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知何时从云朵里钻了出来,小镇的空气重新明亮了起来。
默灵踩着街面斑驳的石板,慢慢走回了自家的小院。
默哲大叔正躬着身子在小院阴凉的角落打理着某种绿植,默灵没仔细看,只觉得或许是小葱。
默哲大叔是背对着他,没有发现他回来,默灵想了想也没有急着打招呼,先走进了屋子里,轻车熟路地踩着木制的楼梯上楼,然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天澜一直安静地跟在他后面,手里提着一副抓好的药,不过偶尔会倾斜身子歪着脑袋来看他的脸——准确地说应该是看他的鼻子,看他有没有继续流鼻血。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不过天澜抓药的速度真是挺快啊,他和雪零分开后在回家的半路上,他就已经把药抓回来了。挺大的一副药,用黄油纸包着,细麻绳捆着,像提着一只包好的大烧鸡,那几枚小银币一个铜板都没找回来,全买了药。
“恩公哥哥,真的不用吃药吗?”天澜抱着那一大包药,竟有些小委屈。
默灵朝他笑了笑,手上则继续翻箱倒柜收拾着行李,“不用了。那些药需要煎熬才能吃,时间来不及了。放心,你看我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大不了,待会儿把这药也带上,万一还流鼻血的话就吃它。”
简单取了两套换洗衣服装进行囊里,然后默灵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其他值得收拾带上的东西了。茫然地坐在床上,一小会儿后才背起行囊,笑着招呼天澜:“该走了。”
走下楼,正好看见默哲大叔从屋外迎面走进来,应当是看见了他背上的行囊,楞了一瞬疑惑道:“要出远门?”
“嗯……那位科穆教士死前托我为他送一封家书……”
看着面前默哲大叔,默灵心里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像是不舍,又像是寂寞,或者是其它更复杂的东西……他就快要死了,但他不想死在这个家里。
于是把事情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便要带着天澜离开。调查团大部队正午饭后就会在镇子外集结并准备离开,时间很紧,他也乐得在此刻表现出一种只是普通出远门时那种平平常常的匆忙。
“那我送送你。”
默哲大叔拍了拍手上的土,跟着走在了默灵身边。
从家里到镇门口,这段路不算长,默哲大叔边走边向他叮嘱一些出远门需要注意的事项,说外面人心险恶要注意别被人骗了,说要对那些强大的职业者敬而远之,说看见不平事不要去多管闲事,有些恶人没那么在意帝国的法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一路上几乎都是默哲大叔在说,默灵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默哲大叔也可以像一个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滔滔不绝。他自己则只是偶尔“嗯”一声,点着头回应,并在默哲大叔问他钱有没有带够的时候立刻表示完全够了,科穆教士托他送信时本身就给了他很多盘缠。
等到两大一小三个人快要走到镇门口时,默哲大叔突然道:“你说你是要和中央来的那群调查团老爷们同路,搭他们的顺风飞艇?”
“嗯。”默灵不疑有他,“里面有一个前几天相处得还不错的朋友,帮忙去说的。”
默哲大叔豪爽地笑了起来,“灵,你小子行啊,能在那群当兵的里面交到朋友!”
紧接着默哲大叔的神色又稍微严肃,道:“正好,这样的话你帮我向里面一位叫做格特尼的军官道声谢,大几天前就是他带回来了救命的紫星草,不然我恐怕现在还躺在床上。”
“格特尼?”念叨了一下默哲大叔说的名字,默灵点头应下。接着见默哲大叔又继续道:“他带回来的紫星草份量够多,用不完的我还种在了小院里,想来能活下来不少,以后都不会缺它了。”
“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去谢他的,两天前我身子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不过……可能是贵人多忘事吧,我去他租住的旅店找他,他却好像已经把我给忘了,不认得我了,甚至根本没给我多和他说话的机会……明明刚把紫星草送过来的那天,他还很友善地跟我嘘寒问暖来着……哦哦,我不是不开心他把我忘了,只是我想啊,就算他把我忘了,就算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就说紫星草其实是科穆教士托他送的,真正该感谢的人是科穆教士,但是吧,咱们仍然应该把该有的谢意传达到位!”
“他们那种层面的人,不太可能缺钱缺物,所以我们能够报答他们的善意的,就只有一句真诚的感谢了。”
说话间,三人便已经来到镇门口写着“纺锤镇”三个大字的门楼之下。这里已经能看到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集结起来的调查团的士兵们,听到他们将一些个人的包裹扔到白牙巨象背上的声音。
默灵在这里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默哲大叔,郑重地点了一个头。
默哲大叔微微笑着,挥了挥手,“去吧!他们好像在等你。”
“嗯……”
默灵转头,正式踏上了离开的路。
前方,许多望过来的视线中,一双怀着无尽憧憬的红色竖瞳早已等在了那里。
天澜也在这个时候拉住了他的手,这一行,或许并不孤单。
下午的太阳很烈,默哲的脸颊渐渐渗出了汗水,默灵混在调查团大队人马里已经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但他仍然静静地现在纺锤镇的时候牌匾门楼之下,眺望着远方,像是仍在目送着离家之人。
身后十几步外一个卖菜的大婶与默哲相熟,也见到了刚才默哲送默灵离开的一幕,便凑到旁边笑着问道:“你家默灵小子这是出去做什么去了啊?”
默哲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中年沧桑的脸上露出低落的神情,深沉地微微垂下了头,简单应道:“去送信。”
“嗐,原来是送信啊!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在这儿杵这么久!”
说着,大婶便自觉无趣地返回了自己的摊位,没能听到,目光幽远深沉的默哲在她转过身后,兀自喃喃自语:“你不懂……他不会再回来了……”
风,从森林那边吹来,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默哲缓缓转身,向家中走去。相比起来时,他的步履有些蹒跚。
一些久远的记忆再次被他翻找了出来,呈现在脑海中,画面却依旧如新。
那是五年前,森林中。
他作为莱德森冒险者小队中的一员,正承担着小队临时休息时的外围警戒的职责。虽然以这片魔兽森林的安全性,这个职责被小队里的好几人都认为是没什么必要的,但有一个人在外面看着,其他人休息起来总归是要更安心一些。
然后他便在某个不经意的转头中,看到了仅七八米外的灌木丛中,一个正呆呆地站在灌木后看着他的身影。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那个站在灌木丛密集细枝丫里的男人,有着一种让他灵魂一颤的惊为天人的气质!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仿佛与世间一切生灵都不同的气质,光是站在那里,便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都包容了进去!
望着男人,他足足愣神了好几秒,才注意到了他那如婴儿般澄净无瑕的眼睛里,露出的却是一种茫然与迷离,就好像他是第一天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对所有的一切都尚不明晰。
“谁?谁在那里?”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盘问一下,于是声音有些发颤,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同时在这短暂的紧张过后,他开始下意识地通过对照自身灵气来大致判断对方的实力——作为实力勉强超越普通人的低级职业者,只能用这种简单粗略的感知方式来判断敌人的强弱,毫无疑问这种感知方式是非常依赖个人感觉且误差极大的,但它也有一个显著的优点,那就是当对方的实力远远超越自己或者远远低于自己时,还是能够立刻判断出来的。
然后他就发现,对方是后者——他从对方身上根本感觉不到有任何灵气。
“哈——原来是一个普通人啊!”他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把心里闪过的念头说了出来。
然后他便听到身后率先响起了动静,“有什么异常?”
是莱德森队长听到了他刚才的喊问声,带着人走来。
他连忙回头朝队长莱德森汇报了一句:“那边有个普通人!”
事情的变化正是在于他的这次转头,因为当他重新把头转回来,重新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猛然无比震惊地发现,对方身上那种让他灵魂都仿佛一颤的独一无二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普通”的,走进街道人群里便再也分辨不出来的底层小民气质!
仅在那一个转头的时间里,他真的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同时还发现,对方这个时候仍然在看着自己,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里,已经少了几分茫然与迷离,而多了几分认真与好奇。
接着便是莱德森皱着眉头站到了最前方,不客气地让男人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并喝问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藏在那里。
男人则非常配合地走了出来,却完全没有愤怒或是害怕的情绪,目光依旧澄澈,只是说他什么也记不得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哪里,又来自哪里。
不过同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对方身上穿的衣服裤子,竟然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也是棕色长裤,蓝灰色短袖便衫。但却不仅仅是衣服的颜色款式,连他裤腿上之前不小心被荆棘划破的一个小口子,也完全一致地复刻在了对方身上!
他控住不住地突然想起,刚才他在发现他时,他就已经在看着他了!
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像一条黑暗阴冷的蛇,盘动在他的心里。
偏偏他身边的队长莱德森仍然毫无察觉,依旧不满地审视着对方,并一点情面也不留地要求对方赶快离开。哪怕一个女性队员站出来分析,说对方可能是外面来的冒险者,遇到意外和队友走散,并且受伤失忆,莱德森也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莱德森队长总是这样,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极度排斥,对没见过的落魄之人施于援手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镇里老人们倒是说他曾经也是一个对人热情的人,还扬言去大城市闯一番大事业过,并且他真的去了,只不过几个月后衣衫褴褛地又回来了,然后就变得敏感排外,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大城市里的经历。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开口为男人求了情。毕竟如果真的像那位女性队员分析的那样——实际上按照常理来讲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让男人一个人离开,遇到遇到危险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里虽然的确是远近闻名安全度非常高的魔兽森林——当然仅限外围区,有鬼面藤隔绝,谁也不知道森林更里面是什么情况——但是作为镇子里最强的冒险者小队,他们现在正处于非常深入的位置,豺狼黑熊等凶猛野兽已经较为常见,其中更是不乏有觉醒成了低级魔兽的个体,那不是普通人能应付的。
然后在不断地求了莱德森好久之后,这位他其实很敬重的队长终于松了口,愿意在返回时顺便给予男人庇护。
再然后,他便带着男人回到了小镇,暂时将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家里,并在好些天没从镇子外来的那些冒险者里找到认识男人的人后,干脆让他就在镇子里生活,同时为他取名为“默•灵”……
默•灵……
之后他曾无数次回忆起那天他第一次见到默灵的场景,回忆起他见到他时那第一句被他说出来的话——原来是一个普通人啊……随着回忆的次数的增多,他渐渐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的直觉:那时默灵就是一张茫然的白纸,或许正是他的这句话,帮他找到了他对自我的定义……
他绝对是一位超乎常理的存在,他的这次离开,又有一位光是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气息都让他感到窒息的小女孩自愿跟随,所以,他的感觉没错的话……他不会再回来了……
或者应该说,这里,本来就不属于他该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