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平每次走入山洞，都会抬起头，望向洞厅顶部的一处缝隙。那缝隙如同被刀剑劈开似的，漏下了一道温暖的阳光，仿佛仙人垂下的飘带。与艳阳、灿阳不同，这道射入山洞的光线，显得如此娇弱而温情，带着浓浓的暖意，以及无尽的诗意，使人不禁感叹天地之妙意。
阳光落下之处，摆放着一张方桌，乃是冷樵新近所造，边角仍有微微翘起的毛茬。四把木椅不高不矮，与红松木桌极为搭配，造型如同立定的守卫。
桌子上放着茶壶与茶杯，均是出产于廊中的青瓷。杯子里茶汤浓郁，香味已飘满山洞，使泰平觉得陶陶然，心胸豁然舒畅。天域雪茶是天域诸峰独有的茶，绝无人可以种植，全靠天然而生。泰平原本不懂品茶，自从在墨国担任大良，受里耳大学士影响，每天必要品茗一番，竟然有些不能自拔。
“这天域雪茶茶香浓郁，的确是茶中珍品。”泰平说道。
“说到底，天域雪茶也是高山茶，只是由于生长在天域雪山，更受世人所吹捧。若是仔细想一想，不正和人对贤者评价如出一辙：避居出隐士，高山有名茶。”
“依顾左大士所言，天域雪茶之所以名贵，就因为更难采摘？”
“天域雪茶长在高山险峰，峰上积雪甚厚，日夜的温差极大，故而茶树生长缓慢。由于湿度和雾珠增多，天域雪山茶叶肥壮，色泽翠绿，茸毛更多，节间更长，鲜嫩度好。就说寻仙峰的雪茶吧，因其与阳坡花海相混，往往更具有特殊的花香，滋味更加浓郁，白毫显露无遗。”
“高香、浓味，仅靠着这两项优势，天域雪山茶便名扬天下，可见人若是避世修炼，也该向此茶学习。”泰平点头道。
“最顶级的天域雪山茶，有久久不散的茶香气韵，以及耐人寻味的回甘口感，会给人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不知道大良品完了这一杯，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顾左说着，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地品了品。
“似乎香中有苦，苦味绵长不绝，让人欲罢不能。”泰平喝了一口，不由得点头赞叹道。
“茶道是人道，亦是天道。世人皆知大良是变天者，盛名传于亚夏，有谁知道你内心之苦？七子之教盛行数百年，何人又知其衰败只在一念之间？”
“顾左大士言中深意颇重，似乎在点拨泰平，我愿聆听教诲。”泰平放下茶杯，目光真诚地望着顾左。
“泰平已经是千年难遇的奇才，小小年纪参悟白峰先贤之智，懂得以人心为根本、以天道为己任，确实令顾左大为敬佩。墨国所施新政颇多，的确令王国强盛于西北，成为亚夏当之无愧的新贵，具备了争霸天下的实力。可是，这些政策到底是否完美无缺？又或者会否为王国根基埋下隐忧？大良在此时此刻能够通晓吗？”
“泰平没有通天之术，自然无法预知。”
“定皇、庄帝与昭皇，都称得上一代伟主，尤其是庄帝在位四十年，成为帝国最鼎盛的时代，甚至影响了仙莱、尘服大陆。可是，庄帝会想到他施德政于天下，将来会因之使帝国衰落吗？帝国江山三百年，可叹风水又轮回。如今已经是仲世纪的第一年，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一眼能够看得出，一个世纪三百年，正是因为霸权兴衰的周期：廊中霸权如此，帝国霸主亦然。时间是最伟大的君主，可以抚平世间的一切，令天道轮回往复，令腐朽堕落的霸君，最终消散于历史烟尘之中。”
“依顾左大士之言，元世纪的霸主是银夏，仲世纪的新霸又会是谁呢？”
“泰平不必纠结于此，新霸主是谁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能带来天下宁静祥和。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你眼下认为正确的决定，或许会在将来成为历史的羁绊，被后世所唾弃，甚至被人攻击为阻挠进步的藤蔓，最终被人用刀斧斩断。”
“难道这是无法改变的吗？”泰平有些沮丧地说。
“以史为鉴知兴亡，以民为本知未来。顾左虽然谈不上已参破天道，但对治国理政却有点浅薄之见，算是为大良助益吧！”
“泰平洗耳恭听。”
“无论推出何种新政，必须可延续于过去，懂得顺承先法先人，此为审度过往；新政激励国家与百姓，必会万众一心，反之则会逆论如流，必取多方之意务求公正，此为立足当下；未来会如何确实无法预测，但是毕竟会有轨迹可循，故而需要着手于细微之处，站在历史的角度，判断治国策略正确与否。总结起来，泰平大良可以理解为三世论，既过去、现在和将来。”
“听了顾左大士所讲，泰平茅塞顿开，更有醍醐灌顶之感，以三世论治国必可为墨国收到奇效。”
“任何策论只是方法，最关键的是找到顺应时代的天道。”
“泰平有一点困惑，正想向顾左大士请教。”
“顾左与泰平大良年龄相差不大，不必以世人所尊之名相称，就以兄弟相论也无不可。”
“泰平自然求之不得。如今梵教在亚夏大陆势头强劲，不仅在银夏帝国与廊中影响力很大，甚至将成为大漠国的国教。墨国有贵族献言大王墨白，建议也将梵教立为国教，取代七子之教的地位，不知顾兄如何考虑？”
“我刚才说过，如果不能顺应时代潮流，再强大的霸主也将被取代，更何况脱胎于廊中七贤文化的七子之教呢？庄帝执政的辉煌时代，奠定了七子之教的地位，使之成为亚夏大陆最大的教派，但是就严格意义而论，这只是为了帮助帝国稳定霸权的手段罢了。”
“顾兄这样说，泰平确实没有想到。”
“七子先贤的求索者信仰不同，数百年来，被强行融合到一起，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如果再强行捆缚于一体，只会加速分崩离析的步伐。即便是天下共尊的学城，如今也分化出内七宗与外七宗，秉持各自求学之成，欲独创一派影响亚夏大陆，这还不算新近出现的太虚诸派。”
“顾兄说得没错。内七宗与外七宗皆有其独特之论。”
“是啊！这些宗派立论不同，但入仕显达之意再明显不过，已经违背了学子先贤‘学海无涯’之嘱托。在如今风云激荡的大势之下，这些学派与原有六子之说，都将在亚夏大陆流传，只看谁更符合时代洪流，顺应强者的需要，将来或许会摆脱七子之教，重新出现在亚夏族人面前。”
“依顾兄所言，何派会获成功呢？”
“我想，未来能够立于亚夏之派，当有以黑子为主的兵家，以内七宗学子为主的礼家、治家与法家，以卜算子为主的阴阳家，以圣子为主的玄家，可与乔松隐士追随者为主的纵横家并称新七派。”
“顾兄认为墨国该推崇哪一派呢？或者说立哪一派为国本呢？”
“兼容并蓄，为我所用。泰兄弟志在天下，自然不能拘泥一派，而应该广泛培养不同学派，选择其中最适合的几派，选择不同的时期加以综合运用，才可使墨国保持稳定向前之势。”
“那么墨国若立梵教为国教，虽不必再与七子之教冲突，那么会不会与新派难以相融呢？”
“只要不把国教上升为最高地位，取代血统为根基的王权，那么梵教只会是助力推手，不会影响墨国治国安民。更何况我曾与大空谈论过，知道梵教讲究渡我，更谈论来世轮回，会对泰兄弟治理墨国，有更多的帮助作用。”
“我曾听顾兄提及，说到人分了诸我，不如今日再详谈一番吧！”
“人生无非有五个境界：无我、本我、自我、超我和忘我。天地初开与世间万物，不因有没有我而存在，所以说在个人出生的那一刻之前，世间是无我的状态。既然无我之时天地已在，我就不该执迷于从何而来，懂得忘却无我的状态，就是一种永远的状态。”
“懂得无我，实在是太过玄妙了。”泰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对于梵教而言，无我并非时间上的无我状态，而是涉及到一种入梵的修炼，即诸法无我，去除我执。也就是说，把个人的执念抛却，使个人进入到与万物一体的大融合的大境界之中。”
“嗯。大空对我说过，当人进入到无我境界时，人的心灵会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明和纯粹的状态。以无我之心做事，梵者会获得慈悲大爱，远离私欲产生的迷误和偏执。那么本我呢？”
“所谓本我，就是个人的根本，是生来便有的欲 望与诉求，这是随着成长之后，进入家族、部落甚至国家的小圈子里，慢慢地找寻回来潜藏于个人心底的本源。本我在乎个人利益，关注的是眼前，容易导致自私狭隘以及短视，最终落入自我欲 望的泥潭。”
“我记得荀由说过，欲 望是人成功的动力，也是驱使人努力的根源，难道这是错误的吗？”泰平问道。
“事物都是有两面的啊！自我就是自己内心当中的我，即个人的性格、认知、思想、情感、与他人的关系，等等，总之是一个由肉身造就的个体存在。如果个人懂得约束自我的欲 望，那么他就会索求有度，不至于被欲 望羁绊。但如果他无法压制欲 望呢？就会如那些想要攀登血王座的人，最终摔死在血淋淋的王座下。”
“顾兄的意思是，人若想达到更高的境界，就要超越自我欲望的束缚，达到超我的状态？”
“不错。超我就是对自我的超越，不让自我和本我把自己不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超我是对头脑意志的提炼与把控，是对人性弱点的克制和洞察。”顾左面露微笑，抬起头看了看穹空。
此刻，苍鹰正从左峰峰顶掠过，身影被投射到山洞之中。
“既然顾兄如此评价超我，难道说忘我的境界更高明？”
“高明与浅薄，要看从何角度来看。忘我虽说是一种境界，但更像一种赎罪，救赎自己在世间做过的一切，无论正确或是错误，因为一切都将最终被忘却。泰兄弟一定会有体会，当你达到忘我境界时，周围的世界不存在了，一切都围绕着你内心想的目标前行。”
“没有错。尤其是我立于峰巅，抛却一切冥想，专注于手中的长剑时，我就能够达天人合一的状态。”
“是啊！忘我时最能干出一番事业，最能面对广阔而变化多端的世界，最能与万物合二为一，把自己与宇宙融入到自在无碍的状态。不过，泰兄弟不要忘记，这只是个人的小忘我，并非人世的大忘我。”
忘却是最难的。泰平在心中思索着，想起了被冤杀的父母，也想起了冷月与子琴，眼角竟有些潮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