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没有风雨,没有时间,山亭的青瓦顶下,一切的声色都无。
这是太行的夏日。东瞰广陵的野泽,西望汾河的群谷,昨日的山岚掀走了春后衰死于烈阳的堕叶,堕叶欲混迹于血染的秋枫间,腐朽、融解,却寻不到一棱残遗的脉纹。鞭炮燃遍了每一座坞垒每一方塔堡,灰蒙的鸟枪与漏色的寒食被遮上一层红布,电气灯取下了煤气灯的旧芯,还有那瓣沾着花蕊的残朵、那头牵着烧酒与粮袋茫然路旁的老驴。所有的、一切的、万物的影状,都化作了血与泪,诉着,诉着。
语言。一种外语失去了它的宝位,它的僭主时代已终、而另一份古老却仍未追上。它权威、蛮横、不仁但贴近,它不与我们亲昵,但我们创设它、依赖它、玩弄它,一如它被另一股不仁、蛮横而权威的奔流操弄、依恋和定设。回环的复构高悬于月明的晃晕之中,它太过让人敬畏、畏惧、惧恐、恐慌、慌乱和乱弹弦琴,它太需要被人意识、理解、铺叙、维护以及冷静安然地对待,只是现在,“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现在是何样时刻?喘息的欢腾松流入了青山,于太行秋日的寒气间,踱步,上下,攀援,歇止,渴望,停驻,回溯在无水的石道土径间,青草与短枝照耀着东方西方北方与南方的绿海。
——啊。太行,太寒。
于此在此,我语不出话音,我暂失去了你与我间那份珍贵的联系,泪杀哑了我的盲目和我的枯喉,我,我看不清字、听不清声、记不起八年前的横竖索线、想不起每一张于血泊里书着那字的脸。
那是什么字?八年来,那是颗什么字?它要如何念、如何解、如何说讲、如何记刻在没有思维也没有前途的心脏里?
那里、那里有、那里是、那里存在着整个社会的隐秘。淫泛、愚昧、丑陋而生动。生命就在那颗字里,那是份什么物事?
“再见。”
那张脸说着,每一张脸写着。挣扎的生与不甘的死,在两者之间,有一穹以“再见”的音形筑成的桥拱。
再见。你好。
山亭的青瓦顶下,一切的声色都无,没有时间,没有风雨,没有语言。
作于丙戌中秋,距日本寇占西河已厉八秋,昨日,南京举行中国战区总受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