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被我气得浑身发抖。骂我混账，我爹向来是爽利的性格，我不要他的钱，他高兴才对，他这么生气，倒是没什么理由。
我娘在一旁插话，也劝我留下，用爹的钱和人脉给自己打通一条路。没说几句，我爹就打断了她，说：
“不用跟他说，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要别人提点吗？”
说完挥手让我走，我便离开了。
来家之前，我苦恼怎么跟我爹开口要钱，说大不了让他奚落一顿，也一定得把钱给要到，毕竟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得靠着这钱生活，指望着这钱作为我的本金，然后孳息，叮叮当当地生出一码一码的钱。但现在往回看，这大概算是我给自己游手好闲找的理由。该如何去讲这件事儿呢？既然不好开口，那就沉默吧。毕竟当时离我并不如何远，随手一摸，还能摸到昨天前天我睡觉时所压下的窝。
我现在起了身，脑袋里想着从前的事儿，说是从前，也不过是十几天前。我在即将出发的时候脑袋里装着我刚刚回家那会儿的情景。院子里没了响劲儿，四下空落落，街上却不乏明亮，均是铺在地上的雪光。我从夜晚里往家走近，背着包，拎着包，算一个久别家门的行客。行客？那会儿不觉得，腿灌了铅，双臂也给坠得沉重，背上背负的也空耗着我的力气，实在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走了，这“行客”一词儿，也合该摘掉。
那会儿给累得蹒跚，而且回家的路上冷得很，但我身上却湿了一般，满是汗，黏在我的内衣上，让我不自在得很。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在刚刚入夜的村庄里出现，并叩响了我家紧闭的大门。狗吠了两声，鸡叫了两声，门环撞击铁片发出“屁昂屁昂”的声音，随后听到门里传来人声“——谁呀？”我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回答了门内的声响，然后我听到回答。
她是以过道里的光作为回答的，我在很短的时间内，透过门缝，看到了过道里涌起了狭窄但明亮的光。
狗仍在吠叫，鸡仍在跳，我听到了门里的人呵斥它们的声音，随后这声音更加亲切，我听到趿拉着鞋的声音，然后门栓被拉开，紧闭的大门敞亮地向我开启，光亮涂满了我的身上，随后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晚我倒在我睡了十年的床上，脑袋放空，不着一物，因此没有做梦。醒来时日上三竿，而并非闹铃叫我起床。我就这样猛然坐起，在这床上留下了大概是第一个屁股印儿。随后，我像现在想起过去一样想起过去，当我听到外面噪杂的声响的时候，我终于清楚自己已经确确实实地坐在家中，因此我就不再为过去担忧，反而开始忡心于现在：我想到了老爷子的钱。
你看，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钱这个字儿。一个月前，我心心念老爷子的钱，并且想得心中发慌，现在他把这钱拱手与我，我却不肯再要。并且，我深知如果当时自己问他要钱，肯定会被拒绝，但现在我不肯接受他的钱，他倒向我摆出一副不自在的样子。那么你看，这一个月的时间真是比十万块钱还要金贵，并且使得我们冷却的父子之情融化了。
但倒是我不领这情。我拒绝了我爹给我的十万块钱，我得自己闯荡，否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尽管我知道，我这一个多月在家的时间，不仅只有我在替自己规划未来的人生路线，我爹也在替我着急，替我筹备。虽然我们关系紧张，但我知道他是外冷内热的。
男人都是如此，把自个儿想要讲的话埋在心底，在别人看来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爹就是如此，他不言语，却像我娘一样把我整个瞧得透亮。他瞅准机会把他的想法告诉我，本想着我会循着他的路线走，但绝没想过我会拒绝。大概是我的拒绝，打乱了他接下来所有的计划，因此恼怒，暴躁的脾气冲上脑顶，让我滚蛋。
我爹娘大概自诩蛮了解我吧？毕竟生养了我这么多年。但我这会儿却让他们无从理解了，要说之前想要闯荡算是年少无知，这会儿，碰了壁吃了亏按理说不再再想着出去才对，拿上几万块钱，到处盘点一下，或者给人送礼，让我爹认识的领导给个好谋生，过上三五七年，再过个三五七年，这一晃半辈子过去了，然后剩下的半辈子，仍旧捧着这饭碗吃到最后。
这饭虽然越吃越没有味道，但胜在米多，时间久了，把这米聚到一起，扛回家，退休得了。这大概就是我爹娘给我规划的人生，不然的话，他们这么多年努力攒钱是为了什么？
我已大了，该去做一些事儿，但二弟还小，三五七年下去，也还是一副嫩模样。总归如此，总归如此。十几天前的我这么想，我爹我娘也这样想。二弟在炉火旁堆积木，搭建火车道，玩得不亦乐乎，火车头给他放在道上，拧上弦，就呼哧呼哧往下冲了下去，把堵在道上的积木都给冲塌了，他笑，拍手让娘也来看。他倒不懂，倒快活，倒思量得少，然而我毕竟比他成长了将近二十年，诸多事儿都给自己寻思。——那么，把这什么也不懂的他剔掉，就只剩下个现在的我。然而还真就数现在的我跟他们想的不同。这钱堆到了我面前，不要，并赶紧离开，免得再被叨扰。
我爹我娘自然是为我好，这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接受那钱，还是那句话，得自己去拼去闯荡。这话讲给我娘听，她的眼泪又快冒出来了，问我：外面有什么好的？就算你闯得再好，不就是住大点儿的房子吗？我道她无法理解，略略地解释给她听就算完了，我爹在另一个屋里咳嗽，二弟端水去给他，而我要马上就要走了。
火车票是六点二十的，这时间的六点冒头，天还不放明，因此早得很。夜色还浓，我就拧亮了灯，利落地穿衣，洗刷，去厕所，一切忙完后，瞧见我爹我娘的房间亮了灯。我娘披衣起来，我爹在洗脸。末了，我爹说：
“我送你到车站。”
娘送我出了门，我和爹钻进车里，后备箱塞满了我要拿的东西，车灯一亮，引擎一动，我们就出发了。
我坐在车里想，这新时光与旧时光真他妈的像。像极了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像极了我离家工作的时候，那时我虽然跟我爹冷战，但还都是他开着这车，一路把我送到火车站。
一早到站，发现火车站冷冷清清，人来的并不多，但好歹已经开门了。我们下车，我爹帮我拖着行李，很少说话，直到要离开的时候，才问我，说：
“不冷？”
我说不，并表示自己穿得很厚，他点点头，转身离去。男人大概都很笨拙，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我跟着爹的背影走出很远，也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他敞开车门，弯腰走进车里，我才笨嘴笨舌地说了句：
“一路顺风。”
说完之后才想起来，这话其实该我爹跟我说的，毕竟我走的路要远，而我爹只是回家。但所幸我爹并没有怪我，“嗯”了一声，然后就开着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