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醉了的缘故，她们说，关于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好像从一开始，就有这么一间屋子，屋子里一开始就有锅碗瓢盆、桌子椅子、床铺被席，还有这么一架放满了书的书架，各种生活用具应有尽有。在离这里三里外，还有一个千来多户人家的大村庄，与村里相互往来久了，村上的人虽然也叫不出她们两人的名字，但都能够分别认得她们。一直便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便这么住着。
但是，她们说，她们肯定不是一开始就在山里生长大的人，可是为什么在这山里一直生活，两人却也说不上什么前后因果。她们猜，可能在某一个时间，也像我所说的那样，是穿越山海而来也未可知。或许时间已经太久远，远到以至于现在就连名字也没有了。没有名字也能在人类当中生活而相安无事？其实也不麻烦，她们自己私下相互称“你” “我” ，附近山里就只一座村庄，千来户人家，人们都把她们叫为“长腿姑娘” “小圆脸姑娘” 。人们常逗着她们说，这样叫，倒也好辨认。
她们从村民那里借来种子，自己种了两块庄家地，还开了一片菜园，浇水施肥，防虫除草，从此每天有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活。种地耕耘之余，她们还常常到屋前的那条小河边上打鱼，常常收获满满。一开始还只是闲着去看放羊阿吉抓鱼，每次他都会给她们分一两条，后来她们自己也学会了，是阿吉教会的，他是长老的学生。她们说，长老他简直是村里的神仙，长发长须都已雪白，可是脸上却不挂一丝皱纹，身体也还犹如少年矫健。山里广阔到根本想象不来，长老说连他自己也都没有走遍，他已经三百岁了。每当天气好时，她们就在山里到处走走看看，在草地上尽情奔跑，但是都走不远。她们想，一定要去东面登最高的山峰，看日出，看山的另一面的海，看山外面的世界。这里别的不多，节日却是最多的。一月初一、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四月初四……直到十二月十二，都是隆重节日。近来的大节，也就是在眼前了，那可是三年举行一次的大盛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在这里，生存即生活，一年之中，很快都会被这样的日子重复填满。
“你问我们叫什么名字？” 看书女孩记起来说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名字只是一个编号，只不过在多事情上都需要有一个符号来作为区分罢了。” 我说。
“但我们没有名字。” 烧火女孩说。
“但无论如何它也只是编号，也无关尊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我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们现在想有名字，不如现在一起就取了名。” 烧火女孩说。
“倒是有意思。“ 我说。
“我们一起想想好了” 看书女孩也点了点头。
两人一齐看着我。就叫薄荷、紫苏、鱼，我随口说出。俩人不愿用鱼这个名字，她们商量好了，看书女孩就叫紫苏，烧火女孩就叫薄荷，而我当然只能叫鱼了。
我们显然醉的不轻。我跟紫苏和薄荷说，如果明天她们没事，就跟她们 一起去草地上肆意奔跑、去小河边戏水、去走遍山谷的里里外外、去东边最高的山峰，去登上、去看日出、去看山那边的海、去看山外的世界。我说得得意忘形，两人听得哈哈大笑。我还答应了她们，今晚自己一个人收桌洗碗。
酣畅之际，两人提议让她们即兴表演个什么节目，以作为答谢我明天愿意同她们去做那些事，答谢我今晚的下厨和收桌洗碗。
我大口把酒喝的胸前湿了一片，提声应了道：“好，再好不过，那么请二位给来个表演吧。” 两人这时收起了醉酒的姿态。紫苏起身离了席，在书架那里翻了好一会，在最上层左角抽出了古旧薄薄的黄纸小本子，她拂起垂在额前的乱发，然后朝我们轻轻一笑，把手和书本子背在身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登台一样的步子，走到了席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仍旧背手站着。此时薄荷也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放了一边，站到了紫苏旁去。她们眉眼带笑，等待我喝了眼前的这大碗酒，我一口干完了酒后，二人开始收起了笑意，正式地向她们的观众来了个鞠躬礼。作为回应，我跟着慌忙大手向她们挥去，喊了一句好，通过醉眼，我看到两人明显强忍在着笑。
不过她们很快就调整到了认真的状态。紫苏一只手仍背在身后，一手举起黄纸本子，开始唱了起来。也就在同一时刻，薄荷撇下原来披在身上的长薄衫，随着紫苏的歌声，踩着步子翩翩起舞。一个只着短袖单衣，翩若惊鸿，舞姿抖擞曼妙；一个手捧曲谱渡步，仪静体闲，歌唱宛转悠扬。歌声舞步、灯下屋子、林间清泉、山海皎月，此时一同潇潇激荡。山海皎月、林间清泉、灯下屋子，世界就只三人……
原先，还只是紫苏歌唱、薄荷跳舞，现在，薄荷也唱起了歌，紫苏也跳起了舞。两人忘我地纵酒歌舞，俩位歌舞者的额间、背上渐渐冒出点点汗湿，直至透了一大片。到后来，两人大汗淋漓地，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唱起不着调歌、舞步也乱了。但那又如何呢？自然朴素之美。
一时看呆了的我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我索性就地而坐，伸手摸来跟着人一起跌落下来的酒碗，竹筷，迷迷糊糊用竹筷敲打瓷碗，跟着她们敲打着节奏，还低声和唱着。我为她们助威起势。我鼓掌、叫好，在桌下人仰马翻。身旁倒下的酒筒咕噜咕噜地往外流，酒水浸湿了我的上衣。我连忙扶起酒筒，也坐起了身，扯开去上衣，扔去一旁，把竹筒的口对着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筒里全部的酒水。之后想做回椅子上，可是哪里坐得回去？只得又无奈地任其瘫倒下去。
世界一片模糊，开始天旋地转。我疯狂叫唤俩人的名字，紫苏和薄荷，我深深感到已经结识了她们一辈子。
我已经将近半死过去。这时朦朦胧胧看到，两个身影从天边向我附身而来，她们各伸出手，左右将我的手握住了把我拉起。等两眼多少能看清了些后，我看到，屋子里哪里还成样子？那边书架已经倒地，屋子里凡事落脚之处，都是书。桌椅也都翻了个四脚朝天，饭菜倒是不知何时已经收走，但酒壶酒碗都还在，杯盘狼藉，酒水流洒了一地。横七竖八，乱作一团。
我被两人笑着半拖半拉，三人牵着手冲出了房门，沿着屋前的石板小路飞奔而下。翻过屋前的竹篱笆，跨过大榕树下的小石桥 ，我们来到了山谷下的平地。我们在大路上肆意地向前奔跑，路的里边，大片大片的稻田，风带起的稻浪，香气四溢。随着稻浪涌动，天里头开始升起星星点点荧光，萤火灿烂，形成半圆的蓝色琉璃星空，月亮这时正好最大，天空低低的，触手可及。
路在大山下转了个九十度的弯，我们来到了所说的村庄对面。这个时候，遥看过去，村里只剩十指可以数过来的亮着灯光的人家，不时响来稀稀落落的狗叫声，孩子哭闹，老人哄骗声。我们在这里停下，薄荷和紫苏在坐路边，四只脚挂在悬崖边上晃着，我在身后来回踩步子。我们长时间在感受这夜里的寂静的烟火祥和。她们指指点点，在辨别亮着灯的人家里，那一是黑脸大叔家，哪一家是虎大婶家。“放羊阿吉的家已经熄灯了，为什么睡得这么早？” “人家一个人住，可能没什么事情就早睡了。” “阿秀跟他在一起了吗？她可是很喜欢他呢，我看得出来。“ “不知道，上次见到他时她说了没有？” “人家是想喜欢你。” “乱讲。” 两人坐在悬崖边上，乘着凉风聊着。
“夜里村庄的守望者。” 我打趣说，“别被人家当成来小偷才好。”
两人没有搭理我，但她们明显听清了我的话，她们只是神气似地笑着。
村子四周，萤火虫和夜间雾水形成淡蓝色薄纱围着起来。村里还亮着的灯只剩了三五家，鸡狗隐隐还在做声。依旧宁静祥和。
“村里的夜间守望者。” 紫苏对薄荷说，她们相视一笑。只见两人接着用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竟骤然叫喊起声：“各位乡亲，快快快醒来，现在有天大的事情需要向你们告知。” “大家快先别睡了，事关我们我们的生死急事。” “起来听我们跟你们说。” ”喂！喂！喂！快醒醒。” “我们村子里来盗贼。” “我们个人都将不复存在。” 两人笑着，争相大声着。
村庄慢慢亮起了一些灯光，继而各个角落的亮了起来，灯光连成一片，没多久，整个村庄全亮了。村庄内的大路小巷出现来回跑动的人影都，看着是村里的青壮男丁，手里都拿着与手臂同粗的实木棍子。很快，人们全都聚集到了村里的中心空地，之后在带头队长的发号施令下，开始望着朝我们的方向而来。不出三分钟，大队人马就可以把我们三人提溜回去进行一番质问，然后必将会对我们的胡闹做出或大或小的惩罚。
眼下大队人就要来到面前，而紫苏和薄荷还在玩闹，还越叫越欢。一旁的我慌乱得却也只能原地团团地转，无计可施。眼看事态紧急，我在两人面前停下，努力地大声说话，向两人述说情况。可是她们却完全充耳不闻，完全不加理会，还在嘻嘻哈哈大笑着。我顾不及许多，一把同时把两人拉回路上，拉紧她们的手，不管不顾地就开始向前跑。
“先把人给带回去。”身后传来人群的叫喊声，声音已近在耳边。我也来不及回头，一直拉着两人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没命地向前奔去。我肺都要咋了，耳聋眼花，声音也发不出来，但我仍旧向前跑去，不管不顾。
脚下没了路，前方是一处悬崖，悬崖底下不知深浅。没有任何犹豫，我们纵身跳了下去。
我们身体一起翻滚着，向前滚去了很远。身下是软乎乎的草地，我们索性躺着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再也不想起来了。
来了盗贼？天大的事情？ 事关人们的生死急事？他们个人都将不复存在？
大闹了一夜，总该静下一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