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桎梏的爱（一）
“一根，两根，三根……”
对着镜子从发顶拔下五根藏在暗处的白发。
两月不到乌黑光亮的发丝变得稀疏而干枯。
向上盘起用中口径的紫色发夹在脑后轻轻一夹，花惠芬捋了捋两侧没被包进散在外面的几缕发丝，她将其绕到耳后，放下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过年没回老家，丈夫和儿子因疫情原因也没有来她这边。
“芬，那个……能不能转点钱给我，年里带孩子走亲戚总要用到的。”
“要多少？”
“一……两千吧！”
男人犹犹豫豫地说。
“待会转你微信。”
“好的。”
“少——”
花惠芬想说少打些牌，话到嘴边又咽下。
需要她一遍一遍说吗？八竿子打不上的亲戚！为了维护丈夫的自尊心她瞒着对方贴钱给隔壁老夫妇两，让其相帮照顾辉辉，保证孩子在家的一日三顿，儿子在生长阶段不能老吃爸爸点的外卖。她人不方便回去，看在强子用心料理苹果园的份上，自我安慰着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一想到她男人去过那种烟花之地，胸口不由自主便会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感，好似一口浓痰卡在咽喉硬生生地被她吞进了肚里。
她劝慰自己强子本性老实，夫妻分居两地时间长了对方才做出那种出格的事，再者说，相比丈夫她又好到哪里？强子是身体背叛，她是人和心都被人偷了去。有了儿子他们的夫妻生活变得寡淡而无趣，她更多是例行公事般的应付，尤其强子工伤事故后他们的夫妻生活极不和谐，每每她刚有一点感觉丈夫那头便停摆了，顾忌到对方的感受她默默忍受着那份难以企口的委屈和无奈，还要一遍遍劝慰她的男人想开点。外出打工为收入尽量多一点，她不在乎吃住疲于奔命，她和丈夫的感情平淡如水，她觉得中年人的婚姻大多如此，直到看到陈雅兰和钟奕铭，她从心底羡慕对方的美满家庭。
从来没想过她能和那男人扯上半点关系，在画室毫无遮挡地脱去了衣衫坐着或半卧在众目睽睽之下，钟奕铭扫过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轻轻掠过那几处敏感部位，他看她的眼神向来是认真而虔诚的，她又敬又畏，她知道他护着她，不让有机可乘的学员讨她的便宜，课后那些男生会时不时找她闲聊，钟奕铭会不顾场合的呵斥或警告对方。
她不该把女儿的故去按在钟奕铭一个人头上，九年前他是个充满了正义和仁义之心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愿意为馨馨捐出自己的骨髓，取髓过程的意外以至最终移植失败，是女儿命薄无福消受，怨不得钟奕铭，陈雅兰更是无辜躺枪，若非陈小姐当刻果断让自己丈夫送她去医院，她或许早已在阴曹地府与女儿相聚了。
钟奕铭始终爱的是他妻子，对此花惠芬没什么好抱怨的，本来就是她处心积虑地想要破坏别人的家庭，介入到对方婚姻里成为不光彩的第三者。她以为能抽身而退，却是进退维谷，身在曹营心在汉，又一阵腹部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上个月经期应该年前来的，将近一个半月依旧不见红，她的乳房这星期时不时隐隐胀痛，乳晕的颜色比之前略深一些，她的胃口变差口味却变重了，花惠芬预见到某事，她在网上买了二盒试孕棒，上个月月底验过，今天又验了一次。
二条线，上次还不太明显，这次清清楚楚上下两根。
“我有了。”
她在电话里和丈夫说。
“有什么？你不会是怀孕了吧？怎么一次就中？”
“说了我是易孕体质。”
“你不说是安全期吗？”
“不是那次，前面不……还有过一回嘛！前后三天刚好是我排卵期。”
“那次概率不高吧！我都没怎么进就结束了。”
“大出血的那回也是一样的情况。”
“那么巧啊？”
“不然你以为呢？”
“怪我大意，该听你带套的！有流产迹象吗？”
“除了反应大一点没其他的。你过来吧！等我月份过了稳定期你再回去，辉辉交给隔壁两老照顾问题不大，疫情严重，秋季开学我不让他去幼儿园了。强子，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有点害怕。”
“我想来也过不来啊！吴湖的铁路停了，通往你那边的高速路都封了！”
“我的事还在其次，顾鹏的日常饮食和处理他大小便我有点力不从心了，擦身、按摩、从轮椅搬上搬下我也觉得费劲。我都好几天没管顾鹏了，阿姨出那么高的工资，过年给了我三倍，这钱拿在手里我不安心，感觉烫手。”
“芬，别想那么多。”
“保姆这个活看样子我是干不了了，浑身有气无力，一天到晚打瞌睡。”
“那……要么……要么你叫那个钟先生过来。”
“呸！亏你想得出来！”
花惠芬差点一口老血喷到手机听筒上。
“我觉得你们两个是清清白白的才说这话，吴湖除了钟先生我也想不出其他既信得过又好说话一点的人。”
“你是我丈夫，叫人家照顾我算什么？再说人家不上班啊！你给他付工资吗？”
“我就顺便说说。”
“你说话不过脑子的？”
花惠芬愤愤地说。
孬种！不争气的东西！
“芬，你忍耐几天，等后面疫情管控放松一点我立刻赶过来，你要有什么紧急状况给我打电话。”
“嗯。”
花惠芬淡淡地应着。
她心里想：真遇到事情还不如直接拨打120来的方便和及时。
合上《顾鹏日记》末页。
经历了怎样的波折才造就后来悲催的结局？
顾阿姨术前检查出肺部的炎症指标较高在医院治了两周，手术拖到年后。除夕别人家欢天喜地鞭炮齐鸣时花惠芬对酒当空孤枕难眠，她把自己灌了个昏天黑地，初一一大早微信里一窜新春祝福。丈夫打来电话是下午2点多，一开口就是问她要钱。
疫情缘故春节里四周围冷冷清清的，往往是她读着读着趴在顾鹏床边睡着了，白天她神思恍惚，晚上她迷迷瞪瞪半宿半宿地不睡，直到十五过后她才重新拾起日记，字里行间款款的深情以及隐隐约约的欲念重叠着将她杂乱无章的心绪揉捏着搅和一起。
原本不喜欢吃的东西突然有了食欲，经期迟了三周，四周，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呕吐的情况越来越多。她不敢朝那方面想，虽然这曾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哪怕是从另一个男人那偷来的，但如今肚子里的这块肉令她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着自己！孩子应该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他们之间算什么？会不会这孩子是丈夫的？相邻的时段她和丈夫有过两次，和那个男人只有一次，什么排卵，什么安全期网上查了一圈都说靠不准，那么从概率上来说，丈夫的可能性更高，如果孩子自然流产那么一切问题就不存在了，她选择跳绳，一天500下，第三天两个500下，第五天三个500下，三个800下她坚持了五天，三个1000下她做了三天，她精疲力竭地双膝跪到在地，孩子依然安安稳稳牢牢地待在她的身体里，她听任命运的摆布，她无可奈何地向这个孩子妥协。
“缘分吗？这是不是我和这个孩子的缘分？”
“她一定是个女孩，不止一次在梦里见到馨馨朝我狂奔着呼喊妈妈。”
花惠芬看着镜中一脸憔悴的自己自问自答。
“馨馨，是你吗，孩子？是你吗？”
她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想到再过几周肚子便会一点点地隆起，她不禁体会着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和兴奋。
“你怀孕了？”
听筒传来顾清平不可置信的语调。
“是的。”
“去医院验过了？”
“我买了验孕棒自己验过两次。”
“还是去医院验一下来的靠谱。”
“阿姨，我又不是第一次怀孩子啰，以前辣的我是碰都不会碰，现在却是无辣不欢，冰箱里两瓶老干妈吃的只剩半瓶。”
“胃口不错嘛！”
“就是胃口不好才想吃辣的，但是吃什么吐什么，胃里排江倒海的难受，怀我女儿和儿子时都没像这样。”
花惠芬在句尾提高了声调。
“几周了？”
“大概二个月多一点吧！具体时间我算不来。”
“你这早孕反应厉害的！这孩子让你吃苦了！”
“阿姨，您是不晓得我的苦衷，这系着我一个多年未成的心愿，如果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出生，全当是老天开眼对我的恩赐，为这孩子吃多少苦都值得！”
“你是个好妈妈。”
“和您比我差远了！阿姨，你看我这个情况不适合再照顾顾鹏了，您还是尽快找个人替我吧！”
“你让我去哪里找人呢？”
顾清平迟疑着问。
“阿姨，再舔着脸拿你那么高的工资我就太没良心了！”
“没事的，你能干多少是多少，我一分钱不会少你。”
顾清平显出少许央求的口气。
“阿姨……”
“小花，难为你再勉强几个月，等我手术完修养一点时间，还有我们这里的封控还没完全解除，通到吴湖的铁路最近也停了，只要一有松动我就叫老方先回来。”
“不用方教授特意赶回来，如果您那边不方便的话，我有几个家政群，其中有个是专门给老人或智障人士做护理的保姆群，里面都是有工作经验的人，我帮您找个合适的，您放心，我挑的人不会差的，我会手把手带她一段时间。”
“谢谢啊，小花，得亏有你。”
“阿姨，您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您多担待！”
“小花，你是个心地善良、吃苦耐劳、诚心实意的好姑娘，和你同吃同住照顾小鹏的这些时日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小辈，有句话压我心里好长时间，一些事我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嗯。”
花惠芬闷闷地应道。
“外面男人花言巧语图的是你的身子，只有自家男人才是你最终的港湾。”
“我明白。”
“小花，你帮我交个底，这孩子是谁的种？”
顾清平口气冷峻地探询道。
“我们没……没踏出实质的那一步。”
“你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我承认有过两次，在喝醉的情况下。”
花惠芬沉声道。
“有区别吗？”
“阿姨，我已经把他的微信删掉了。”
“处理干净了？”
“彻底了结！和他翻篇了！”
“这孩子是你老公的吗？”
“年前强子来家里住过几天。”
“我给的秘方让你寄回去的那些中药起作用了？”
“大概是吧！”
花惠芬红着脸低低地应道。
突地胃部涌上一阵恶心，她捂住嘴跑到卫生间干呕了几下。
“小花，还好吗？”
“没吐出来。”
“喝点水。”
花惠芬抿了抿开裂的嘴唇道：
“我感觉好累。”
“是我不好，让你太辛苦了！”
顾清平歉意地说。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我这心口堵得难受！”
“孩子，和我说说吧！”
顾清平语调变得柔和而平缓。
“强子靠不上也靠不住，在老家不好好看着孩子，不仅学会了赌博，还……逛窑子！”
花惠芬咬着唇艰难地吐出后三个字。
“太过分了！”
“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嘴上说原谅，心里上接受不了。阿姨，我有时也想，现在的这个社会包容度那么大，我干嘛要把自己收的那么紧呢？强子他做初一，为什么我不能做十五？微信联系人一栏在新朋友里盼着能看到他的添加申请，但他没有发过来一条。他比我冷静，他爱他的妻子，我只是他的生理慰藉品。”
“小花，你体内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当你闷闷不乐的时候那小东西能感受到你的不开心，当你悲伤的时候它能体会到你的伤心难过，努力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
“我知道了。”
“不要把坏情绪憋在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或不好同旁人说的话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阿姨，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
“小花，告诉你一件开心的事情，我的手术排期出来了，定在下周五。”
“太好了！叔叔这下放心了。”
“这段时间还好有他陪着我，每天和我唠嗑，不是给我说笑话就是跟我逗乐。”
“叔叔是个好男人。”
“老方现在在隔壁房间睡觉，我在挑选进手术前和出院时穿的衣服，我准备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前天我们去民政局把证给办了，还好我带着户口本。”
“阿姨，恭喜你们啊！”
“都老夫老妻了。”
顾清平轻松的口气里带着点点笑意，她顿了顿又道：
“下午我们先去我父母那上了坟，几盘菜都是他烧的，香烛和金元宝也是他买的。后来又去了他的父母那儿，一个好好的家弄成如今这样，公婆在九泉之下怕是也难瞑目，烧纸钱的时候他哭了，我劝他想开点，他说若不是我陪着他没脸见双亲。”
“凡是都在朝好的方向走。”
“是的。小花，那本日记你看完了？”
“上午刚读完。”
“那正好，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呕——呕！”
花惠芬匆匆放下手机，将早饭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打开水龙头，她无力地双手把着洗脸盆边缘深深吸了口气。
看着镜中憔悴不堪的女人，她自言自语道：
“又一天等于什么都没吃！”
“孩子，这样下去怎么好？妈妈对不起你！”
缓步走回房间背靠枕头斜躺在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回拨给顾清平。
“嗯，好点了，是的，如果止不住的话，我过两天去医院看看……嗯，您放心，我会安排好顾鹏再走，嗯，是的，有点生不如死的味道，却还觉得是我欠这孩子的。”
“孩子是母亲最最在乎的。”
顾清平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