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究竟要孤傲封闭到哪种地步,才会把全世界都装进一间屋子里。
房东来之前,童黎一直站在老旧的楼下,微仰着头,看二楼窗台上枯死的仙人掌。
清晨暴雨后的阳光,被积灰的玻璃反射进湿润的空气里,那种热烈的光芒像颜色乱杂的调色板,刺着童黎的眼睛。
樱树正在凋零,起风的刹那,便下起了花瓣。那些花瓣落到童黎的肩上,再滑落,又或直接落到积洼的红砖街道上,被跑过的嬉闹的孩子踩踏成了花泥。周围全是喧嚣的声音,行人、商店、汽车……但童黎的注意力在那盆十几年没浇水的仙人掌上。
她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
也许不仅是今天,可能过去也一样,恍若她的世界是安静的,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像一部彩色默片。行人和商户们奔波着,没人在意童黎的存在。可能所有人都知道,童黎只是个穿黑色连帽衫、束脚裤,扎高马尾,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路人。
她也是个普通人,不会影响地球的自转。
当时光走了很长一段距离,阳光愈加明亮,开始映照出整条街道的阴影时,童黎的影子被拉进了楼道。房东也穿着六厘米的高跟鞋,哒哒着出现了。
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阿姨,挎着个粉色小包,一脸老褶子,却喜欢画个惨白惨白的妆,描着青黑的细眉,连眼睫毛都是有反光的。她还喜欢穿色彩过鲜的连衣裙,把肚子上的游泳圈都给勒了出来。她盯着童黎那张没有表情、年轻稚嫩的脸,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就是要买房子那个女娃娃?”
童黎毫无表情地看了房东一眼,点了点头,“嗯。”
房东再次打量童黎,似乎觉得这样年轻的女孩,不可能买得起房子,于是又说到:“你别骗我啊,你是真的要买?”
童黎没有理房东,而是直接走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小广告,已经随着墙体剥落而残缺。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堆积着工地上用的钢锹、钢钎以及铁锤,杂物纸箱旁停着一辆灰尘包裹的儿童自行车。童黎走出楼道,便看见了楼后的石壁上,长满了苔藓和野草,一些石坎上的盘栽被疯长的爬山虎掩盖,阳光一丝也没有照射进这个潮湿的天井。她往右转走上粗水泥楼梯,房东则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念着,像只叽叽喳喳的老麻雀。
“我这房子呀,是我跟我男人结婚的时候修的,时间是长了点,不过当初是修来自已住,所以别看旧,牢实着呢!你要买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便宜点。二楼那一套以前也有人想买,出25万我都没卖的!诶,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哪儿人啊?来打工?打算定居?”
到了二楼,童黎让到一旁,安静地看着生锈的铁门和门头上的红绳平安结,平安结挡住了一缕偷射进来的阳光,像枚边沿发光的四棱星星。
房东一边摸出钥匙打开铁门,一边继续絮叨着,卖力地介绍着自已的房子。她的话很巧妙,一般先说房子的小缺点,然后反转一个对应的优点,很是懂得买卖上的套话。
但童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听到了锈迹斑斑的铁门轻声吱呀,看见了门轴处掉落锈渣,仿佛陈年久历的时间蜕下的皮囊。她走了进去,走过干净的室内小走廊,然后轻轻扭动门把手。
和记忆里一样,门真的没有锁。童黎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熟悉地打开了墙上的灯开关。随着昏黄的光照亮积灰的厨台和黄色压板厨柜,黑暗被顷刻间驱散不见。看着眼前熟悉如昨日的布置,童黎突然间松了口气,仿佛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一句反复排练了十几年的话。
“这房子啊,最开始是租给一对从外地来的父女的,那个男的干工地的,一个开始我还怕给我房子整坏了。不过你还别说,那个男的还挺爱干净,挺老实的一个人,挺好相处,听他的工友说,他在工地上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他女儿也挺不错一小孩子,会叫人,就是不爱说话……后来嘛,那男的突然就带着女儿走了,也没跟我说一声,再后来又有个人跟我写了十几年的租房协议,还跟我说,不要动房子里的东西,虽然一直没来住过,但咱又是老实人,就一直没动过……”
“那个人长什么样?”
“长什么样?我想想……”
童黎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阳光一下子便闯进阴暗了十几年的屋子,起灰的墙壁和盖布下陈旧的家具逐渐被阳光温暖,抖落的灰尘在阳光里变成了淡金色粉粒。童黎和金属窗栏的的影子再次被拉长,映在被盖布盖住的桌子和沙发上,轮廓分明而清晰。
那株枯死的仙人掌的针已经干焦黄瘪,肉掌已经干成了尸壳,底盆里的草木灰土已枯涸如那掺入的沙砾土。童黎摸了摸仙人掌,看着窗外的樱树凋零,耳边响着房东吵闹的声音。
“哦,我想起来了!”房东摇着手指说,“写租房协议那个人当时穿的西装,不过那张脸真的记不太清楚,体型和以前租房子那个男的有点像,我想想,好像也就三十来岁样子,人也挺爽快的,直接就给了三十万……下楼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开了个小车,应该是个有钱人。”
童黎没接房东的话,而是转身走进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式衣柜,床被紫红色的床用灰布盖着,透过衣柜的玻璃门,还可以看见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挂着当年那个男人与他女儿的衣服。她拉开了窗帘,任阳光跑满卧室,又绕回床靠门的一边,将灰布拉开一角,背对着阳光坐到了床上。她双手托着下巴,清澈的眸子出神地望着地板或是墙壁……事实上,也许她都不知道印入自已眼帘的,是墙,或是光,还是时光。
房东也跟了进来,继续发挥着自已的生意口才,“你看这房子,你要是一个人住啊,空间也够大。要是有朋友来,旁边还有一间卧室。你要确定买的话,我给你找几个人把卫生搞搞,你再换一下坏掉的东西……说真的啊,我看你是个年轻人,老实跟你说,买那些新房子,不如买我这个,便宜还不用装修。”
见童黎没说话,从进门到现在,脸上也一直刻着生人勿近,冷冰冰的,房东顿时又打起小主意来。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接了一句:“而且,这两年县城搞大开发,听说这一块也要拆迁。我跟你说啊,要是拆迁了,那你可就赚大了……”
童黎打断房东的话,“多少钱?”
“这价格嘛……姑娘啊,阿姨我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坑你,呐,这个数……多五万”房东喜滋滋地伸出两根手指,在童黎面前晃了晃。
童黎回了一句“好”,没等房东反应过来,便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好运来的铃声响了整整十几秒,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男人懒散的声音。
“喂,小黎呀,找我啥事啊?”
“给我打三十万。”
“什么!?三十万?不是,你要干嘛?”
“买房。”
“买房?”男人的语气很是不解,“买房干啥?你要定居?买在哪儿?”
“打在工作卡上。”
“不是……小黎啊,我也穷啊!你也知道你叔我还没结婚呢,局里工资又低……要不,你让东方家给你,他们出手买一栋都有了……上次那个他们你买的那个啥?哦,什么DBS Superleggera,就是前不久你出任务撞烂那辆车,不是直接就买了吗?所以呀,找他们最靠谱!或者找你干爹,他可是富着呢,天天待寺里当和尚,那么多钱,死了也只能过继给你……”
“大叔,下午四点打给我,不然我就搞破坏,挂了。”
“不是,喂喂喂,小黎你听我……”
不管男人的哀嚎,童黎简洁到有些无情地结束了通话,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房东说,“你去准备合同吧,下午六点签。”
“哦哦……”房东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大有准备了足量的砍价说辞,却一无所用的尴尬。“那需要找几个搞卫生的工人来不?”
“我自已会打扫。”
房东听到这儿,只能无奈地走了。
房东走后,童黎将床上的灰全数掀开,然后掀开被子,像被抽去全身力气一样,慢慢地躺了下去。
柔软的床上,她的记忆与现实在慢慢重叠。
房间里、尘埃里和阳光里,睡衣小女孩抱着毛绒熊玩具在房间里乱蹿,拉开清晨的窗帘,让阳光与时光重叠成一种模样。小女孩又扑到床上掀开被子,抱着男人的脖子使劲摇晃,嘴里喊着“老爸老爸,起床了”。男人从睡梦中转醒,揉着眼睛说了句什么,然后满眼宠爱地抱着女孩走出卧室。接着,厨房里传来水声,电磁炉的低鸣,锅与铲配合的敲打,小女孩的欢笑……
男人和女孩在记忆里穿行着,在这套老房子里穿行着,穿过童黎的身体,穿过浅金色尘埃重叠的时光,无法被触摸,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那些时光如此真实,以至于童黎想起慈爱的老祖宗曾对自已说的话。老祖宗说,东方家就是她的家,她体内流淌着高贵的、时光磨灭不尽的千年血脉,生来承袭着关于家族的使命,如妈妈一般。可是,她与妈妈从未谋面,对于妈妈的模糊印象,也只有一张海风中的照片而已。那张照片中,妈妈背对着镜头,温柔地转头,只留下了海风吹撩的头中微笑的侧脸。
至始至终,面对奢靡的房子和大餐,周围微笑谦卑的陌生人,她从未曾觉得那是家,更像一座牢笼,像作家们意淫的童话。她在牢笼的深夜里,总是与墙上的兽头木雕对望,然后想起这间屋子外的那个晴夜。
兽头秃露着怒目,她抱着自已,躲在阴暗的床头低头。
童黎告诉自已:自已的家是一间或几间小屋子。爸爸在厨房炒菜,会弄得一脸油渍。刚开始菜也会炒糊,味道会咸也会淡。渐渐地,那些女儿喜欢的菜,味道会越来越好。女儿会嘲笑脏兮兮的爸爸,会做鬼脸嫌弃菜的味道——但女儿也会冲上拥抱爸爸,亲吻爸爸脸上的油渍;也会把菜吃光,鼓励童先生下次做得更好吃。
可能现实就是这样,生活一定是有得到与失去的。
在这些过于温暖的时光之外,童黎的记忆里,童年全是气质奶爸与傲娇女儿的日常,全是不同城市间辗转的路途,一间又一间熟悉后却又要离开的屋子,也全是远远看着别的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旁观者的视角。她记得那些最多的对话,记得每座城市里从家到学校的步数,也记得面对小朋友的邀约,要坚持选择转身离开。
“老爸,我的裙子破了个洞,快帮我补好……”
“老爸,我想要那个绒毛熊……”
“老爸,我又闯祸了……”
“老爸,今天你盐又放多了……”
“老爸,为什么妈妈不跟我们住一起,为什么星星那么远呢……”
“老爸……”
“老爸,他们好像发现了,我们搬家吧……”
“得,又得搬家了。小公主下一站想去哪里呀?”
童黎熟悉被赋予这些句子的每个清晨、傍晚,像是镌刻在手心里一样熟悉。它们在童黎脑海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即使日复一日溯源一切悲哀的因由,所带来的疲惫,也抹不去……
终于,童黎抱着被褥,蜷缩着保护自己,嗅着积蓄十几年的发霉气味,眼眶没有红,却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打湿卷长的睫毛。
她似乎在记忆的折磨里,神情默然着,却又终是把那句在内心排练十几年的话,对着空荡发霉的房间,对着发霉的被褥,说了出来。
“老爸,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