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狮子和牛群有可能建立一种共生关系,而不是根本上的敌对关系,如果没有那么多出卖牛群的内奸,如果狮群没有得到那么多来自被捕食者的帮助变得具有压倒性优势,牛群原本有机会发展壮大,当大致势均力敌时哪怕凭一点无需多高明的心智双方就会发现对方的发展对自己的意义,进而看到如果建立某种更合理的良性秩序,对方的发展会让自己过得更好:如果不再以牛的血肉为食,如果接受法治的约束不再对牛群无节制地肆意愚弄压榨让他们蠢弱不堪,牛群就可以健壮强大,提供更有营养更美味更丰富的各色乳制品,还不会激起牛群的敌意;如果狮群不再是屠夫,而是专注于提供更好的安全、秩序、医疗体系、基本社会保障等公共服务,那么接受狮群并供养之,可以让牛群有更好的生活环境。”背心大叔的话还是挺温和的,给双方都留着台阶,他也试图以此在不着痕迹间对可能激起的火药味防患于未然,毕竟大家正在谈论的议题关乎堡垒社会最核心的矛盾,稍不留神就可能引爆。
若平时,这担心还是有道理的,但这次,大叔显然多虑了,这场讨论从一开始其语境就在对人类认知的无知之本的揭示中被打开了,爆炸只在密闭空间中才是爆炸,而在一个开放空间,爆炸已然失去了意义,何况随着讨论的深入,人们在无知之本的映衬下渐渐感受到了某种更根本的存在。不过这也不怪大叔,毕竟他是后来的,没有听到开头,只隐约感受到那开放的语境,却不知其由来,有这重顾虑也是善意使然。
“本来也无所谓狮子和牛,都是同样的人,只是在这种权力架构下才会处于那样的角色。”看到狮子和牛的比喻在大叔的叙述中有被固化为人与人之间天然差异的倾向,黑框眼镜男生觉得有必要进一步厘清,“你看那些被狮群抛弃的狮子,它们前一天还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高人一等,转眼就变得和牛一样任人宰割,所以比狮子与牛更重要的是什么样的权力结构让同样的人不得处于一种吃与被吃的关系之下,什么样的权力结构让极少数人有权吃人而绝大多数人却只能被吃。”男生的声音越发清澈,有着某种更深邃的情感,却没有一丝情绪化。
当纷繁表象被这短短几句话刺破,露出内里人人能感受到却一直无人道破的本质,现场又一次陷入沉默。
“当那颗雪球滚动起来的时候,只要有机会,任何人想的都是如何加入它去分一杯羹,正是这种只问利益不问其余的普遍心态不知不觉间让这颗雪球越滚越大,膨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直至所到之处吞噬一切,寸草不生。”说话时,若细看,教书先生目光的焦点其实并不在人群中,而是人们头顶略上方的天空,可看似出神,但那慢条斯理的叙述却让这颗雪球显形如在所有人眼前,甚至能感受到它从每个人身上碾过,“对这里的人而言,‘利’是最高真实,其它什么仁义道德不过是伪装自己以更好求利的工具或求利不得时的矫情,削尖脑袋成为雪球一方是它们本能的条件反射,因此从雪球开始滚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最后只可能以雪崩收场,这种权力结构就是这种本能之信的必然。”
先生说话间的自然换气,此时却像叹息,他的视线也随即低落,“可这个国度眼中只有利益的人们却只见雪球的强势和其中巨大且不受制约的可图之利,丝毫不见它的不受制约造成的不可持续性必将带来的雪崩和对所有人心灵的荼毒,即便看见也毫不顾忌,因为和近在手边的巨大利益相比,那些将来的事、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那无数被碾压者的苦难根本不值一提。”
“更可叹的是,在雪球从教育到舆论无孔不入经年累月的灌输下,这里的民众竟把雪球视为国家本身,任何对雪球的批评质疑都被视为对自己国家的攻击必欲除之而后快。殊不知真正的国家是这片几千年来一直被雪球碾压的大地,和其上无数被剥夺、被欺凌、被愚弄、被侮辱、被噤声、被炮灰、被韭菜、被人矿还浑然不觉的亿万生民,他们甚至在被雪球如此凌虐的同时还自发为雪球的貌似强大而欢呼。”古籍男生无缝接过了教书先生的话,虽然说话的是两个人,但那种契合却显露出某种人心共通的良知——在堡垒之国近乎绝迹却又在雪球几千年斩草除根的全面围剿下仍不绝如缕、从未彻底灭绝的良知。
“确实,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强大,是畸形独大的权力不受限吸食民众膏血后的肥胖与从精神到物质积贫积弱的民众间形成的病态反差。”
“但这反差造成的错觉却是真实的,这里太多人就是把这颗恶性肿瘤的光亮肥鼓当成强大。”
“于是这里自古如过江之鲫的名利之徒争先恐后卖身于它;工于智巧却无人性无良知的宵小们争相为原本心虚的掌权者出谋划策,把人性中的弱点、死穴和盘托出,就怕专制权力不能把万民完全操控于股掌、不能肆意剥夺、愚弄民众,为了让效果最彻底,甚至连一丝缝隙都不留下。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国人凭着世所公认的‘聪明’居然几千年前就做到了,后面剩下的就是为这套机制修修补补,历朝历代直到今天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不得不说他们创造了奇迹,那不止是我国历史的奇迹,更是人类历史的奇迹。”
胖男生的嘲弄却没人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