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休整时间过后,大部队继续赶路,行至黄昏,借着金中透红的夕阳,便已经能隔着两座山中间的低谷区,远远眺望到山的那边长成了一条线状的鬼面藤之“墙”。其并非由单独的一株无限生长增殖而成,而是无数株同种藤株纠缠盘曲而成,和森林深处巨大的食人花一样,都属于食肉类植物,只是其生长还需要一种特殊的地下矿石,所以其生长的地点与规模几乎都是定死了的。
而这里的鬼面藤,长成了一条“线”,横贯森林,将魔兽森林分隔为了危险程度落差极大的两边。
看见它,便说明大部队已经接近了魔兽森林外围区,也即将与留在“分界线”旁边的小股部队汇合。
不过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里虽然已经能远远眺望到鬼面藤,但真的要到达那里,差不多还得走上小半天的路程。
嘉斯德斯没有贪这点时间,见天要黑,便下令原地扎营休息。
而今天晚上,默灵第一次失眠了。
明明困得要死,心里却始终压着一块石头,每每闭眼,便看见一个身穿朴素传教服的身影迎着一颗巨大的蛇首而立,然后巨大的蛇尾拍下,像一座山拍来,震起海啸般的落叶狂潮……
时间像是变得没有意义,不知不觉,帐篷外传来了士兵们起床收拾帐篷的声音。
怀里的天澜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青色的缎带在后背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此时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担忧。
“恩公哥哥?”
默灵挤了个笑容,“我没事。”
“可是你的眼睛里有好多血丝。”
默灵摸了摸天澜的脑袋,沉默了片刻,然后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七天之内要带回心玉月王花,而今天是第八天还是第九天来着?默灵突然忘了。
最初他其实是数着日子赶路的,只是,在第六天的时候,在“狮子衔月”的凹崖内他什么都没有找到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敢去计算时间了。
收回放在天澜小脑袋上的手,撑着坐起来,或许是因为昨夜的失眠,总感觉四肢无力,头脑昏沉,注意力飘忽不定。
实际上昨天早上天澜提前把自己叫醒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感觉,只不过今天要严重得多。如果是前两天心里还抱有侥幸,现在则差不多可以确定了——自己病了。
嗜睡、头晕、意识飘忽,但现在居然还出现了四肢无力。
不过自己“生病”的诱因是什么呢?没有受凉,没有吃错东西……好像,一切症状是从为雪零“输血”之后开始的……
确实啊,虽然他不太理解强者们的世界,但那时那种所有鲜血在他的一句命令之下,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去执行他的意志的事情,怎么想都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这不是一句天赋特殊就能解释过去的事情,就算有这样的特殊天赋,发动时也总要消耗些什么。职业者们发动天赋一般消耗的是灵气,或者是精神力,前者默灵根本没有,后者……他不知道,不太了解。
不过也有可能不只是这件事……记得在和雪零一起被黑色的诡异彻底淹没包裹的时候,他抱着决不想要雪零死的意志,好像冥冥中给出去了什么?就好像在萝密利即将因黑色的诡异的污染而死的时候,他好像也把冥冥中的什么东西给了她一样,那个时候,他似乎对雪零做了同样的事情。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才这么差的?
默灵摇了摇脑袋,不再乱想。
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哪怕重来一次,他也不会作另外的选择。
而且……默灵起身,钻出帐篷,穿过忙碌的士兵,走到空旷处眺望远方隐隐呈一条细线的鬼面藤……马上就要见到科穆教士了。这个时候,任由愧疚煎熬,身体感受苦痛,反而能让心里好过一些。
士兵们的动作向来利落,很快,大部队再次启程。
在这最后一段路上,天澜不知什么时候竟和萝密利玩儿到了一起,似乎在玩“鬼捉人”的游戏,两人一个追,一个逃,不过一直都是天澜在追,萝密利在逃。一身黑衣的萝密利形如鬼魅,身形一闪便能从原地消失,再一见已经到了数十上百米外;而穿着一身软萌的粉色公主裙的天澜,跑起来却是蛮横粗暴,身周灵气爆发,能将空气撞出剧烈的音爆声,那一脸兴奋两眼放光地猪突猛进的模样,和他那萌萌的装扮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反差。
两人就这么绕着行进中的大部队跑圈,有时会离开得远一点,但很快变又会跟上来,萝密利还好说,但天澜跑起来那动静,一路搞得是鸡飞狗跳,还炸出了不少脾气火暴的魔兽,不过每到这时,往往魔兽还没来得及表现自己的破坏力,就已经被天澜顺手的一巴掌给拍飞出去,砸到地上动弹不得了。
粉嫩的公主裙可可爱爱,一拳打爆小山般大魔兽的脑袋!
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天澜可是独自在这座魔兽森林里生活了三年的时间啊,而且是生活在更加危险的最核心区。甚至在那片连天灾级魔兽都存在的核心区里,他都称得上是“一方霸主”级别的存在。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里是危机四伏的魔兽森林,对于他来说,这里只是他家的后花园。
“真好啊,很少看到那孩子玩得这么开心。”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默灵转头,发现雪零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白衣工整,银发微扬,银边百褶的战裙下是洁白得透出了一种明亮感的过膝袜,随着她脚步的迈动,二者之间还隐隐露出少许细腻光洁的肌肤。
不过默灵总觉得她这副更倾向于展现青春活力的装扮与她一直以来的气质并不特别相符——当然仅从外表论,白衣短裙、光滑的白丝,以及若隐若现的独属于少女的迷人领域,是和她非常相搭的,表现出了一个集强大与美丽于一身的完美的少女——但是每次仔细看她的眼睛,总是能从里面看见一种经历了太多事情的、远超少女能够拥有的人生资历的成熟感,有时甚至成熟到显得沧桑!
“你是说,萝密利?”默灵抛开杂念,略一思忖,不太确定地道。
萝密利最近在看他的时候,表情确实丰富了一些,但其他时候似乎仍然恒定着一副无表情的小脸。比如现在。
她的身影形如鬼魅,甚至看不清移动的轨迹,但她每过一会儿总会小停一下,等一下在后面跑得风风火火的天澜,这个时候正好能看到她的表情,明明依旧平静冷淡,一双阴森妖冶的血色竖瞳挂在无表情的圆圆小脸上,完全看不出她是‘玩得开心’。
但雪零又总不可能是在说天澜。
“当然。”雪零给予肯定答复。说话间,她的目光仍然望着百余米外相互追逐的两只小萝莉,一个黑,一个粉,一个平静,一个热情,就像两只追逐着从院门口跑过的猫。
“萝密利自觉醒了那对诅咒般的眼睛起,便从来没有和同龄的孩子玩耍过,那双眼睛,剥夺了她所有童年该有的快乐。或者该说不仅是剥夺了她的快乐,而且还给予了她无穷的恐惧与痛苦。”
“她很可怜……借着对神明极致虔诚的信仰,才熬过了那段最恐惧无助的时间,最终习惯并适应了那对眼睛所带给她的感知层面的扭曲。”
听到这里默灵不禁动容,“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便是她觉醒的一种天赋,‘血之瞳’,或者应该说,‘永不关闭的血之瞳’。”
雪零娓娓道来。
“那是一双只能看见鲜血的眼睛。
“除了鲜活的血液外,其他一切事物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就像玻璃。
“不过根据不同事物材质的不同,透明程度也有所不同,区别就像是最明净通透的玻璃,和各种掺了杂质的玻璃,或者干脆就是几乎看不透的磨砂玻璃。
“而这也就意味着,在她眼里,所有活着的、有血有肉的生灵,都是由血色的经络拳曲结成的怪物。
“在那双眼睛下,一眼望去,人间即是地狱……”
雪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感伤,仿佛声带的震动都显得缓慢温柔,“如果是已经有了成熟思维和强大适应力的成年人还好说,但萝密利觉醒这个无法控制其关闭的天赋时,才仅仅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六岁小女孩。在她眼里,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变成了地狱。”
雪零一边说着,一边轻轻迈动脚步,和默灵一起在一个不起眼的边缘位置不紧不慢地跟着大部队的行程。
外面的两个小家伙仍然在极富活力地相互追逐,周围的士兵们仍然在按部就班地前进,没有人的目光朝这里投来,好像二人所在的这一块成为了一处脱离的区域。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她便信仰起了神。”
“她认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受到了神明的讨厌,才遭受如此恶果。于是便开始拼了命的做一个乖孩子,只要是紫燐……也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只要是他说的话,她什么都听,什么要求都满足,唯独不考虑自己是不是难受痛苦。”
“甚至有一次为了完成职业导师本意是为了测试她耐力极限的任务,她听从‘完全不能动了才能停下来’的指令,硬生生把自己练到了肌肉水解……而这仅仅只是因为她哥哥的一句‘要听导师的话’。”
默灵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这时却听雪零轻叹一声,道:“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已经适应了一切,甚至能稍微放开心扉,和同龄人玩闹。而且玩得很开心。”
默灵忍不住又看了萝密利一眼,那张小脸上仍然是面无表情,鬼魅般移动的途中,会时不时往后看一眼,像是在看天澜追上来了没。
“你好像非常了解她?”默灵想了想,问。他记得刚来调查团的那天傍晚,他和雪零一起第一次见到萝密利的时候,雪零曾问萝密利还记不记得她的声音,然后萝密利的回答却是“不记得了”。
“是啊……非常了解。”雪零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毕竟,曾经我和她的哥哥紫燐•星蓝,是非常好的朋友,我甚至一度把他当做了人生知己,无话不谈。关系好到了我经常去他家蹭吃蹭喝也不觉得脸红的程度。”
“记得那时候的我,特别爱管闲事,特别乐于去做那些能够被称道为‘行侠仗义’、‘济贫救苦’的事情。”
“一方面是真的看不惯普通百姓受到欺压,也真的不忍心看贫民窟里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目光慢慢失去焦距;另一方面,我也非常享受他人感激的目光,会在他们获得救赎般颂扬我的名的时候感到由衷的快乐,有时甚至是以获得这种快乐为目的,去行善良之举。”
“我就是在那个时期和紫燐相遇,他是个爵位挺高的贵族,但和我见过的其他贵族完全不同,是贵族中的异类。”
“而他和其他贵族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居然和我的理念是相同的——至少那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也热衷于救济穷人。”
雪零越说越投入,目光里流露出了越来越深的追忆,她的脚步也随着默灵一起变缓,二人慢慢掉到了队伍最后面。而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就像完全没有看到他们两人一样,依旧按部就班地前行,时不时和同伴闲聊两句,让自己的说话声和白牙巨象挤开树枝的沙沙声混在一起。
没有人投来注意的目光,就好像所有人都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他们。
默灵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又突然想起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曾经也感受过,就是在边界迷雾里,时间停止的世界中,凝滞在半空中的雪零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
那种越讲越深入,越讲越投入的氛围和现在一模一样。同样一模一样的还有雪零眼里越来越明显的遥远感和沧桑感,以及她那种越来越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的奇异感觉。
确实啊,虽然他和她勉强算是“相互救过命”的关系,但仔细想来他才和她认识几天?如果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又怎么会对他如此毫不避讳,如此……交浅言深?
只是,她又明显真的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啊!完全没有把他当成外人,这让默灵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默灵没有试着插话或者打断,一直安静地听着。
“不过他对穷人的那种救济和我的又有不同,我多是直接给予他们金钱或食物的馈赠,而他,则是尽力为他们安排足以养活自己的生计。”
“虽然那些活计都很苦很累,但终究是治标之法,所以我也一直觉得他在这方面比我更加高明。”
说到这里,雪零第一次停了下来,睫毛微动,看着前方。
默灵下意识也跟着看去,才发现自己已经掉队了十几米,连忙加快步伐赶上!
雪零的脚步则仍然显得不紧不慢,不过却并没有被拉开距离。
默灵看向她,又看向前方始终一切如常的队伍,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们一直像刚才那样慢吞吞地走,会不会永远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掉队?
哦,应该还是会有人发现的,至少天澜很快就能发现他不在队伍里……
不过,天澜能发现是因为他这个“恩公哥哥”,可如果是雪零一个人呢?
如果是雪零一个人慢慢地掉队,直至彻底离开了队伍,消失在森林里,那么多久才会有人惊讶地发现她不见了呢?会不会,永远也没有人发现……
默灵突然想起昨天可妮丝聚餐竟把雪零给忘了,直到他提起了和雪零相关的事情她才想起的事情……
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默灵打消了脑子里这种荒缪的想法。雪零和可妮丝关系非常亲密,和嘉斯德斯也有着相当不俗的交情,调查团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她的。昨天的事可能只是意外,毕竟可妮丝本就神经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