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之日？”
默灵有些疑惑，抬头看向科穆，却突然发现他脸上的红润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
默灵的心不禁一下子狠狠揪紧，大脑皮层像被一阵电流猛地打过，死死地绷紧脸上的肌肉，才没有让自己露出悲痛的表情。
但科穆自己却并不自知，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低落，继续道：“原谅我这一点小小的任性，关于预言之日的事，我不想提起。”
“不过不是因为这件事是什么秘密，恰好相反，关于预言之日，在稍微大一点的城市里，哪怕是普通的城民只要消息不是太闭塞，就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到时候你如果好奇，路上可以随便找个人打听。”
“我不说仅仅只是因为不太想提起，毕竟它真的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尤其是对一个神职人员来说。”
说话间，科穆脸上的血色已经只有极少的残余，默灵甚至发现他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痛苦，但瞬间又被他压了下去。
接着，却又见科穆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将手里的钱袋递了过来，“来，拿着。”
默灵想都没想立马拒绝，“不，我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科穆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痛苦，拿着钱袋朝默灵递过来的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下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却又再次被他强行掩饰，装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般，笑道：“你以为我给你这钱是干什么的？我的家乡建风城离这里可是隔着半个世界，没有这笔盘缠，你可能根本走不到那里。”
“而且这钱袋看着鼓，实际上里面多是银币和铜币，加起来也没超过二十枚金币的价值，如果不想办法去大城市坐飞艇，这点钱其实完全不够用的。”
“哦对了，差点忘了说，等你到了我的老家建风城，直接去城南打听一下‘粒香米铺’的位置，那便是我父亲的铺子，现在应该是小妹在打理，书信送到那里就可以了。”
说着，科穆有些手脚笨拙地向前靠了一步，直接把钱袋塞进了默灵怀里，脸上仍然笑着，道：“拿着吧！你如果不拿，我都不知道该把它留给谁。”
默灵有些楞楞地接住，而就在这时，一只手仍然直楞楞伸在他怀里的科穆突然重心不稳向前倾倒，整个人摔进了他的怀里。
默灵连忙将他扶住，然后便看见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的科穆，一张脸已经彻底变成了死一般的白！
“科穆教士！”
紧张地呼唤了一声，然后默灵强压住心里的悲怆，小心地将他扶到了床边。现在的科穆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削瘦的手臂有些硌人，双腿也弯曲着好像再也没有力气站直，默灵忍着要流泪的冲动，说是“扶”，但几乎是把他“抱”到床边的。
而把科穆抱到床边后，默灵扶着他的背，让他缓缓的平躺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又涌了出来！
此时的科穆，脸上浮现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痛苦，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有神，看着默灵，极为艰难地仍然将脸部的肌肉挤成笑容，“不必……难过……我……也是……有灵识的……在刚醒过来时，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了。另外还得多谢那位医师啊，明明这么糟糕的身体，居然也帮我争取到了最后这段这么长的时间。”
刚被扶着躺下时，科穆明显有些气不顺，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但随着在床上躺好，显然让他稍微舒服了一些，说话的声音虽然越来越轻，但却重新流畅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的精气神就明显更加地涣散，说话的声音更轻，吐字也渐渐再次断断续续起来。
“还有，多亏了有你啊……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让谁来帮我送这封信。唯独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借着这次……去更大的世界看看……也许……也能顺便帮你……找回一些记忆……”
“别说了……教士，别说了……”
泪水不断从默灵眼里涌出，他将声音也放得很轻，哽咽地哀求着。
这时的科穆却连瞳孔都开始涣散，嘴唇的蠕动微不可察，断断续续的声音轻到几乎已经听不清。
“不必……这样……我……只是去……更近的……地方……继续……侍奉神明……”
朗朗皓日，山河清明，太阳底下飘去一朵灰云，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突然黯弱，莫是从那里走出去了一缕魂灵？
最后这一刻默灵终于鼓起勇气去回忆那天在世界屏障边缘自己救活雪零时的心灵状态，那种强烈的意志感情居然真的能干涉现实的感觉，让他在事后回忆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或许，他能够重复之前救活雪零的奇迹！
不过在鼓起勇气尝试这么去想的瞬间，大脑里突然“轰”地一声，像是被一柄巨锤砸中，所有有条理的思维与逻辑瞬间支离破碎！
脑内瞬间如浆糊一般混乱，眼前一片苍白，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也瞬间响起“嗡嗡嗡”混乱的幻鸣，默灵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向下摔倒，双膝“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突然跪倒趴在了科穆床前。
“……我是谁……我又在哪里……”
像是一个新生的灵魂，轻飘飘的，漫游在一片苍白的混沌里，找寻着自我，找寻着存在的意义。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声声无比遥远的呼唤响起：“恩公哥哥……恩公哥哥……”
那声音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里，顺着这个声音，破碎的认知和记忆终于开始艰难地拼凑在一起。
“我是……灵……默•灵……默灵……”
忍受着大脑里极端强烈的飘忽难受的感觉，默灵渐渐感知到有一双小手正扶着自己，担心又惊慌地一声声呼唤着自己。
肉体上渐渐有了些知觉，但脑中的那种飘忽感却并没有随着时间减弱，反而越演越烈，就像是终于来到了这一天，他的灵魂要彻底飘散在这片天地里。
心里突然再次想起了昨夜那个“梦”里，雪零最后说的那句话……果然，他就快要死了。
这其实也是他之前不敢去尝试像救雪零那样去救科穆的原因，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他若这么做，不仅救不了人，还会遭受足以危及生命的可怕的反噬。
但在科穆的生命即将彻底逝去的那最后的一瞬，他终究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进行了尝试，以至于现在……
他马上就要死了……
原来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啊……生在这天地，也逝在这天地，一闭眼，或许不过是一次永恒的睡眠，世间万事尽与自己断了相干……
或许就这么睡过去也好，人生在世，难得安详，或许就这么结束也好，什么“身世”，什么“魔人”，一切都是浮云，或许……
……
不！不行！他还不能死！！！
他已经答应了科穆，要帮他把最后的家书送到他的家人手里！
一瞬间像是找到了值得用毕生去贯彻的信念，极致强烈的求生欲“轰”地在心里燃起！
大脑里已经演化到极致的飘忽感瞬间被压制，就像已经挥发的水珠在一股无形巨力下再次被压回液体！
肉体上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和真实，默灵能够感知道膝盖微微传来的隐痛，那是刚才一下失控跪倒在坚硬的地面所致；还能够感觉到鼻间黏附着液体，那是他不知何时流出来的鼻血。
“天澜……我没事了。”轻轻握住天澜扶在他胸前的小手，默灵深喘了几口气道。
天澜的小脸上仍然满是担忧，眼睛里隐隐酝酿着泪水，一副快要哭鼻子的表情。
“恩公哥哥，刚才感觉你的心跳，好像停了一瞬，好吓人啊！”
默灵挤出了一个笑容，温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说着随手将鼻子前面的血迹擦了擦，然后撑着站了起来，默默凝视着床上脸色已经彻底灰败的尸体，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封揣进怀里，贴身放好。
“恩公哥哥，你真的没事了吗？”
“真的没事了。”默灵轻轻摸着天澜的脑袋，温声安抚道。
“可是……刚才你流了好多鼻血，是不是生病了啊？要不我们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放心，没事的……”看着天澜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的担心，默灵安慰地笑着，想了想，从身上拿出了几块小银币，递给天澜道：“这样吧，你去帮我到药店抓一副治疗流鼻血的药回来。药店在哪里你知道吗？”
天澜一下子来了精神，“知道！”
说完便抓着银币嗖地一声跑出了房间，一副比谁都急的样子。
默灵也没多想他为什么知道药店的位置，天澜终究是位于最顶尖层次的强者，拥有灵识的他或许找不到药店才很奇怪。
接着默灵便转身也离开了这个朴素狭窄的房间，走出那道教堂侧墙上的小门，在一众略带询问的眼神中告知了科穆的死讯，然后许多人便痛哭着朝着那个狭窄的通道小门蜂拥而去，默灵自己则逆着人流走出了教堂。
外面，太阳仍然躲在一朵灰云后面，来时还晴朗的天色现在看来好像要下雨。
默灵一出来目光便被一道纯白的身影吸引，是雪零。她就站在教堂门口斜对面的街边凉棚下，也在看着他，像是专门在等他。
默灵没有多想，走了过去，然后却是对方先开了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默灵下意识将手抬到胸前，隔着外层的衣服摸了摸那个信封，无比简洁地回答：“把信送到。”
雪零沉默了片刻，接着道：“那你跟着调查团走吧，他们有飞艇，直达中央圣城。建风城离中央圣城没有太远，算是顺路，我会帮你和嘉斯德斯说的。”
雪零一点儿也没有避讳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她看在了眼里，不过默灵也不在意了，想了想，道了一声“谢谢”。
雪零微微点头，接着便转身离开。仿佛她等在这里，就是专门来邀请他接下来同路一样。
“等等……”看着即将离开的雪零，默灵叫住了她，然后待对方转身看来时，轻轻地问道：“昨天……昨天夜里……是梦吗？”
真是一个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过雪零看过来的目光却依旧平静，像是已经读懂了这句简单的话语里表达出来的、以及没能表达出来的所有意义。
“不是……不过或许，也算是吧。”
令人琢磨不透的回答，语气轻得像飘絮。
默灵心里微微一沉，冥冥中竟有些理解雪零的这种奇怪的回答的含义——至少昨夜“梦”里的对话是真的。不过意外地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用同样轻的语气继续问：“也就是说，我的确快要死了？”
气氛在这句话问出后变得沉默，安静的街道上只能听到风声和后方教堂里隐隐传来的驳杂的哭声，或许正是受这种哭声的影响，默灵明明并不对死亡抱有恐惧，却总有一种淡淡的压抑和悲伤。
片刻后，雪零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道：“本来我也不确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昨天夜里，在房顶看见了你，那时你的状态很……很难以形容，但也让我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个事实——你就快要死了。”
终于确定了这个糟糕的事实，但默灵发现自己心里竟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就像只是在和雪零聊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只是在默然思忖片刻后，平静地又问道：“那我还能撑多久？”
他现在只关心自己还能不能好好完成科穆的遗愿，把信送到他的家乡。
“不知道。”
雪零的回答依旧简单直白。
然后没等默灵再次开口，她便又接着说道：“不过那位神官托付你的事情你不要想着拜托别人，至少我是不会帮你的。这件事情得你自己去完成，我只会帮你跟嘉斯德斯打个招呼，让调查团返回时顺便带你一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