神思似已逐渐渺远。
妹妹见她一双妙眸晶莹中暗沉着某种冷冰冰的怨恨,自己娇怯怯的身体被不经意的夜风吹袭,顿觉世界之大再没了心灵的寄托之处。
刚开始与她和谐亲切,瞬间变回隔阂难破的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妹子,我不愿说的,你切不可逼我说。”
妹妹懵懂中隐约明白她是指什么,强颜笑道:“我们无亲无故,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怎会逼你呢?”
吴青莺痴痴点头,幽幽道:“我们无亲无故,却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又同时被那个男人抛弃,这岂非也算缘分?”
妹妹心头凛住,语气微含愤怒:“首先,我只当他是哥哥,其次,他并未抛弃我,他……他答应回来的,他是英雄好汉,重情重义,不可能骗人。”
吴青莺冷笑:“妹子,你年幼,阅历不足,比较天真,既把人想得太好,也藏不住心思。”
妹妹猛地站起,瞪眼道:“你为何这么对我?”
吴青莺淡淡道:“我比你长几岁,早在江湖上走动,比你先认识他,可惜我终究没彻底认识他,以致……你心中爱他,脸上藏不住,其实这挺好,不像我,对他的仇恨已超越了爱。”
妹妹惊骇,脸色如土:“你……你仇恨他?”
吴青莺木然地低声叹道:“我不愿说的,你切不可逼我说。”
妹妹眼中泛闪泪光,咬咬牙忍住内心激涌的痛苦,也低声叹道:“你看得出我爱他,我也看得出你是好人。”
吴青莺笑道:“希望你永远不知道,其实世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坏人。”
妹妹怔住:“希望……”
吴青莺闭眼欲眠,眼角突然滑落一滴泪。
妹妹见这滴泪更增她容颜的娇艳,内心的痛苦又掺杂几分嫉妒,自惭形秽道:“我不配。”
这下轮到吴青莺怔住,美眸轻启,惊异地凝注她:“你说什么?”
妹妹笑着慢慢躺倒:“我说你很美,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你这样美的女人。”
说话时,她却刻意地翻身背对吴青莺,散乱的长发遮了她半张脸。
吴青莺当然看到她丑陋的面孔,满心的爱恨交织却盖过对美丑的敏感。
吴青莺只始终觉得她是个天真纯朴的小妹妹,是个遭受爱人抛弃,孤零零地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乡下女孩,仅此而已。
吴青莺没留意她的丑陋,她时刻面对吴青莺的美貌,却难免产生极大的自卑。
吴青莺伸手温柔地抚慰她肩膀,声音随着变幻的神思渐显渺远:“好妹子,祝你今晚好梦。”
妹妹咬牙强忍眼泪,痴痴道:“也祝你今晚好梦,不知……不知他今晚怎样……”
吴青莺收回抚慰她肩膀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突觉一颗心怦然乱跳,举目夜空,发现繁星闪烁冷光,皓月越发像是刀锋,就要往她们躺着的地方不容分说地劈下。
骤变氛围的繁星皓月牵引了吴青莺的一颗心持久惊悸。
那惊悸使承载她身体的麦秸秆震颤,传给旁边已沉寂如死的妹妹。
XXX
两个头戴宽沿竹笠的男子始终不言不语,自顾喝茶吃着早点。
封云怀抱苏娘在前,与双木天王谈笑风生地一路走到大堂,身躯庞然的封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踩塌整栋楼。
封岳的脚步加上封云的谈笑搞出的动静不小,再睡得沉的人也不能不惊醒。
洛四爷、陈五爷、霍将军、孟侯爷、龙公子、司马少侯整夜心事重重,全神警惕,睡得本就不沉,此刻听到外面的动静,如受皇帝谕召,争先恐后地开门招呼封云,却被双木天王的怪异形象唬得怔住。
封云笑道:“诸位也醒了,真是巧,我来引见一下,这便是我昨夜所说的贵人,红教四大天王之二,威震武林的红木绿木天王。”
六人惊魂未定,强颜恭声道:“原来是威震武林的红木绿木天王,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这……这当真极好。”
红木斯斯文文地拱手作礼,温言含笑道:“六位必定是本城最有头脸的大人物,洛四爷、陈五爷、霍将军、孟侯爷、龙公子、司马少侯。”
封云点头道:“双木天王果然博文广见,对各处的风土人情很是了解,初次踏足本城,便识得这有头有脸的六位人物。”
绿木从不吃阿谀奉承的那套,也最厌烦与人客套,非常不屑地冷哼一声。
洛四爷觍颜道:“我们以前虽与两位天王缘悭一面,红教教主吴先生却对我们深陷低谷时有过不少帮助。”
陈五爷郑重道:“吴先生的恩德,在下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封云道:“我所以找你们六位,根本原因就在你们都受过红教恩德,都是知恩图报之人。”
六人附和称是:“公子与两位天王有用得了我们的地方,但请吩咐。”
红木朗声笑道:“六位太客气,今日相逢,便是朋友,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
绿木又非常不屑地冷哼一声。
六人强颜笑迎红木,却被绿木的冷哼吓得更提心吊胆。
封云招手道:“六位别客气,今日大家既已是朋友,那就一起来喝杯酒。”
坐在大堂中的东方寒乍见他们下来,整个人都绷紧了,又见苏娘瘫软在封云怀里,更是怒火填膺,握紧刀柄就要发作。
月儿乍见封云,情不自禁地脸上羞红,之前封云每次前往仙霞山庄都会对她柔情蜜意一番,引得尚自年幼的她情窦初开,分外爱慕。
又见苏娘被他抱在怀里,闭目昏睡,心头不免惊颤,想不到掳走苏娘的人竟是自己素来爱慕的俊美男子。
月儿咬了咬嘴唇,悄声道:“苏姐果然在这客栈中。”
她低头不敢再看封云。
东方寒却直直怒瞪着封云,已慢慢将刀放上桌面。
月儿浑身骤感森寒,一股强大杀气从东方寒身体和刀锋同时发出,压得她额冒冷汗,几乎窒息。
封云对东方寒的逼视毫不闪避,一如既往地优雅微笑道:“今天真是好,他乡遇故人,东方兄,咱俩相别不久,竟又见面了,可喜可贺。”
东方寒阴沉着脸,冷声道:“那个深渊没摔死你我,实在是可喜可贺。”
封云点头:“既然你我都觉可喜可贺,就一起喝杯酒如何?”
东方寒点头:“你请,我喝。”
封云立刻招呼伙计,来个大圆桌,摆上丰盛酒席。
伙计们手脚利落,在大堂中央拉开一片空场,搬来漆得晶光油亮的大圆桌及十几张椅子,菜品未妥之前,先上美酒细点。
封云领着众人入座,连封岳和月儿也有位置。
一入座,封云就隆重地展颜向其他人介绍东方寒:“大家今天运气不错,福气不小,要知这位可是声威赫赫的大漠之鹰东方寒侠士,他不仅在西北关外英雄豪迈,在中原也是刀法雄奇,罕逢敌手。”
洛四爷等六人虽多与江湖人打交道,却从未听过东方寒的名字,双木天王身为红教上层,对大漠之鹰的名头倒是略有耳闻,但不以为到了声威赫赫英雄豪迈的程度。
洛四爷等六人附和封云,只要他态度隆重,他们也绝不轻视,立刻向东方寒拱手作礼。
红木性情儒雅,颇通礼节,也向东方寒拱手道:“久仰,有幸。”
绿木冷哼道:“什么大漠之鹰?我知道大漠最多的是秃鹰,专吃腐烂恶臭的死肉。”
东方寒全副精神都在封云苏娘身上,根本不理旁人是礼遇还是讥嘲。
红木正色道:“阿弟,休要对武林同道失礼。”
绿木脸上冷傲鄙薄之色更盛:“小子,他说你刀法厉害,我却看你一身穷酸,满是丧气,必定是他夸口,干脆咱们来场较量?”
东方寒仍目不转睛地瞪着封云,嘴里淡淡地应道:“有何不可?”
封云拍手笑道:“能欣赏两位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较量,今天大家的福气更不小了。”
红木断然道:“不行。”
绿木怒道:“你总是碍我手脚。”
红木肃容道:“你总是惹是生非。”
绿木瞪向月儿,厉声道:“这女刁徒和他同路,咱俩一来就被他们故意挡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月儿见他声色俱厉,凶神恶煞,惊恐得忍不住伸手拽紧了东方寒的衣袖。
红木道:“我不是说人家并没有挡路?你把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吓坏了,自己不道歉也罢,竟还……”
绿木正要继续吹胡子瞪眼,封云已深情地看着月儿,柔声道:“月儿别怕。”
他旋即对双木天王解释:“她是仙霞山庄的小丫鬟,不知怎地做了东方侠士的跟班,唉……这些是人家私事,咱们不需多言,我只想两位知道,她素来非常乖巧,心地极好,又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纵有冒失,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该宽容。”
红木道:“我看着女孩年幼单纯,也不是会做坏事的刁徒,阿弟你别再瞎闹。”
绿木冷笑道:“好,姑且放过她,但这位大漠之鹰正眼不瞧咱俩,岂非太失礼了?”
红木闻言,气得脸色发白:“你要胡来,别拉上我,你要打架,反正我不动。”
他们共用一个身体,一半不动,另一半自会狼狈。
原本为绿木要和东方寒打架而浇油添火的封云立刻转变状态,诚挚地劝道:“绿木前辈,红木前辈的意思是要武林同道尽量和睦,这也是晚辈坚守的心意。大家身为武林中人,练武并非为了好勇斗狠,而是维护各自的尊严和天下道义。绿木前辈,息怒稍安,切不可让他们把武林中人看扁了,觉得身怀武艺必是莽夫,只会打打杀杀,腥风血雨。”
红木拱手恭声道:“公子这番良言,着实说到老夫的心坎上,佩服。”
封云微笑道:“前辈谬赞。”
绿木冷哼,再不说话,脸上傲慢愤怒之气逐渐消退。
他虽不像红木博文广识,但毕竟是亲历江湖已久,对封云的劝告多少还是听得懂。
江湖人看重道义,却更看重面子。
岂料东方寒突然道:“今天非打架不可,谁也不必着急。”
绿木听了这话,刚消下去的怒色又灼得双眼通红,急得又要发作,被封云一个冷锐至极的眼神拦住。
他傲慢惯了,这辈子从未遇上那般可怕的眼神,内心不由得惊悸。
封云没显露武功,已令这莽汉深入骨髓地意识到他是不会任人胡来的俗辈。
封云令这莽汉立刻明白自己有强大的控场能力。
红木也被封云的那个眼神震得暗暗心惊,想此人不愧是川南封氏最厉害的后起之秀,宁和优雅的面孔下竟原来狂潮涌动。
封云转头对视东方寒,笑道:“你也不必着急,这场架少不了你的,吃饱喝足后再打才过瘾。”
东方寒面无表情道:“好。”
XXX
各色冷热佳肴逐一送来桌上,着实丰盛惹眼,显然掌柜不放过这难得的大客户,命后厨将所有拿手好菜都做了出来,摆了满桌,满得差点没空隙放碗筷。
洛四爷陪笑道:“一大早就吃这么丰盛,真是……”
后面却想不出恰当的话。
封云道:“昨夜酒席,各位都未如何动筷,一夜空腹,现在必定饿坏了。”
洛四爷连忙附和:“是是是。”
封云热情招呼道:“那各位还客气什么,尽情吃喝。”
他们都是有头有脸养尊处优的人,再尽情,也吃喝得斯文。
只绿木天王草莽品性,毫无拘束,所在的半边身体伸手夹菜端杯不停。
封云望着月儿柔声道:“你也吃,看你风尘仆仆,分外憔悴,这两天必定没吃好,何苦委屈了自己。”
月儿害怕双木天王,又担忧封云怀中昏迷的苏娘,根本没多少胃口。
倒是东方寒不客气,敞开了吃喝,比绿木天王的吃相好不到哪儿去。
封云笑道:“东方兄也是饿坏了,不过眼见兄弟终于肯领我的一番盛情,我自是心情舒畅。”
他倒满一杯酒,举起道:“这杯酒我敬各位。”
除了东方寒月儿及昏迷的苏娘外,桌前众人都欣然迎了他这杯敬酒。
本来对他没好气的绿木也大拇指高高翘起,赞许道:“够义气,够意思,想我俩身入红教这么久,从未得教主这般盛情待遇。”
红木听他粗鲁失言,暗自给了他一个眼色。
红教势力庞大,在中原各地无孔不入,保不准周围就有耳目,绿木这话若传回总舵,传进另外两大天王、秦风护法、七大长老得知,他们在教中极可能遭受排挤。
现在教中正是群龙无首的混乱之际,稍有不慎就要被挤出权力中枢。
封云对红木的顾虑心知肚明,展颜笑道:“双木天王是今天这座筵席上贵客中的贵客,我当特别敬一杯酒。”
他又满杯高举,这份特别只在告诉众人,双木天王代表红教的权威,同时也在稍稍地安慰红木。
于是双木天王举杯和他畅快地一饮而尽。
他转头却立刻把空杯倒满,作势要喂怀中苏娘:“你也别客气,也来一杯。”
东方寒挨着他坐,见状举杯将他的酒杯挡回桌上:“我们来干一杯。”
封云笑道:“东方兄着急什么,先让我喂了娘子。”
东方寒怒得单刀直入:“她怎会昏迷?你将她怎样了?”
封云不动声色道:“她这是在睡觉,我不想把她单独留在房里,那不安全。”
他斜睨东方寒一眼,嘴角笑意森冷如蛇信:“难道东方兄看不惯人家怀抱娘子?”
月儿忍不住急道:“你……你骗人,苏姐不是你的娘子。”
封云冷笑,环顾众人道:“洛四爷,你们给我证明,她是不是我娘子?”
洛四爷等六人连忙陪笑点头。
封云满意道:“月儿,你年幼无知,容易被骗,千万不可与居心叵测之人一起捣乱。”
月儿窘迫,哑口无言,眼中隐隐转着泪光。
她只盼东方寒别再废话,直截了当地救走苏娘。
东方寒沉声道:“现在我已经吃饱了。”
封云道:“你打算要来不还则死的一套么?”
东方寒道:“不还则死?”
封云道:“昨天你不是突然重击我的房门,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警告不还则死么?”
东方寒怒道:“你又在搞什么鬼花样?”
封云冷冷道:“这次搞鬼花样的明显是你,大漠之鹰东方寒,连你也学狡猾了,是不是要加上个新绰号,大漠之狐?”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用力拍在东方寒眼前。
东方寒看着纸条上不还则死四字,既愤怒又迷惑:“这不是我写的。”
封云慢条斯理地啜着杯中酒,笑道:“你是想我还苏娘吧?可惜苏娘在我内心地位很重,我死也不还。”
这里不仅有封岳,还有双木天王,他武功比东方寒只稍逊一筹,有另外三位强者助力,今天他对这冤家丝毫不惧。
东方寒挺身站起,猛然一刀劈在自己坐的椅子上,坚硬木质遇刀锋竟如腐土,碎裂散架。
封云紧挨他坐着,见势不避,慢悠悠地起身,将苏娘交给封岳,笑道:“你现在就打算要我死么?”
东方寒示意吓呆了的月儿退到墙角,目露凶光地盯紧封云,厉声道:“这纸条虽非我写,但苏娘我是救定了。”
封云尚未再说,绿木也拔身而起,一掌拍碎了自己坐的椅子,咆哮道:“小子,打架先和我打!我早已厌恶你这桀骜不驯的神气,等不及要狠狠揍你。”
东方寒瞪住封云,根本不搭理他。
封云却对他躬身谦让:“绿木天王既有此意,晚辈岂敢拂您兴致,请上吧。”
说话中,竟突地轻身腾空,折向墙角落去,与东方寒所站位置拉得很远。
洛四爷等六人看这情势凶险,赶紧纷纷退开。
绿木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巨响之下,偌大圆桌连着几十个碗碟与酒壶酒杯都破碎在地,各种菜肴和汤汁酒水狼藉飞溅。
东方寒挥刀横扫,蓬勃刀气令那些飞溅之物全落在圆桌的残骸中。
红木脱口赞道:“此等刀法,确实足以傲绝武林。”
绿木冷笑道:“阿哥,莫非你这就怕了他?”
红木苦笑道:“阿弟,这场架已势在必行,还怕什么?”
他们挥舞随身兵器,立刻冲向东方寒。
绿木那半是手握铁锤,红木那半是手执判官笔。
锤柄细长,锤头极大,上布数十颗自如伸缩的尖钉,有些甚至可以远远弹出。
这形状怪异的铁锤,每一击都势比雷霆,力堪千钧,东方寒几次以刀锋挡架,全身都被震得生疼,头也有些发晕。
红木的判官笔虽是寻常样式,却与寻常用法迥异,江湖中的判官笔高手都是点穴为主,他这判官笔却不限穴道,在对手身上随处狂戳,完全没有章法,但每一击都快如闪电,异常敏捷。
他们兄弟共生同体,打起架来竟似陡然分裂,左右前后都是他们的杀着,杀得东方寒支绌狼狈,眼花缭乱。
封云拍手欢呼:“双木天王不愧是红教一等一的高手,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东方寒出道以来,从未遭遇这种劲敌,竟被一个身体围困,这事太过匪夷所思。
但一个身体终归是一个身体,他们能围困敌人,只在行动迅疾,出招凶猛。
应对这险境,通常可以矮身挥刀直砍敌人脚踝,他们手脚再快,也是不离地,快到一定程度反而给了他砍中的更大机会。
他刀随手动,手随思动,矮身挥刀直砍,旋即刀锋斜立旋转,身体借力腾空,势要跃出他们的包围。
他们毕竟江湖经验很足,眼见他刀锋砍腿,飞速后退,保住脚踝,却中了东方寒的计。
东方寒腾空之际,挥刀前劈,他们一后退,正好在他刀风笼罩中。
绿木情急怒吼,高举铁锤迎击。
红木因绿木动作过急,猝不及防,判官笔竟戳偏了,深深戳进地板,硬是把绿木那半身体拽住。
绿木力气失衡,锤头与刀刃相撞,却是东方寒竭尽全力的一击,根本招架不住。
精铁打制的锤头眼看着直接被东方寒的刀刃劈落了一块,刀刃顺势往绿木脖子袭来。
绿木纵然是刚猛粗豪的性情,此刻也吓得心胆俱裂,还好红木尚有理智,猛地拔出判官笔,带着绿木那半已呆若木鸡的身体闪过东方寒那极为致命的攻击。
东方寒不再管他们,狂风骤雨般的刀招攻向封云。
封云赶紧抱了苏娘,高呼:“你难道想砍死她么?”
东方寒怔住,刀法突地在半空滞涩,只能砍到封云旁边。
封云笑道:“好极了,三叔,给他颜色瞧瞧。”
封岳庞然身躯趁着东方寒仍怔神的片刻之间,近身抱起东方寒,高举过顶,猛砸在地。
东方寒摔到一张桌上,连人带桌都散架了。
桌子四分五裂,东方寒也感到自己的骨骼肌肉已四分五裂,无处不剧痛。
月儿惊呼地奔过来,被他吃力的抬手止住:“你顾及自己的安全,我能支持。”
封岳铁塔似地一步一步震颤着地板又走近东方寒。
东方寒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握紧刀柄。
封云满意道:“我还没出手,他就要结束了。”
噗地轻响,一个小纸团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射而来,击中他胸口,竟让他胸前骨骼隐隐生疼。
显见弹出纸团之人手劲极强,必定也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他只手抱着苏娘,伸手捡起纸团,展开看去,脸色骤变。
皱巴巴的纸上,赫然写着笔迹和昨天那纸上完全相同的四个字:“不还则死!”
东方寒倒地痛苦,状态奄奄一息,对封岳即将打出的拳头无疑是没了还击之力,这纸团不可能来自他手。
封云暗自惊心,咬牙凝目迅速地环顾大堂,目光最终定在两个人身上。
刚才堂内激斗凶猛,动静极大,那两个人却全无反应,仍是安安稳稳地悄然喝茶吃东西。
从背影看,封云越发觉得熟悉,眉头逐渐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