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过夜的地方大概是这样，我描述不出来它原本意境的万分之一：山窝里一片完整的草地，三面环着灰色的陡峭山壁，草极为柔软，像个鹅毛大床。夜里的天气，爽朗而稍有一丝凉意，不时会刮着轻风，不过不打紧，躺在草丛里是暖意融融的。在草地东边没有山，是个大开口，草地的边际在那里直接与星空相接，那里挂着满天淡蓝色的繁星，月亮从那里升起，它露出来时，大得像一座半圆的大山，正好将开口封住。
我醒来之后，月亮已升过头顶，大开口那里的天边，叠着一层层坚硬如铁的云，黑沉沉的露着金边火焰。天远还没有亮，但我醒来了。我在微光下寻着紫苏和薄荷，她们即便就躺在近旁不远，可找着也还是要花了时间，才看到：左边的紫苏侧身躺着，手脚还抱住了一大团毛茸茸的草团；而右边的薄荷则手脚大张，趴着睡觉。两人的身子起伏平稳，仍在熟睡。身下的柔软草地被压出了她们的人型凹陷，草从四周将她们整个人完全包拢起来，如果翻身了或是伸脚，凹陷也会跟着人随之变换。她们的样子看起来完全安心睡下，睡得可真香。
时间过去了一些，黑色的天空微微由深变浅了一点，满天还是淡蓝的星星，太阳远还没来到。我还在原地坐起了身，盘起脚坐着。扯下身旁的一支狗尾巴草，低头转动把玩。一般在这样情形，时间总觉会过得很快或者很慢。快也好，慢也罢。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干，早上吃过饭后，把新收的谷物搬去了门前的空地晒了，便急着赶了牛，去到离家三里远的山坳里吃草，任牛自由寻着吃。我会在山里找来一些随身的东西，不一定是狗尾巴草，可能是一根形状奇怪的木棍，可能是几枝红透了的枫树枝叶，也可能是一根笔直的老竹节。一个人的时候有个东西傍身，就会多少像是有所依似的，多少不会孤单害怕，当然，不是一个人的时后也常常如此，只不过变成钢笔打火机这类物事了。之后我便在一块大石上独自坐着，我在大石上垂下双腿，一般很快我就会在上面躺下，那是个不错的石床。我不停转动手里的狗尾巴草，抬着小小的脑袋呆呆仰望着天空，任思绪自由翱翔于天际。如果人会飞，那该多好；从学校回到家，一下子就可以了；我不喜欢上学，如果会飞，那应该不用上学读书了吧；不上学了，就可以每天去游泳，我早就学会游泳了；当时我想，长达后…… 西方天边的一朵云像极了一只狗。我的狗是白色的，我没给它取过名字，小伙伴们都叫它小白，久而久之它也就听懂了，小白从此就成了它的名字；那年冬天，最后见到它是在老房子的猪牛圈里；那圈子很宽很大，猪、牛、羊、鸡、鸭、鹅什么的全都住在里边，那天夜里冷极了，村子里冷寂冷寂的，我突然醒来想着找小白，它躺在圈子里的一推玉米苞叶上，那天晚上，我抚摸着它，跟它、跟猪牛羊、鸡鸭鹅们说了一晚上的活；第二天小白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后家人找到了它，卖出了个好价钱……
我不知道突然怎么就想起了这些事，至于这跟我们的故事是否相关，也说不清楚了。回忆从一根狗尾巴草开始，就从狗尾巴草结束。 我本想用狗尾巴草去挠挠两个还在睡着的朋友，不过最终作罢了，我不是能够做来这样的事的人。太久远了。我遂把草枝扔了一边，不再把玩。
天边的铁黑色云层只是微微亮起了一些火红的光，我说的是现在的天边，亮起的地方在山坳开口的外边很远的地方那里，但离真正的天亮起仍还远远没到。
紫苏和薄荷还在躺着睡着，一个平躺、一个侧卧。她们两人的头发可谓雾鬓风鬟，还布上了薄薄的一层露霜，亮晶晶、银闪闪、湿漉漉。我赶忙给两人拨开贴在脸颊和脖颈上的乱发，生怕她们惊醒，我尽量地使动作轻轻地。好在两人的反应也只是翻了个身，紫苏侧了身，薄荷平了躺。看情形，她们还没愿意醒来这么快，我只得再把两件上衣都给脱下，给两人分别轻轻擦了头，并且把衣服当做枕头给她们垫着。黑暗中，我连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再给两人完成了这些事情。也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我得以自私地偷着端详两人的脸。瀑布一般的黑发，细长的眉眼，长长的的手和脚，大概修长是紫苏的形容词；薄荷则好像一直在乱中短头发，小脸圆鼓鼓，她长的很白。相处下来，我猜紫苏可能人安静些，相对的，薄荷比较活泼。但也不完全是这样，谁能简单地就完全概括出来一个人呢。自说自话着，心里不禁莫名地对她俩地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怜爱，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这样 ，而此时此刻，这感觉强烈地不断撞击着我的内心，我发现我喜欢上了她们。这很正常，向她们那样的精灵，谁不喜欢？不可否认，这样的时间地点，三人共处的氛围，确实会容易产生的情愫。我给自己这样解释。
没有名字的两个女孩，竟说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而来到这里，可能真的本就不属于这里吧。那我呢？我又是从哪里而来？
草地是一张大床，我现在光着上身倒下床去，想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这些难题。为此我躺着，数天上的星星或者萤火虫，我无法分辨出它们，反正都是亮闪闪的一点一点。能数得过来吗？我数到了第九十九颗，萤火虫的光带比原来变得稀疏了一些，天上的星星也没那么近了，我终于得以分清了两者。在西边，两颗离的很近的星，我无意间发现到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亮，相反地，两颗星星都很模糊，是两颗星的距离、大小和亮度出奇一致让我注意到这对双子星。那是挂在天边的一双眼睛，模糊甚至黯然。熟悉的一双眼。我像是刚刚要眯起眼刚睡去的时候，一下子被什么声音惊醒，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过去的已经过去，失去的业已失去。怎么区分？遗憾？后悔？一切终将要过去。尽力而为？全力以赴？
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大概是在六年前一个夏夜中的某次聚会上相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她的长相完全没有了记忆。唯一记起的是那双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细长的眼即很有穿透力，又很淡漠。不知道形容的是否准确半分，还是完完全全地语无伦次自相矛盾。总之那天晚上，在一开始，我就被她的眼睛给吸引了。在席间，从头到尾我们语言的交流基本没有，但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的左右招呼——朋友是个健谈的人——时而拉我说话，时而跟她聊天，使我得以知道了她的一些信息。独居、无业，仅此而已。另外，我当然能够看到，她中短头发很随意地低低绑着，人瘦瘦高高，皮肤很白。「柏拉图的观点是：我们对于那些不断改变的事物不可能会有真正的认识。我们对于那些属于感官世界的具体事物只能有意见或看法。我们能够真正认识的，只有那些我们可以运用理智来了解的事物。」 然而那天晚上散会后，我并不理智，临走的时候我向她提出送她回去。她没有拒绝。她住的地方是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她走在我前面几步，没有说话，这样默默一直走到四楼，昏黄路灯时闪时灭，我在楼梯口吻了她，她仍然没有开口，眼睛盯着看了我一下，接着闭上。她开了房门，没有开灯，一晚上都没打开，也不出声。我于静默微光中感知到，她人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的娴静，相反的，动作和呼吸都传递出热烈和兴奋。直到靠床的窗上透进晨光，她长静静睡去。我离开房间回了自己的住处，她或许听到我离去的开门声，我想我们都愿意这样来不告而别。之后的一段时间，不记得具体多长，我们没有相互再联系。又过了不长不短的平常日子，我们再遇见时，我们做好试着交往的决定。那么接下来，两人的时间大部分都会交了给对方，约会一周一次，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再到同居。我们如漆似胶，认定了无法离开谁半刻。我们无话不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某个午后，我们赤身裸体地抱着，我开玩笑，柏拉图认为，当心灵摒绝肉体而向往真理的时候，这时才是最好的。而当灵魂被肉体的罪恶所感染时，人们追求真理的愿望就不会得到满足。她听后先是一愣，然后轻轻在我左肩上咬了一口，她说，那亚里士多德还认为，最高层次的事物乃是那些我们用感官来感知的事物。我们互相笑了，表示跳过这无聊的哲学讨论…… 我们在一起一年零七天，分开是在九月九日早上。那是最后的一次分离了，从此再无音信。我永远记得她那双漠然且热烈的眼睛。过去已经过去，失去的业已失去。如何区分？遗憾？后悔？
天空是灰白色，星星和萤火虫以全都隐匿回去，我回头寻找那对双子星，它们也已完全销影匿迹。
前方山坳开口处的远方天空，一片片狭长的云层隐隐先亮起。对着天，我出神了很久很久，才记得猛然回头。记起还在梦乡的紫苏和薄荷，我想早点把两人叫醒，跟她俩去出口的悬崖边上。
两人坐起睁开眼时，第一眼先看到了赤裸上身的我，投来疑惑表情，她们后缩着身体，继而马上又都微皱起眉，像是想要质问些什么。我也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无话可说地走了一边去。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好一会，等到两人睡意都去了，变得完全清醒之后，才把我的衣服扔还了给我。我接过穿上，我说，我们得赶紧到山口那边去。薄荷问为什么要去，紫苏也是表示疑问地看向我。我说，那里即将能够看到日出，山的下边可能就是大海，海天一线将要升起朝日，那是何等浪漫壮观的景象。我尽量说得绘声绘色。然而看来似乎并没有提起两人多大的兴趣，睡过了一觉，她们可能甚至都记不起因何而来的这里，昨天晚上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看来差不多也忘掉了十之八九了。现在她们可能只关心自己的妆容，想尽快在哪里找来水洗洗脸。确实，两人现在看起来可真够狼狈的。
“好吧，现在就去找水整理洗漱，然后到山口那里看日出，我们得快点。” 我回头向她们招呼着，然后前去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