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戴久了,就在心脏上生了根,发了芽。
“童小姐,合同你也看了,如果没有什么其它问题的话,那请在这里签字吧。鉴于您是外地人,其它事宜我会全部帮您处理好的,费用刘女士这边已经承诺了她出……”
焕然一新的客厅里,西装考究的年轻律师将两份合同翻至签名处,并将笔放到了童黎面前的桌上。房东阿姨则坐在童黎身边,满脸堆笑地望着她。
童黎的脸有些脏,鬓角乱糟糟的,衣服上沾着灰尘和干的污水渍。她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下名字,字迹清晰规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律师坐的位置上。放下笔,她将桌上的支票推给房东。房东拿起支票,嘴都乐开了花,并夸奖童黎“姑娘实在人”。
律师见事情已经完成,便将一份合同放在童黎面前,然后收拾好自已的东西,装进工作包里。他提着包走到童黎旁边,递过一张名片,气质精干随和,对童黎脏兮兮的样子没有一点不适。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童小姐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但童黎没有接,甚至都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好在律师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他礼貌地向童黎说道:“童小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房东也抱着钱,两眼放光地告别:“嘿嘿嘿,小妹呀,阿姨也先走了,有什么事也可以打我电话哦。”
房子里又恢复的安静,房东和律师离开后的几分钟里,童黎仍在盯着律师坐的位置。在她的记忆里,爸爸也经常穿着西装,坐在哪个位置上,看着自已吃饭,辅导自已写作业,陪自已玩平衡铅笔的小游戏。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透过窗栏的方格,看着太阳最后的赤烈红光,渲染着对街的老楼。马路上,车辆从大桥一路堵塞至城市深处,鸣笛声此起彼伏,幸许是在这条街望不见的地方发生了车祸什么的。
但这些童黎都不关心,她呆在窗边,也只是因为想呆在这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童黎发现自已很喜欢呆在有窗户的地方,而且必须是能看见街道的窗户,如果是可以远眺太阳落山的、安静的天台,她甚至可以一个人呆上一整天。她喜欢安静地呆着,或坐着,或站着,或靠着,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世界从容的忙碌。
窗户好像一道分明的界线,分隔着她的世界与世界。可能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喜欢的男孩子,童黎在她的世界里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事物,透明干净得像张白纸。而世界是彩色浑浊的,她根本看不透城市的脉络,人群的悲喜,生活的面目。除了关于老爸的时光刻痕外,沙发上手机常亮的游戏界面和塑料袋里的各种零食,是她十几年来唯一热衷的两个事物。
她喜欢戴着生人勿近的面具,不想妨碍地球自转,也避开世界妨碍自已静止。可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从未察觉到:面具戴久了,就在心脏上生根发芽,包裹一个人的内心,然后与世隔绝。
但今天,童黎的世界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温柔的阳光渗透进面具长出的藤蔓里,照亮被裹藏经年之久的种子。
早些时候,童黎过完了普通人的一天。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流干的眼泪把发霉的被褥全浸湿了,黑黑的一点一点的霉点晕开成了更有线条的花纹。可她不再那么想哭,反而心里被一大堆事情填满。她靠着模糊的记忆去银行取了钱,去超市买了大堆零食和打扫工具,然后回到家里开始收拾屋子。
由于没有任何经验,她便在游戏组队群里发句“该怎么打扫很久没回家的老房子,毫无经验”,并拍了许多照片发进去。群友们被这操作笑得裂开,疯狂发图表示奇迹,群里开始了“大扫除行动”的刷屏。但一轮刷屏后,群友们还是衷恳地给出了宝贵的建议。
“女神,根据你这个情况,先把客厅房顶和墙上的灰扫下来。”
童黎按照群友的建议,用布条将两根扫帚棍固定成一根,站在桌子或沙发椅子上,把房顶和墙上的灰打落。但群友忘了提醒戴口罩,于是那些积年陈久的灰掉落的时候,落进了童黎的眼睛里,或者被她吸进鼻子,呛得她直捂嘴咳嗽,使劲儿眨眼。
童黎气坏了,像个赌气的小孩子找不到安慰,独自在客厅里嘟嘴怒眉地生闷气。她丢掉了扫帚,直接控制着小旋涡席卷客厅的每个角落。刮飞的灰尘顺着旋涡的牵引,在客厅中间围绕着她飞舞,像灰色的体操丝带。
等所有灰尘落在她周围落成圈后,童黎老实地执行群友的“大扫除行动”第二步——“把所有的盖布掀起来折好,找个地方放好。”
她掀开盖布,抖落上面的灰尘,使家具得以重见天日,被阳光温暖。根据无良群友奇特的附加建议,她把盖布折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堆放到小走廊的墙角。
童黎拍照发到了群里,问这样叠对不对,群友们则一边打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包刷屏,一边调戏她需不需要男朋友。童黎发了个非常正式的微笑的表情,群友们瞬间闭嘴,连忙七嘴八舌地给出了第三步建议。
“现在把灰扫掉,沙发和桌子的角落要搬开扫……”
“帕子买了没,就是毛巾,放水里打湿,然后拧干……”
照着群友的请示,在房东来签合同之前,童黎借着旋涡的帮助,很快便将客厅、厨房、卫生间打扫了出来。她还抽空跟朋友打了一把排位,但又一次体会了她零杠十的凯之后,群友们一致催促她赶紧打扫房子。
打扫完成那一瞬间,童黎孤独地站不算大的客厅里,被阳光的温度温暖着,感觉找到了归宿。她拍了很多照片发进群里,然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群友们讨论她应该如何装修。
其实和老爸分开这么多年,童黎一直觉得自己像个无依无靠、四处流浪的自闭症患者,心像缺了一块的拼图,一点也不完整,空荡荡的。她记自已那位满世界跑的大哥曾写过一本叫《山城记》的书,书里寻找挚爱之人下落的男人对倾慕他的女孩说:一个人,无论路过多么繁华的尘世,终会死在悲欢离合蛀满的围墙里。
一开始她不是不理解这句话的,直到大哥跟她说:“如果我能找到她,然后有一个完整的家,那跑遍全世界我也认。”那个时候,她开始理解宿命是一把绝望的枷锁,也同是支撑一个人走向终点站的信仰。而她的宿命,也许就是这间房子,和她追寻了十几年的、想得到的结果。
白天过去夜晚将至,当最后一线红光消失在巷弄里,童黎看着熟悉却陌生的街道,在那线光芒里露出了笑容,心上的面具渐渐裂开了一丝缝隙。
“小女孩终于笑了哦。”
在这样安静的,独属于童黎的时光中,在光消失的天台线里,突兀地蹿出了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童黎不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烦人的小破孩子。十几年来,每当童黎独处时,男孩经常会从另一个世界蹿出来,突然出现在她的周围:背后,面前,身侧,远处,甚至一下子从被窝里探出个头……童黎已经习惯男孩的存在,尽管不知道他叫什么,但男孩不说,她也不会去问。
“哇哦,有零食诶。”
男孩的声音像在高兴,却又缺少生气。
“选什么英雄啊,小黎姐。”
“不知道。”
“你的排位哦!”
“选凯。”
“咦,还真像你。”
童黎转身靠在窗沿上,环抱着双手,瞧着沙发上抱着手机玩游戏的小男孩。小男孩嘴里嚼着薯片,神情很专注。他头发很长,盖过了耳朵和眉毛,穿着白色小背心和牛仔短裤,脚上套着凉拖鞋,精瘦的胳膊只比扫帚棍大了一圈。
童黎问他:“你出来干嘛?”
“很久没出来了,出来逛逛咯。”男孩似乎全神专注着游戏,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滑动着,“小黎姐你也太能跑了吧,本来我在北方呆得好好的,结果你一跑,我就得从北方一个人走到南方,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
“为什么要用走的?你不知道跳跃吗?”虽然童黎在表达好奇,但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疑问,语气也平淡如水。她跟男孩时常呆在一起,但交流很少,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一起发呆、吃零食、闲逛、打游戏,或者男孩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她则安静地听着。
小男孩算是她仅有的朋友之一。
“如果是你,一个人呆在影子里,很久都遇不到同类,你也会选择用走的。”男孩言语老气得像个中年人,他趁游戏空闲,伸手拿了一块薯片放进嘴里。
“那就别当监视者了。”
“你是嫌我老烦你吧?”男孩放下手机,抬头望着童黎,眸子里居然有着浓重的阴郁,“每个监视者都是世界的一部分,一旦接受了,永远都逃不掉的。”
童黎明白男孩的意思。作为管理者中唯一的人类分支,监视者接纳这种身份,得到被赋予的能力之后,便已经被永恒地囚禁在了影子里。他们就像被监视者的另一个自已,是世界意识掌控生死的一条规则。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作生命。
“不烦。”童黎这样回答男孩。
“不烦才怪呢!”男孩操纵着凯跑到下路脏大小姐的兵线,对大小姐的火星文视而不见。“要是谁经常抢我零食,抢我手机,还抢我床,我肯定特讨厌他。”
“再买就行了。”
“我可没钱。小黎姐,你知道为什么监视者一般都呆在影世界吗?”
“为什么?”
男孩看着暗下去的屏幕上,对方牛魔在凯的尸体旁跳舞。他只将一小部分注意力投入进游戏里,“因为监视者没工资啊。在影世界,人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也不需要睡觉。可是现世界就不一样了,会饿,也会困,没钱的监视者咋活?”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当监视者?”
男孩笑了笑,仿佛有人把关于自已的无厘头笑讲给自己听,甚至希望自己能捧腹大笑,笑到眼泪流出来,恶心至极。他看向童黎,“那得问小黎姐了。监视者虽然是被接引的,可也是你们这些强大的越狱者选的呀。”
“什么意思?”童黎问。
她很少,甚至几乎不想理会两个世界的事,哪怕家族最优秀的老师,也没能让她明白。或许不是学不明白,而是不想、懒得去明白。她对任何事物,都如同她万年冰封,揉进些许冷漠的淡然神情。
“人从三岁开始,就可以记住一些特别重要的事。”男孩拿起薯片袋,“小黎姐记得三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吗?呵,虽然不说话,但你一定在想:三岁的事,好像完全没记忆唉!这很正常啦,不管是镇魔司、东方家还是管理者那一方,都不会让你记住的……对哦,我忘了,镇魔司现在叫安全局了,小黎姐也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执行员了。”
“发生过什么?”
从男孩的字句里,童黎似乎抓到了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她语气里的在意,根本无法刻意掩饰。那种极少的眼神闪烁变化,算是她最常用的表情语言。而哭与笑,怒与哀,于她而言,仅属于孤处一隅时。
男孩没有说话,他望着袋子里的薯片,眼帘低沉到几乎闭合。
每个人的记忆起点都比相思还刻骨,终点也渺茫无绪。童黎的记忆起点,便是一次狼狈的搬家,和拥挤吵闹不堪的车厢。老爸抱着她立在火车站台处,绿皮火车轰鸣着驶入站台,当老爸提着大堆行李挤上车时,她只觉得满眼的倦意。
从那天吹过清冷晨风开始,她的记忆才绵延不断。童黎一直不理解那天清晨以前,最弱小的三年到底掩了多厚的尘埃,即使她手指刨出血,都见不了一寸时光。她装作若无其事,可尘埃要扬走时,她依然会继续刨除余留的尘埃。
童黎觉得,那段记忆,就是她在寻找的、需要知道的东西。
“可能那是唯一一件你可以记住的事,也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男孩轻声说着,像在打开生锈的铁锁,“说真的,小黎姐,我有想过杀了你,哪怕裁决庭会把我驱逐到边界。”
童黎安静伶听着。她的世界很简单,想法很简单,悲喜很简单,可恶意的嘴脸,她却比乞丐熟悉什么时候能乞到钱财还熟悉。男孩的恶意,她一直都知道。在两人信任稳定之后,男孩教唆她屠戮恶棍,诱导她从天台跃下,故意引来家族的围困、妖魔的追猎,甚至在睡着后,用冰冷的刀尖点着她的喉咙……十足的恶意!
“我想过很多种方式毁灭你,真的,看到你快死的时候,我会很开心,感觉自已活着就是为了看着你死掉……可是小黎姐啊,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总是狠不下心呀。你知道哪种感觉吗?”
是了,童黎确实不解这场仇怨的原由,但她对男孩却从未激生憎恶。因为每每踏入死亡边缘,不管是不是由男孩制造的,冷漠的男孩最终都会撑开羽翼,助她逃离。小时候童黎看不见男孩浑身挟裹的恶意,等她出落如莲了却也无法确定。而男孩始终这般七八岁的模样,念头不曾温柔,却也不曾极端。
经历坚定着童黎的观念,她相信,有谁知道纯粹的善恶是怎样分离独立的呢?男孩的内心,藏着的也可能是个绝对的天使,只是翅膀的张开方式不对。她的羽翼也同样过于坚硬,总无意间划伤他人。
窗外已经夜幕高垂,少部分路灯与霓虹的光,染亮童黎的侧脸。客厅里没有开灯,她与男孩面对着面,依然面色平静。
“如果你不是小黎姐,我肯定能狠下心的。”男孩说。
昏暗中,童黎默然不语,某些微弱的空气却在牵动着她敏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