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雪境无垠,天光耀目,碧海惊涛。
腾格镇位于沙罗半岛的极西之地,南方遥望腾格高山余脉,北端与雪驼山相接,方圆占地十余里,生活着数千人。放眼亚夏大陆任何一地,也没有腾格镇人族群复杂,既有尘服大陆各族人,亦有亚夏诸族后裔。
尽管他们族先不同,语言也不相同,服装更是千奇百怪,但是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共同点,是他们多数人所具备的:逃犯。逃犯的罪行种类千差万别,有逃税者、强奸犯、纵火者、下毒人、抢劫者和叛乱者,更多的则是杀人犯。正因如此,腾格镇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别名:杀手之镇。
杀手之镇没有笔直的路,全都是弯弯曲曲的。道路覆盖着积雪,人为铲出一条雪道,两旁堆着雪堆与柴垛,还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镇子的房屋有高有低,杂乱无序地挤在一起,好像一群被赶入窝的鸡仔。有的屋顶铺着干草,有的则起人字形木板顶,还有不少屋顶是漏风的。
镇子里有一条小街,雪道上鲜见粪便与死狗死鸡,但是常见人吐的污秽之物,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这条街上有十几家大大小小的酒馆,外表看起来极其肮脏,屋内也好不到哪里去。酒馆里最常见的是酒鬼,高谈阔论,喧哗不已,用各种土著方言交流,最常听到的就是亚夏通用语。
沿着小街向西走,穿过腾格镇的一道石拱门,便算出了镇子。腾格镇没有围墙,最明显的镇界便是石拱门,仿佛两个象鼻子一样,彼此交缠在一起。石拱门没有基石,石柱埋在两个土坑里,柱子周围可见碎骨,常有长着烂斑的流浪狗,在石柱下闻来嗅去。
出了石拱门向西走,有一条被人踏出来的雪路。压实的雪路面十分光滑坚硬,能够倒映出铅灰色的穹空,以及灰鸭毛色的浮云。大约走上十余里地,可见路边有稀稀落落的树林,若非粗壮的松树,就是挺立的寒桦。若是走到树林边,能够看见林中有个水潭,已经被冰封冻,周围有不少土坟包。
穿过树林再向西行,阵阵刺鼻的海腥味飘来,令人觉得难以忍受。向西望去,铅灰色的天空与石灰色的地面相交,似乎由一道暗线加以连接。那条暗线起起伏伏,好像有人用银针穿起,想要把天地缝合在一起。暗线从看不到的雪驼山方向为起点,一直没入南方的腾格高山,中央有一个大黑点,好像站在天地间的一只大乌鸦。
那只乌鸦是一个搭建的船坞,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过是建在海滨岩石上的极为不平坦的木台子。木台左右是瘦骨嶙峋的礁石,覆盖厚厚的冰雪,吞噬了周遭的一切,似乎还要把木台也吞掉。船坞长四十余丈,宽有十余丈,多由松木板压制,用藤条紧紧地捆扎在一起。
那些未被雪盖住的松木板外沿,如同礁石一般黝黑,竟长着绿斑苔藓。站在船坞平台上,极目向远方眺望,可见茫茫冰雪之境。被冰封的海,像是一片被银水镀过的镜子,被光照到耀目晃眼,没有光照则暗淡失色。狂风怒吼,卷起一大片积雪,随意地抛向船坞,以及船坞北侧的船只残骸上。
这艘船不大,是一艘尘服大陆三桅帆船,航行速度并不慢。船头与船尾没入海中,隔着厚厚的冰层,就像两个溺水的人,极力地想破冰而出。船身露在冰层外,已经被冰压得变了形,如同一头被抽了筋的野兽。
一个男人站在船身上,平静地望着海面。这个汉子长着白净的脸膛,两颊泛起了大片潮红,好像猴子的屁股,目光坚定而有神,有一股不服输的凶猛劲头。他穿着厚厚的鹿皮袄,外面披着一件孤皮斗篷,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
他正是韩骞。
去年深冬之时,韩骞在亚坤的帮助下,逃离了安兰古城,意欲带着周天离开沙罗半岛,乘坐尘服大陆走 私商船离开亚夏。周天是昭皇的遗腹子,名字是韩骞给起的,取“周游天下、不忘初心”之意。
逃至丹掖戈壁之时,察合台杀手追上了韩骞。或许是七子之神保佑,或许是周天命不该绝,克拉玛谷地火冲天,将察合台与亚坤带入地狱。面对着蓝色的火龙,韩骞感到心底惊惧不已,而周天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发出令他更觉得惊诧的笑声。
从克拉玛谷逃脱之后,隋良与韩骞保护着周天,住到了曼佗山下的驼铃客栈。韩骞原本对隋良心怀芥蒂,但是隋良几次出生入死相助,让他渐渐打消了顾虑。隋良虽是易教之人,却有自己的良知,再加上对昭皇无限的敬仰,才矢志不渝地追随自己。
彼时,朔漠边境严格盘查来往来商旅,除非缴纳极重的通关税,商旅是不可能去到金角湾,雇佣尘服大陆商船出海的。更关键的是,甘山西部有不少部落,扮作匪徒劫掠商队,所以想要赚取钱财,商队只得另寻他途。
腾格谷地靠近雪驼山,地理位置处于极北之地,比邻冰海海域,与尘服大陆遥遥相对。谷地有极难行走的班通古特戈壁阻隔,又属于野蛮的土库曼部势力范围,故而过去一直默默无闻,亚夏商旅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
到了元世纪中期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庄帝彰显天朝上国地位,积极推进海上贸易,促进亚夏与尘服、仙莱大陆往来。那一时期,亚夏特产经由沙罗半岛,可以抵达金角湾,利用停泊港湾加以转运,实现尘服大陆与亚夏大陆贸易往来。看到金角湾如此重要,尘服大陆白羊王朝眼热,在金角湾设立卡哨,向商旅征收极重的关税。两个大陆的商队不愿屈服,曾经组织军力抗税,一度使得金角湾混战不已。
白羊王朝见局势失控,便命大月城派出部队,将反抗的商队镇压下去,甚至处死了一些尘服商人。受此影响,不少尘服大陆走 私船舶冒险北上,直抵半岛北方腾格谷地,在那里转运货物与特产。
与走 私船一起到达腾格谷地的,还有不少尘服大陆逃犯。他们在谷地定居下来,从事转运特产的买卖,与曼佗山西部土库曼部接触,渐渐有了默契。随着转运货物增多,谷地人口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来自亚夏中土的犯人,与四处漂泊来的各族逃犯,逐渐融合到一起,形成了如今的杀手小镇。
尽管腾格谷地是逃犯的宝地,更是走私犯的热土,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特殊,每年有半年时间海冰封冻,故而一些胆大商旅开始转动脑筋。
雪驼山没入冰海的地方,保留了一座高高的山峰,被驼族人称为月亮峰。
月亮峰是拉普雪场的终极之地,到了那里可以看到冰海冰川,如同一座座小山似的,随着潮流与风向漂浮。大胆的商人将船只航行到北方,拴住巨大的冰川。他们将拉普雪场运来的亚夏特产,用小船倒运到大船,再随着洋流向西而去,最终抵达尘服大陆正北方。有了大冰川护驾,大船虽然冒一定风险,但可以不受冰封所限,在寒冷冬季进行走私。
拉普雪场是驼族人的称呼,乃是一条天然的雪道,既可以乘鹿而行,也可以借助滑板滑行。拉普雪场所在的山岭,冬季寒冷而漫长,每年夏节之后就开始降雪,暴风雪更是极为常见,能够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绝对是对人的一种考验。好在韩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一意地维护着周天,完全不在意这冰天雪地。
依照隋良打探到的消息,月亮峰下有个天然石洞,探入冰海海域,可以停靠大型船只,亦是走私小船出没之处。隋良打算随着商队,登上那些小船,坐上与冰川一起漂流的大船,前往尘服大陆。
据坤国商队的人说,那些船只的主人叫摩萨德,乃是尘服大陆奥斯部落大富商,其财富不可估量。摩萨德喜欢冒险,曾经率领船队向东航行,意欲寻找到一条通往篷冲列岛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