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大部队已经来到了鬼面藤之墙的面前。
更准确的说法，是一点停留都没有，大部队就像平时的赶路一样直接就走了进去，沿着一条刚刚劈斩出来的绿色“峡谷”。
默灵有些心事重重，再加上走在最后面，被白牙巨象挡着视线，所以完全没有看到负责开路的人是怎么一点大动静都没弄出来就在藤蔓之中打出一条路来的——鬼面藤在固定的区域里生长速度极快，进来时开辟的通道早就已经被新长出来的藤蔓覆盖堵住了。
直到脚踩到一根细小的还在蠕动断裂藤条，他才惊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了鬼面藤生长的区域里。左右两边还有着无数像怪物肠子般缓慢蠕动的藤条，藤叶上白色的纹路像尖嚎的人脸，但比它更醒目的却是大大小小的藤条上无数光滑平整的切口，向外渗出淡红色的汁液。这使得藤条的蠕动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痛苦的挣扎。
明明这副景象和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但这次默灵却丝毫都感觉不到它们的恐怖诡谲，反而觉得稀松平常，内心毫无波动。
反而是鬼面藤的另一边，一片平整空地上已经能够看到的零星几座帐篷，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忐忑又沉重，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像是变得有重量，脚步不自觉就变得很沉。
科穆……
看见大部队穿越鬼面藤之墙而来，留守在临时营地里的人们早早地等在外面迎接，脸上挂着笑容，跟走在前面的团长嘉斯德斯见过礼，便凑进队伍里，跟相熟的朋友拍拍肩膀，谈笑着一起帮忙卸下白牙巨象背上的锅碗瓢盆，看样子中午打算做顿好的。
默灵没有管其他人，心情紧张又难过地径直走到一座帐篷前，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勇气掀开布帘。
就在这时，旁边却走来一个男人，五官温雅，一身白褂。正是负责为科穆教士治疗的医师。
默灵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默灵先生对吧？进来看看吧！”
医师妥帖地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将帐篷的布帘掀起，将上面一个隐蔽的环扣挂在帐篷门口侧上方的钩挂上，然后自己先从已经敞开的帘门处走了进去。
他完全没有问关于心玉月王花的事情。
但默灵宁可他鄙夷地臭骂他一顿！
那样也许他的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走进帐篷时，默灵的眼眶已微微发红。然后他便看到帐篷中央铺了层软垫的简易木床上，躺着一个黑白传教服都已经洗得掉色的中年男人，他的脸色是死一般的惨白，看不到胸膛有任何细微的起伏，像一具尸体……或许，他就是一具尸体……
默灵的大脑一下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不过紧接着他又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就像之前在边界迷雾最深处，他冥冥中感觉到了失去全部鲜血的雪零并没有立刻彻底死去一样，他此时也突然感觉到了，冥冥中科穆的生命的本源，并没有彻底散去！
他的身上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生机，他并没有彻底死去！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感觉并坚信这种感觉，默灵大睁着已经泛红的眼睛，看向了医师，“他还没有死，对吗？！”
听到默灵居然是这种问法，医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不过瞬间就释然，淡然地点了一下头，“确实，他并没有死，不过，也救不活了。”
前半句让人升起希望，后半句却又让人如坠冰窟。
然后便听医师继续道：“其实早在你们离开的四天后，他的身体便已经不行了，我拼尽全力也无法遏止他的生命力的流失……于是，出于某种考量，我用封灵锁脉手让他进入了假死的状态，借此封印住了他最后的一丝生机。”
医师坦诚地说着，轻轻坐到了床边，又简单查看了一眼科穆的状态，便回头温和地看着默灵的眼睛，“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而且因为在进入假死状态之前，他就已经是一副即将彻底真的死去的状态，所以，一旦我打开他的封脉，他便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死亡。”
“当然，哪怕不给他解开封脉，让他一直维持这种假死状态，也不过是把他的死亡时间推迟到大概接下来的三到五天之后。而且这期间还得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发动天赋来温养他的躯体。”
“不过这么做也并非毫无意义，接下来在我解开他的假死状态之后，他被封印起来的最后一丝生机会自然地爆发出来，形成一种人为制造的‘回光返照’，这段时间里他极大概率会彻底清醒过来，思维也会和平常时候一样清晰……足够他最后见一见自己的亲人，为自己交待一些后事了。”
说到最后，医师的表情也有些唏嘘。
接着他又一次看向默灵，看着那张悲伤难过的脸，迟疑了片刻，道：“记得你曾说过，你并不是他的亲人，对吗？”
“嗯。”默灵压抑着悲绪，一开口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
“那他的亲人是在镇子里吗？”
默灵突然想起科穆曾对他说过的关于他家里的事情，难过地说道：“不是，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传教士，镇子里没有他的亲人。”
“不过他人很好，真的很好，镇子里所有人都是他的亲人！”
医师有些沉默，片刻后叹声道：“这样啊……那，现在需要我帮他解除假死的状态吗？越早解除这种状态，他醒过来后保持清醒的那段最后的时间也就越长，也就能更好地交待清楚自己身后的事情。”
“虽然不太清楚你和他的关系究竟有多近，但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算能代表他的亲人的，而且对他来说，早点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默灵沉默了，半晌，才微微摇头，道：“我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我只是镇子受他恩惠的无数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把他送回镇子里，让很多更尊敬他、在意他，与他关系更近的人来做这个决定吗？”
“拜托了！”
……
从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的医师那里离开，默灵茫然踟蹰一阵，然后径直走向正趴在树林旁边休息的白牙巨象。之前他从医师那里借了一本书，一段时间随身带着，不过后来没怎么看了，便放在了白牙巨象背上一个固定的位置。现在该取下来还了。
中途遇到了自称调查团“二把手”的豪格，大着嗓门和他招呼了几句，一如既往的豪气热情，但似乎看他情绪不佳，没有拉着他说特别多的话，宽慰了几句便跑到旁边另一群人那里，大声地吹牛打屁，顺便往正在煮着什么的大锅下面添了几根柴火；
还看见了正被可妮丝拉着说教的天澜，小家伙身上的小裙子居然又换了一条，粉黄色，带着蕾丝的花边，宽大的缎带在后腰处绑成一个大大的可爱蝴蝶结，不过在可妮丝絮絮叨叨的唾沫星子下有些不开心地撅起了小嘴，见他看过来，立马兴奋地要跑过来，不过被可妮丝拉住，小嘴撅得更高了；
又看见空地边缘，一个体格匀称，身材很高的男人正在一下一下地挥着手中的长刀，重复着一种速度、力度、轨迹等等方面全都完全一致的劈砍动作，表情专注认真，一丝不苟，旁边突然有一个男人走到他的身边，朝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不过男人并没有理会，挥刀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默灵突然想起他叫帕尼尔，他之前还误会过他，只是没想到在这中午休息的时间，他仍然在练刀，而旁边那个朝他说话的男人默灵发现自己也认识，是之前那个在雪零的帐篷外多次向他确认他给雪零输血等事情是否真实的军官……
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走了很久，最后默灵走到了白牙巨象旁边，跟驯兽的瘦高男人打了个招呼，便取回了那本《天材地宝的定义与种类详解》。只是最后突然又看见更外面的林子里，白衣短裙的少女独自坐在一根粗大的巨树横枝上，一动不动眺望远方……营地里每一个人都生活在鲜明的世界里，相互陪伴相互影响，但好像只有她，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其他所有的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默灵记得自己心里还有好些问题想要问雪零，但现在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却又只是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
或许人就是这样，在沉溺于某种情绪中时，就是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