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夏禹率众人来到河岸边,河谷里飘着淡淡的雾气。翌汾和弟子在夜里就垒好了祭坛,坛前依星像摆设了七堆柴草。翌汾向夏禹额首行礼,然后面向祭坛,赤了上身,散发遮面。弟子们点燃柴草,待火头窜起时在覆以干燥的狼粪,一时狼烟四起。翌汾将一支点燃的长香插在祭坛上,长仆在地,夏禹和众人也依样拜倒在地。少倾,翌汾起身盘腿而坐,手搭双膝口中念念有词。夏禹和众人也已起身,知翌汾在祝告天地,便悄然而退。
夏禹回到羊皮暖帐,坐在草塌上半晌无语。皋陶见状便和众人退了出来,和桑父等人说了几句闲话,便觉有冷风袭面,急忙折返帐内:“君上,有风来。”夏禹望着皋陶,脸上并无喜色,他站起身缓缓渡到皋陶身旁,“翌汾术通神灵,我不疑他。此去何止万里之遥,即便渡的大河,山隔水阻难免会有滞碍,我欲弃了辕车,你意如何?”
皋陶谔然,正踌躇间桑父带着一股寒气掀帘而入,“君上,雪至。”夏禹和皋陶来到帐外,只见阴云密布,细雪纷飞。皋陶叹到:“祭司动感天地,此术还从未有闻。”夏禹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身后的桑父,“鬼神可驱,天地可欺乎?”桑父低声道:“此乃通灵之术。若天地可欺,则天下生灵又何以为敬”夏禹微微额首,轻声道:“来,有事相商”
听的皋陶道明原委,桑父略一沉思,便语气决然地道:“不可,即使西行有千难万险,也不可弃了辕车。”皋陶点头道“我也觉着不妥,只是说不好。”夏禹只是盯着桑父。
桑父道:“此去瑶池,并非应诏,而是我中土大君循礼而为。大河以西部族众多,虽也仰慕圣母,终远隔万里。唯我中土德服天下,故河西、陇地之部族皆愿臣服。自帝尧西巡,众部族已久未睹我中土大君之威仪,故不可简从。”
皋陶笑着点头道:“桑子所言甚是。”
夏禹道:“难得司寇面有喜色,这事就罢了。桑子,还有一事要你去办,祭祀要至日落方止,大祭司虽有神灵佑护,也恐难御风寒。你去族长那寻件羊皮大袄,日落之时抬他回来。”
桑父应了一声,夏禹道:“怎不见典正大人和熊羲?”
桑父道:“他和熊羲还在河边。”
夏禹嗯了一声,“让侍卫在加一盆炭火,大祭司来时就在暖帐歇息,我去司寇那就好。”
至日落时分,地上已积雪盈尺。夏禹和皋陶等众人在暖帐外已候多时,天黑透时,远处有了亮光。一会就到了眼前,桑父和几位龙武士举着火把,用木棍临时捆扎的几副担架上躺着翌汾和他的弟子。翌汾脸色僵白,望着夏禹却说不出话。众人急让出身后,将翌汾和他的弟子送入暖帐。
桑父底声道:“七名守坛弟子有三人冻毙,稍后便至。”
夏禹叹道:“都是忠贞之士。”又看着皋陶,“明日恐要早行,亡者的丧事今夜就得办妥,有劳司寇大人了。”皋陶应了一声,从桑父手中拿过火把便去了。夏禹对桑父道:“你守在暖帐,祭司大人如无大碍,速来唤我……“
夏禹道:“天都黑了,怎不见典正和熊羲?”
桑父道:“他两人冻的话都说不出来,却不肯让人抬。”
说话间熊羲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着典正走了过来。两人须眉上还挂着冰霜。典正只是看了一眼夏禹,熊羲嘶哑的道:“祭司大人可太狠了……”
夏禹知熊羲的意思,“快送先生去房中歇息……”
皋陶去处理翌汾弟子的后事,夏禹独坐在土塌上。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土炕旁的炭盆闪着微红色的亮光,他就在黑暗里坐着,想着心事。大约子夜时分,门帘被掀起,桑父举着火把站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夏禹点了下头。
暖帐内点着几支松油火把,只有翌汾一人躺在草塌上,看见夏禹进来,翌汾想要起身,夏禹摆手到:“大祭司不必起身。”
翌汾还是坐了起来,平静地道:“适才喝了点肉汤,已无大碍。”
夏禹在草塌一边坐下,叹道:“贵弟子因我而亡,实有愧天下。我已命皋陶好生安葬。”
翌汾道:“君上勿要自责,弟子短命,乃天意尔”少顷,翌汾又轻声道:“公子尚均可有讯息。”夏禹摇摇头。短暂的沉默后,翌汾叹道:“尚均自幼性弱,他还是惧你”
夏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火盆前,凝神片刻,正言道:“你屡次拒召,想必也是为他。帝舜南巡之时将公子商均托付于你,你有偌在身我不罪你。尚均我自会妥置,你不可在拒君命。伯益诸事繁多,又要监造新城。你可安养几日,待我西行之后,即刻赶赴洛水,代行君命,让伯益安心筑城。”
夏禹循例将君权授予翌汾,如不奉命,只有自死。翌汾知不可在抗,他从草榻上起身来到夏禹身旁,夏禹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简递给翌汾,木简乃阴刻,涂有朱砂,这是大君敕命:
着公子尚均永居汾城,食邑三十里,授享不臣之宾。
翌汾深躬施礼,“大君仁厚!”
夏禹微微欠身,“大祭司礼重了,理应如此。”翌汾见夏禹面色肃穆,忙正色道:“臣谨尊君命。”
夏禹点点头,翌汾又道:“臣有些糊涂,不知这汾城居于何处?”
夏禹拉着翌汾的手道:“这事还请大祭司见谅,我已于洛水东岸新筑阳城,汾城便是老阳城。大祭司如有异见,此事当可在议。”
翌汾漠然片刻,低声道:“君上可明诏天下。”
夏禹下半夜才和衣在草榻上睡下,心里有事睡的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仿佛身在一巨大的石洞之中,四面都是亮晶晶光怪陆离的奇幻景象。突然脚下传来崩裂之声,低头看时,脚下竟然是无边无际的冰面,他正在疑惑,猛然身子往下一沉,冰面消失了,他正坠向无尽的黑洞。他呼喊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夏禹睁开眼,看见皋陶和老族长正站在榻前。
“君上醒了……”
夏禹站起身,看了一眼皋陶,“现在是什么时辰?”皋陶应道,“天刚刚才亮,司徒大人正在催促大伙起床、用早饭。”
站在炭盆前的侍卫往铜盆里倒好热水,夏禹走过去擦了几把脸,“昨夜里和祭司大人说了些话,睡的晚了,又被怪梦吓醒来……对了,祭司大人起来了吗?”
皋陶没有回话,他看了一眼老族长。
老族长走到近前,“祭司大人下半夜向我借了一辆牛车,他和弟子天还黑着就从庄子后面的小路走了……”
夏禹愣了下,他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皋陶。皋陶从老族长那里知道翌汾已经连夜走了,他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翌汾不辞而别实在无礼,他才对翌汾有了些许好感……
老族长看了眼夏禹,“祭司大人要我告诉大君,早早过河不可耽搁。来之前我已让人去渡口给冰面撒黄沙、铺干草,这也是祭司大人交代的。”
夏禹微笑道:“多谢老人家。”然后看着侍卫,:“拿早饭来”
辕车接近渡口时,夏禹看到昨日的祭坛前跪伏着黑压压的当地民众。祭坛已被大雪覆盖,地上积雪盈尺,也难挡民众对大祭司驱使神灵,造化天地犹如魔幻般法术的膜拜。离路边不远也有许多百姓站在雪地里张望,只有少数人在辕车经过时躬身致意。夏禹这才醒悟笠汾为何会在夜里不辞而别,笠汾显然是不愿被民众欢呼仰慕从而置大君于尴尬境地。夏禹收回目光,内心怅然若失。
辕车在甬道前停了下来,夏禹下了车,抬眼就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两匹黑色骏马拉着的大蓬车,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在离蓬车不远的地方,站着穿着锦衣的一男四女,也正向他这里张望。
黑伯从驾坐上下来,牵着马让辕车慢慢走下了甬道。皋陶和桑父牵马走到夏禹身边,皋陶低声道::“君上,那男子便是尚均。”
“是吗,他为何站在那里不过来。”夏禹没有见过尚均。典正走了过来,“尚均是伯候,他在等君上召见的谕令……”
“不用了。”夏禹看着桑父,“桑子,你去下面看着点,让大伙小心。”
尚均是半夜里才赶到平度庄。他本想先去见大祭司翌汾,在离庄口不远看见有赤衣护卫,他就没有进庄,在渡口过了一夜。那日他还没跑到妻家封地就被越鸿子追上,想想终究是躲不掉,便遣散了侍卫。到了阳城才知道夏禹和翌汾都已经离开。翌汾给他留了话,他也不在犹豫,带着心爱的几名舞姬就往平度赶。
尚均张望了一阵,没有看见大祭司翌汾,心里就有些紧张。皋陶和典正他都熟悉,眼见三人已来到面前,他只好面朝夏禹微微躬身,“均山候尚均见过大君,待罪之身,未获君命不敢擅见。”言毕又朝皋陶、典正额首致意。没等夏禹开口,尚均又道:“尚均愿为大君献唱。”
夏禹见尚均衣着华丽,隐隐似有香粉之气,不由的心生厌恶。又见一干舞者都赤足而立,遂低声历言道:“你可知罪?”
尚均沉默不语,未了望着夏禹,表情诚恳地道:“大君仁厚!”这是翌汾教给他的,不言己过,只颂君德。
夏禹闻言一时无语,低头一看尚均竟然也是赤足,在一细看,尚均和众舞姬的脚下是块一丈多见方还带着羊毛的羊皮大垫,和雪地融为一体真不易察觉。都说尚均犬马声色是天下第一的享乐之徒,果不其然。
夏禹脸色平和下来,“你也是有名爵的人,献唱就免了。你这就返回阳城,大祭司那里有给你的敕命。”夏禹言毕转身就走,典正和皋陶也是无话可说。皋陶当年差点杀了尚均,心知夏禹已经赦免了尚均,他朝尚均微微一躬便和典正跟在夏禹身后,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粗犷、奔放有着浓烈晋地风情的歌声——
大风起兮。云飞扬
赳赳武夫,征四方
蔓草萋萋,鼓瑟鸣
赳赳武夫,胡不归
典正在甬道边扭头看了一眼放歌的尚均,他有些疑惑,一个怯懦、只知享乐的人是不可能有如此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