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效法武后 韦后尺幅欲包天
临事而惧,大约是许多志大才疏的人侥幸获取成功时的共同心境。李显的皇后韦氏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
紧张的一天过去了。
残阳把它如血的余晖慷慨地抛洒在大唐国都的宫城里,金色的琉璃瓦在晚霞的映照下,发出梦幻般斑斓的色彩。宫城里鳞次栉比的宫殿群,静静地立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和谐宁静而又富丽堂皇。
这座宫城,在唐都长安的北部,用三丈五尺高的城墙围成。东西五里零一百五十步,南北两里零二百七十步。北面中间的最大城门为玄武门,南面中间最大的城门为承天门。城内有东宫、太仓、掖庭宫和太极殿、两仪殿、中书省、舍人院、宏文馆等殿台楼阁。
宫城的南面是皇城,又称子城,东西的长度和宫城相等,南北的长度为五里一百四十步,比宫城南北的长度多一倍。城北由承天门直通宫城,南面中间最大的城门为朱雀门,由一条宽四十五丈、长十里的笔直的朱雀大街直通长安城的南大门明德门。皇城内有南北七条街,东西五条街,其间并列着尚书省、太仆寺、御史台、鸿胪寺等百官办公的衙署。
皇帝、皇太子、皇后嫔妃,以及与皇帝关系密切的直系亲属,一般都住在宫城里。关乎国家命运的决策在这里制定,流血或不流血的宫廷政 变也在这里上演。
此刻,百福殿里,皇后韦氏正一个人倚在床上想着心事,紧张、兴奋中夹带着沉重的忧虑。
窃国,可不是好玩儿的事,一招失手便会身首异处。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幼聪明、漂亮,特别受父亲韦玄贞的疼爱。
十岁那年的上元节,父亲带着她到长安街上看灯,她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女孩子,命令手下家奴,一顿大棒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活活打死。
那两个人,一个名叫滚地龙,一个名叫飞天狼。滚地龙两条胳膊上分别刺有“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的青字;飞天狼的胸脯 上刺着一个张开大口的狼头。这些年,这两个人横行霸道,闹得大官大吏不愿管,小官小吏不敢惹,普通居民更怕他们。谁家的小孩子哭闹,大人就吓唬道:“再哭,滚地龙听到了!再闹,飞天狼来了!”小孩子会立即止住哭闹。
这两个人的名字,她早就听家里人说过,没想到,这两个使人闻名生畏的人,竟这么轻易地被人打死了。她问父亲:“那个姑娘是谁?怎么敢打死滚地龙、飞天狼?”
父亲告诉她:“那是太平公主!别说打死两个地痞无赖,就是达官贵人她也敢打!”
“她可真厉害!”她说。
“那还用说,人家爸爸是皇上嘛!”
这件事不大,但对她的刺激却太大了。她懂得了权势、门第的重要。
十 六岁时,她终于交了好运,被选为太子李显的妃子。
十 七岁时,李显继皇帝位,她终于当上了皇后。
那时,她正当豆蔻年华,深得李显的喜爱。渐渐地,她变得贪欲熏心了,贪权势,贪地位,贪享乐。她要李显擢拔自己的慈父韦玄贞为侍中,李显当然照办,却遭到大臣们的坚决反对,气得李显说:“天下都是我的,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说一个侍中,就是整个天下都给了韦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句话,成了皇太后武则天废黜李显的借口,于是,李显被废为庐陵王,流放到均州,韦玄贞非但没有做成侍中,反被流放到离京城五千多里的钦州。
这件事,对韦氏的刺激很大。她不但更加懂得了权势的重要,而且懂得了,不论做什么事情,在不成熟的时候,不可急于求成!武后所以能废掉李显,不就是因为朝政大权都在她手里掌握着吗?丈夫的皇帝,自己的后位,还都没有坐稳,为什么就急急忙忙为自己的父亲要官呢?这不是欲速则不达吗?
如今,她变得胸有城府了,她隐忍着,等待着机会。
武则天为了替自己做皇帝扫清障碍,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了毒手,毒死了长子李弘,杀死了二儿子李贤。李显是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被废黜后整天提心吊胆,在流放地,一听说朝廷派人来或圣旨到,他就以为母亲又要杀他了,吓得想提前喝药自 杀。每当这个时候,韦氏就劝他说:“怕什么?活一天痛快一天,早晚是一死,何必提前呢?”她还在被窝里悄悄地对他说:“活着就有希望。你年纪轻轻的,还熬不过那个老太婆?她能是南山石?能是不老松?一旦……天下还不是你的?”
在被流放的十四年中,她对李显倾心奉承,百般体贴。只要能使李显高兴,她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她知道,别看他孱弱又没有主见,但他是龙子龙孙,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希望,他一旦完了,她的一切便都完了,她会变成一钱不值的寡妇,一切荣华富贵的憧憬都会化作泡影。
在被流放的日子里,榜样,给了她生存和等待的力量。这榜样就是武则天。她要效仿武则天!
天下事,在人为,焉知我不能做武则天第二?
机会来了。六年前,李显重新做了皇帝,她重新做了皇后。
做皇后,是做第二个武则天的第一步。她开始悄悄地为自己做第二个武则天铺筑道路。
她也曾反复自问,我要做第二个武则天,是痴心妄想吗?是不可企及的事吗?不,不是,是完全可能的!我虽然没有武则天的权谋,但李显也远没有他父亲李治的才略!李显的昏庸弥补了我权谋的不足!
由于李显的昏庸,复辟时,只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数人,并没有翦除武后的死党,这些人仍然布列朝堂,心怀疑虑,恰可作为我借用的力量!
由于李显的昏庸,我在朝廷上已摈除了一批政敌,拉拢了一批亲信,并把我韦家的众兄弟擢拔安插到了机要位置上。
昏庸的李显,几年来被我制得服服帖帖的了。他已成为我的傀儡。上朝时,他坐帘前,我坐帘后,朝廷上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我;散朝后,在宫闱之中,他更是什么权力也没有了,宫内到处是我的耳目。他成了聋子、瞎子,甚至我留别的男人在后宫睡觉他都不知道!
但是,马上就做女皇帝,时机还不成熟。她记取了二十年前的惨痛教训,不敢贸然行事。虽然武三思生前除掉了五个异姓王,后来又除掉了李显的一些羽翼,但未归心于她的朝臣还大有人在,特别是李显的弟弟李旦、妹妹太平公主还在。李旦虽然也是懦弱无所作为的人,但他身为皇弟,地位极为显贵,仍是她临朝称制的大障碍;那个太平公主,眼线极多,更不好对付。她本想等一个时机,找一个借口,用李显这块皇帝的招牌收拾掉李旦和太平公主后再大展鸿图,可十多天前燕钦融的金殿死谏,迫使她先对李显下毒手了。
多少年来,她与李显朝夕相处,她对李显从心理到身体,从秉性到嗜好,都太熟悉了。
那天,燕钦融丹墀跪奏时,李显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她在帘后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李显心理活动的脉搏,她摸得准准的,她洞悉李显的肺腑!她看得出,李显心里对她、对她的家属、对她的亲信,变心了,不满了。朝会时,退朝后,他虽然没有采取激烈行动,但他已经靠
不住了!他这个人,没有主见,最易受外人的影响,不赶紧除掉,说不定哪一天,她和她的亲信就会吃大亏。
十多天来,李显不到她的宫中,恰好给了她充分的时间和方便。
她私送急信或假传圣旨,将自己在外地做官的亲属、亲信调进京城待命。
她指令自己的同宗兄弟控制住羽林军和万骑营,控制住这两支军队,就可基本控制宫廷乃至京城的秩序。
她让宗楚客等亲信聚集、训练好家丁,必要时也拉出来。
她让自己的情 夫散骑常侍马秦客准备好了毒药。
一切准备就绪,她把女儿安乐公主叫进了后宫,屏退左右,问道:
“裹儿,你父皇听了外人的话,要治你的罪了。你知道吗?”
“裹儿”是安乐公主的乳名。她是当年李显和韦氏被武则天流放,由均州转徙房州途中分娩的,当时连襁褓都没有,李显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她裹起来,所以为她取个乳名叫“裹儿”。
“那怎么可能?父皇是喜欢我的!”安乐公主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欣赏着自己价值连城的新裙。这条裙子,是几十个织女用半年时间精心织成的,裙带上饰着九十九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裙面上的花卉鸟兽,都富有立体感,正视旁观,日中月下,珍珠闪闪发光,花鸟的色泽变幻万千。
“哎呀,裹儿,你光知道穿戴打扮,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有人 弹劾你想夺皇位,要当‘皇太女’!”
“要当皇太女又怎么了?‘阿母子’出身微贱,尚且能当天子,天子的女儿就不能当天子吗?再说,父皇没同意,我也没有强求呀!”安乐公主说什么话都不假思索,张口就来。“阿母子”是武则天在宫里的称呼。
“哎呀,你怎么总像小孩子似的!想当‘皇太女’,那叫‘谋窃神器’,是反叛的罪名,要杀头的!”韦后又说。
“杀头?谁敢杀我?我是父皇的女儿,我是公主!”安乐公主的两眼瞪得圆圆的。
“你父皇要杀你,你皇叔要杀你,你皇姑要杀你,你还做梦呢!我就要当不成皇后了,你就要当不成公主了。你父皇现在是爱江山不爱妻子儿女了!”
“真的?不能吧……”安乐公主还是不大相信。“那可怎么办?父皇是不是老糊涂了?”安乐公主没有主意了。
韦后对安乐公主自然也是非常了解的。长时期的娇生惯养,使安乐公主心中根本没有父母,只有她自己,仿佛她自己是世间最高贵的人,父母不过是为自己而存在的物件。从前,韦后对安乐公主这种性情很不满意,可现在,她觉得恰好可以利用女儿的这一点。女儿虽没有什么心计权谋,但其夫君家在朝野的势力太大,不能不利用。
她对女儿 说:“事 情 说 好 办 就 好 办,说 不 好 办 就 不 好 办。事 在
人为!”
“你快说嘛!该怎么办?”
“我临朝听政,你就真能当成皇太女!”
“那可太好了!”
“那你现在得听我的!”
“要我做什么?”
“宫里的事由我摆弄,你回去后让你夫君家做些准备,你再把珠儿打一顿送回宫来!”
安乐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现在,倚在百福殿檀木床上的韦皇后,为自己第一步的胜利而兴奋。
她成功地用五福饼毒死了皇上李显,又忙了一天,成功地控制了宫城和整个长安城的秩序。
现在,外人还不知道皇上已经死了。可下一步该怎么办?秘不发丧是不能长久的,皇上死的事总是瞒不住的。发丧后又该怎么办?立一个小皇帝,自己垂帘听政?还是自己直接出面做女皇帝?她觉得还是第一种办法好一些,先搞一点过渡比较妥当,后一种办法太露骨了。
可是,立个小皇帝,该立谁好呢?现在就马上杀掉一批不依附自己的李唐宗室和朝廷大臣好呢,还是过些日子再杀好呢?这些,她都拿不定主意,她感到自己才智不够用,她恨不能将已埋葬在乾陵的武则天推醒,问问她,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正当她思忖不已、举棋未定时,尚宫贺娄氏进殿来报告:太平公主带着一伙人闯进宫来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知道一定是自以为做得很诡秘的事走露了风声。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韦后在皇上面前,在朝臣面前,可以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但就怕太平公主。一见到她,就感到自己手脚无处放,说话也拿不稳皇后的腔调了。太平公主个子比她高,年龄比她大,见识比她广,办法比她多,连享乐之道也比她高雅。太平公主一说话,声音洪亮,无懈可击,既合情又占理,使她插不上嘴,久而久之,她一听到太平公主的名字就发怵。
她听了贺娄氏的报告,说:“她来了又怎么样?”可嘴里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下了床,连步辇也顾不上乘坐,三步并作两步,亲自来到大门口,把太平公主接了进来。
“兄皇现在何处?”太平公主一见韦氏劈头便问,那口气活像审问一个囚犯。
“在……神龙殿。”韦后回答,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要见兄皇。你领路!”
“他……今天早上猝然丢下我去了……”韦后说着呜咽起来,并偷眼看着太平公主,又说,“我怕朝廷不稳,未敢发丧……”
没想到太平公主闻言并未惊慌,只平静地问道:“患的什么病?”
“这些天皇上一直在别的宫里安歇,今天早朝后在神龙殿突然发病。我赶到时,他已气绝了!”
“可有遗诏?”
“突然发病而死,哪有什么遗诏?”韦氏来不及思索,据实招供。
“国家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未立,没有遗诏怎么行!”
“是啊,不行……”韦皇后语无伦次。
说话之间,她们来到了太极殿,并派人去找上官昭容,再商议伪造一份遗诏。
太平公主心里明白,兄皇李显死得蹊跷,但此时不是追查死因的时候,她甚至连胞兄的遗容也不想看一眼。她恨他,恨他的懦弱无能,恨他的昏庸糊涂。她多次告诫他,要他提防韦后和安乐公主以及宗楚客一伙,甚至十多天前燕钦融弹劾韦后和宗楚客,不少内情都是她派人向燕钦融提供的。可是他把她的苦口良言当成过耳的秋风,执迷不悟,终于糊里糊涂地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韦后又鬼鬼祟祟秘不发丧,这里面肯定有鬼!
太平公主是一个做事有心计的人。她对韦后的野心早有察觉,她知道,现在的关键是要伪造一份遗诏,把新皇帝确定下来,别的事就要等一等再说了。
上官昭容姗姗而来了。
她复姓上官,本名婉儿,是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四十六年前,上官仪反对武后专权,武后便指使亲信诬告上官仪等谋反,将上官仪与其子上官庭芝害死在狱中。那时,婉儿尚在襁褓之中,母亲郑氏抱着她进宫服役。婉儿长大后,文思敏捷,又工于书法,深得武后喜爱。李显复辟后,她又被封为昭容。武后和李显的不少诏敕,都是由她代笔的。
皇后韦氏、上官昭容、太平公主各怀心机,伪造遗诏便成了一场互相争斗又互相妥协的谈判。
太平公主先声夺人,提议由温王李重茂来做新皇帝。李重茂是李显的小儿子,现年才十 六岁,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又不是韦后亲生的。太平公主知道,韦家势力太大,一时无法除灭,只要由李家的人出来继任皇帝,韦后不马上出面听政,就是胜利,但为了照顾韦后的面子,给韦后一个台阶,让她能同意这个意见,太平公主又马上补充提议,由韦后“训政”。
韦后觉得,让李重茂这个娃娃做皇帝,容易控制,随时可以废掉,何况又有自己“训政”,就同意了。高宗死后,武则天不也是先让李显、后让李旦即位,后来才慢慢施展手段自己出面做皇帝的吗?
接着,上官昭容提出让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这是她向太平公主暗中示好。她知道,在这几个人中,太平公主是高宗李治的亲生女儿,此刻,她是李家的代表人物。前太子李重俊起兵杀武三思时,上官昭容也险些被杀,从那时起,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尽管有时皇帝无能,但天下姓李这一点是难以改变的。武则天那样精明强干,闹腾了大半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才换了个“周”的国号,可结果怎么样?不还是被李家的人取而代之了吗?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昭容,在朝廷内外没有多大的势力,不能把自己的命运系在韦后一个人的身上,她得留个后路,万一将来韦后全盘皆输,自己也有个回旋的余地。她相信,聪明的太平公主是会明白她的用心的。
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太平公主马上同意把相王辅政写进遗诏。
韦后也马上明白了上官昭容的用心,心里暗骂:这个女人,和我耍心眼儿了,胳膊肘往外拐了!但她虽然明知不妥,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相王李旦是李显的亲弟弟,资望最高,又封过“皇太弟”和“镇国相王”,让他辅政,正是顺理成章的事。韦后只得用苦涩的腔调表示同意。
于是,遗诏的主要内容便确定下来了,太平公主看着上官昭容将遗诏写好,便出殿扬长而去。接着,上官昭容也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韦后一个人留在太极殿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哎,我被她俩当猴耍了!李重茂做皇帝,李旦辅政,我只弄个“训政”的勾当,这勾当不轻不重,不痛不痒。这哪行?可遗诏已经伪造好了,明天就要发布,怎么办呢?
她命人传自己的族兄、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和中书令宗楚客进宫商议对策。
宗楚客一见那份遗诏就嚷起来:“不行不行,让相王辅政,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韦温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宗楚客说:“得改过来,来个明升暗贬,加封相王为太子太师,给他个有名无实的头衔,再明确写上由皇后临朝摄政!”
韦后直翻白眼:“那行吗?这可是那个老皇姑定下来的。”她真的怕太平公主。
还是宗楚客主意多:“没关系。明天早上打她个措手不及,当众发布遗诏。她不一定能来上朝,就是来上朝,她也肯定不敢当众说明这份遗诏是她参与伪造的!”
韦温拍手赞成:“对,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