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前路无尽,后路漫长。
登高的在上面呼喊,下面的便抬起头来扯断了脖子往上面望。
便是有了第一个人把山踩在脚底下,而后,百万,千万,以致习以为平常。
我看那山也寻常,人也寻常。
万千的生灵嘶吼,到最后只汇成一句:
“哎呦,哎呦。”
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便从他们身上割了肉,饮了血,用另一副面孔在这世上活着。
我是孤独而自我的我,一生下来便走路,走了半辈子路,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直走路,只听到前面的人吆喝:
“看那前面的山呐,我们爬上去吧。”
众人便都欢呼着朝山的位置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来便要走路,自然便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爬山。
众人要去那里,我便去那里。
我是众多人中的一个,他们去哪儿我便到哪里。
但是,我是不喜欢爬山的,就像我既不爱抽烟,也不爱喝酒,但是我是孤独的,我害怕脱离群体。众人要做的事,我便跟着一起。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来便要走路,我便无从知晓此刻我为何要爬山。
那人群像是欢喜,我便跟着扯着嗓子喊几声,但是听到人群中的其他人也跟着喊了几声,我便觉得恶心。像是对着镜子不小心瞥见了自己丑态的蛤蟆一般难堪。
我往前走,推着前面的人往前,后面的人便也推着我。
起初是一个,而后,千千万。
我便索性不再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后面的人推着我一直往前,往前。
那前面是路吗?看不到。
只看到高高低低的人头像是海浪一般翻涌。
那脚下的便是路吗?也看不到。
只知道自己的身子往前移动,只知道自己在动,便以为自己在走路。
而后千千万众生,亦是如此。
那往前面走?便是往前吗?
不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起初是有人吆喝,而后千千万人吆喝。
起初是有人饿了,便有千千万人饿了。
人在云下走,云低风也稠。
行路的人走的远了,便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开始走的。
也许一路上看了几座山,又翻过了几个山头。
但是走在前面的人不想停,便没有人会停下来。
又或者。
前面的那人此刻已经睡着了,不需要他行路,后面的人便推着他往前走。
万千的人啊,万千的哀侯。
起初吆喝的那几声是兴奋。
后面吆喝的人多了,便分不清那声音是喜还是悲了。
烈日暴晒,骡马也彷徨。
欢喜的人欢喜,忧愁的人忧愁。
我生性随和,出身平庸,见旁的人笑我便笑,见旁的人哭我便哭。
人群里不知道哪个发出了声响:
“哭什么哭,再哭便等不到山顶,看不到山顶出太阳。”
那几人便不哭了,开始傻呵呵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不是因为别的,我生性随和。
那前面的人不知道累,后面的人也便不觉得苦。
把眼泪吞咽到肚子里,便又生出新的力量来。
山呼海啸,一般。
我看那山也平常,这路也寻常。
有人给自己修庙宇。
有人死后玩起了捉迷藏。
有人一辈子没走出一间房子。
有人背着佛像一边走,一边磕头。
有人找人给自己编故事、立神像、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石头上。
有人不吃人便饿。
有人伸过头去让那人吃。
修一间破房子,那房子里挤满了人。
分不清是说话的骡马,还是叫唤的人。
你一叫,他便跟着叫。
一起叫,便从黑夜叫到了白天。
一叫,天便亮了。
那人群里有人吆喝。
“那些给自己立雕像的,我们便要把那雕像推倒。
我们的命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属于其它任何人的,
我们要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自己的生活而奋斗,
一切想要把我们的东西夺走的,便是我们的敌人,
便是我们与之斗争的理由。”
那人说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对,也不知道是错。
也不知道这路走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
但是路总得走下去。
因为人一生下来便是走路的。
有的人有了能力总想着给自己立神像。
不光自己立神像,还总想要别的人对着他的神像磕头祷告。
我分不清这些,分不清这时间的对错。
我不喜欢悲喜,便同着旁人一起悲喜。
我同他们,他们同我一般,生性随和,出身平庸。
生性贪婪,不知饥渴,食少哭喊,食多易乱。
生来聋哑,装聋作哑,欺男霸女,为虎作伥。
生来哭喊,装疯卖傻,看到弱小的便有胆量去踢上两脚,看到嗓门高的便低下头来,伸过去脖颈子让人提捏。
我生而卑劣,如你一般。
看到神像便想着俯下身子膜拜,也不管那神像是谁。
全当作自己善意的妥协。
看到人起身,对着那神像嘶吼,便又心生敬畏,便尊他为王。
全当作自己愤怒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