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有人被摔在桌子上,紧接着桌子裂开,瓷盘瓷盏碎了一地。随之传来满地哀嚎。众人目光纷纷转过去,祝筠也闻声抬起头。
一堆锦罗玉锻里,那人的面容是刻在心底的熟悉。祝筠念他、想他、盼望着见他,却不是现在。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何时站在那里?他听见了多少?
祝筠的心停了。
“哪儿来的孽障,不识好歹,知不知道小爷是谁!”桌子板上摔破了鼻子的浪荡子爬起来,指着高照破口大骂。
“咱头儿称爷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满街串呢!”张冉一肚子火气,拳头上的力气也暴涨,从高照身后闪出来,朝着对家面门就是咣咣几拳。
浪荡子见来者不善,连滚带爬躲到打手身后,谁知那个一言不发的赵大善人才是最能打的,纵是一身赘肉也不妨碍将护卫打手纷纷撂倒。浪荡子被悬空提起,饱受一顿拳法后被横着丢到柱子上。浪荡子腰登时像被刀劈一般,动一下便是撕心裂肺,只得瘫在地上,抱头痛哭。护卫打手见主子遭了欺负,抄起家伙对着高照又是一顿围殴。
祝筠呆坐着,望着眼前纷乱如麻,只觉得耳畔一阵喧嚣、一阵寂静。他抱头挣扎,最终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高照的心“咯噔”一声,罕见的漏了一拍。他刚进门时就察觉到祝筠脸色不好,细听几句才发现皆是对祝筠的羞辱之词。高照挥着拳头冲上去解气,却忘了关照祝筠的感受。
“冉子!”高照喝了声张冉,一个眼神示意看好吴韵楼,自己追着祝筠离开。
城中开始宵禁,祝筠离开吴韵楼便再无落脚之处。自己的家乡,竟没有属于自己的归巢,祝筠自己都觉得可笑。
“长安——”高照策马疾驰,毫不避讳的唤祝筠的表字。
祝筠捂着耳朵,不停地向前奔跑,甚至在马蹄声近时,故意拐进了窄巷。幸而巴州的地形图已印在脑中,高照饶了路,以四条腿的速度,总能在路口堵住。
夜色渐深,路看不远,祝筠快出巷口才发现高照已至。祝筠向右,高照便引马向右;祝筠向左,高照便引马向左;祝筠转身要走,却被高照一把捞起摁在马上。
“哭吧,别把自己闷坏了。”耳畔,高照的气息吹动着祝筠耳膜。
“将军看不出来我想躲着你吗。”风呼呼灌进嘴里,祝筠故作坚强问道。
“那你有没有发现我想见你。”高照附耳不急不慢道。
祝筠红着脸颊,低下头,“将军嫌弃我吗?”声音很小,淹没在风里。
“你说什么?”天色已晚,高照需要更多精力专注在骑马上。
“河边竹林。”祝筠喊道。
这是似乎是祝筠第一次用这么大声音毫无顾忌的指挥高照。路上没有再说话,高照凭印象一路向南寻到祝筠说的河边竹林。竹子是几十年的老竹子,七八丈的高度,风一来,似云纱乱舞。
“将军替我出头,会不会打乱原本的计划。”祝筠从马上翻下来,领路进了林子。
“都这会儿了,还替我操心。”高照栓了马,跟了上来。
林中有几方石墩,若非有茂密的竹林遮掩,否则于一片青葱的城中平原未免显得突兀。无人问这几方石墩从何而来,它们只是静静在此矗立千年。
祝筠拨开草丛,他记得矮一点的石墩上有个凹槽,摸索一阵,果然还在。祝筠踩着凹槽爬上石墩,寻了地方坐下。高照举着火折子环视一周,此处不仅地势高,胜在无蛇虫出没,亦很满意这个地方,一个跟头翻了上去,“不错啊。比我东院的假山舒服。”
“这是我小时候发现的宝地,一般人不知道。”祝筠道。
云开见月,高照收起火折子,在祝筠旁边盘坐下来。风停了,不远处的河面如镜般映着一弯明弓。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孙平的话放你离开。你跟着我,至少不会有人欺负你。”高照折了竹枝摆弄。
“将军既已听到他们所言,为何还愿意守着我……不该嫌弃我吗?”祝筠低头喃喃。
“你这叫什么话。你是被欺负的,又不是做错的。”高照道。
“将军不嫌我……脏吗?”祝筠几乎没有力气将最后两个字说出口。
“那你会嫌我满手血腥吗?”高照反问。
“将军守家卫国,是魏国的英雄。”祝筠道。
“我没问别人眼中的我,我问的是你眼里、你心里的我。”高照指着祝筠的心口。
那凌空一指,好似有根无形的线,牵动着祝筠的心,“我曾见将军审问嫌犯,我忌惮畏惧将军对他们的残忍。但我可以理解将军那样做的理由。”
良久,高照沉声一笑。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祝筠紧张地反思。
“没有,特别好。”高照向后倚着石墩,翘起二郎腿看林间月影,徐徐讲述,“你也知道,从白玉京里出来我并没有收留你的打算,是冉子非要留你。因为我打小瞧不起青楼妓馆里那些卖弄风尘的男女。后来,我渐渐发现,我想错了一件事。若非迫不得已,有谁愿意卑躬屈膝、以色侍人。在梁安驿馆,我诧异于你受到的迫害,而那时我对你的偏见,何尝不是对你另一种形式的伤害。”高照顿了顿,“长安,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单纯、勇敢、聪慧的人,我很喜欢,这就是我对你所有的看法。”
单纯、勇敢、聪慧……很喜欢……祝筠很难相信将军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来评价自己。他缓缓转过头,明眸映着皓月,闪着皎洁的光。
“将军……真是这么想的?”将军向来说一不二,但祝筠就是想听他再亲口确认一遍。
“我没有理由骗你。我来吴韵楼见你,不单是因为酒席上你帮了我。即便你没有帮我,我只要听说你在巴州,也会寻个合适的时机见你。我的意思你明白吗?”高照看着祝筠的眼睛道。
祝筠点点头,其实他有点明白将军的意思,但他不敢跟将军确认自己背逆世俗理解的对不对,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夜风袭来,祝筠不禁打了个哆嗦。祝筠抓了抓头,自己刚才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想法,若自己是个姑娘,将军刚才的话倒可以当成情话听听,可自己是个十足的汉子啊。连李老板那般放荡不羁的人喜欢的都是姑娘,将军这样皇族贵胄怎么可能喜欢男子。
祝筠正冥思苦想,忽觉周身暖流遍涌——身上多了件夹袄。
“这件天装商贾,穿了几件棉袄充胖子,没想到今夜用上了。”高照道。
祝筠忽地想起遥遥窥见二楼酒席,将军臃肿可爱的一幕,“噗——”祝筠忍不住笑了笑。
“哟,心情好了。”高照的手搭在祝筠肩头。
“谢谢将军,为了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浪费一夜休息时间。”祝筠道。
高照拍了拍祝筠的肩膀,“说的这么见外,看样子还是没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