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雯敏没把李沁喜夜宿己处的事情说出去,是李沁喜临走时让她保守秘密的。
见过她昨夜神伤,听她流泪宣告对薛遣棠的感情后,再看她今日陪伴在太后身边时脸色平静,容妆明丽,一副没事人似的模样,裴雯敏觉得昨夜一切真如梦般。
裴雯敏忍不住忧伤:在李沁喜尊荣华贵的外表之下,藏有一颗因剧痛而颤抖的心,难道人生竟是这样的吗?
她不知道昨夜李沁喜为何会深夜出现在廊下,今日怀信王又迟迟不曾露面,应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具体的她不敢猜,怕显在脸上被人看出来。
尤其是被薛遣棠发现。
她尚不能明白那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想法,明明无法在一起,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样危险的做法是否有意义?她不明白。
如果注定爱而不得,还要继续爱下去吗?
裴雯敏觉得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和年华可白白浪费。假如让她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无论怎样努力怎样强求薛遣棠不会喜欢自己,她还会这样挂心于他吗?
大概还是会的——因为我就是这种性子啊,裴雯敏心底酸涩。
一旁的高朔见她神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邀请:“裴姑娘,想不想去外头放纸鸢?”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笑着走在前头,将裴雯敏领出了院墙。
祭祖大典过后,包括葛吉禄在内,各属国人员便陆续踏上返程,李沁喜因身份特殊,得以在陇上再停留数日。
外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沁喜在行宫内也可稍微放松一些。今天天一亮,她便到母后身边去与亲人做伴,等大家一同用过午膳,长孙淮便奏请到自己娘家安国公府去看看,顺便带李沁喜逛逛。
李沁喜自然是愿意,但她若踏出行宫,留葵姑和赫苏图在这里面对赫连那个疯子,她心里很不安。
至少在明面上,他还是她的夫婿,她不想被亲人知道自己与他不睦的事实,叫他们为自己担心。
葵姑倒是自告奋勇:“公主不如带小公子去散散心,这里交给婢子来看顾。”
李沁喜这几日所经历的情绪起伏她都看在眼里,对故人故国的依恋给公主脸上带来了极其珍贵的生机,她决不允许赫连在这种时候坏李沁喜的事。
公主实在太苦了,好不容易有这最后一点甜,只要她高兴,葵姑便足矣,即便回到奚赫后会遭遇赫连变本加厉的反扑和折磨也不要紧。
而且,趁这个机会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子,也能起到震慑赫连的作用,日后他再想对李沁喜做什么,必得三思。
奏请长孙淮后,葵姑命身后一名宫娥去叫赫苏图,顷刻后,少年已等候在庭院外。
见李沁喜出现,“姑姑,”他行礼。
李沁喜拉起他的胳膊,“赫苏图,快见过陛下和皇后殿下。”
赫苏图按她的指引依次拜过李烨和长孙淮,到薛遣棠时,李沁喜介绍:“这位是姑姑的朋友,也是你陈叔叔的好兄弟,叫薛叔叔吧。”
赫苏图看着眼前挺拔魁梧的男人,有种见到陈冬柏的感觉——他们身上有一种相同的东西,一种与父亲苏伊相似的东西。
被一个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叫叔叔,对薛遣棠来说还是头一回,他仔细打量起这名少年来,少年眼神虽略有怯意,却清澈透亮得很,一言一行皆听从于李沁喜,莫怪国宴时虞部可汗曾以为他是李沁喜的养子。
既是她爱护之人,他自当爱护。
薛遣棠微微笑着朝赫苏图点了点头,到了长孙谈这,事情就有点尴尬了——他与赫苏图年纪相仿,却是皇后之弟,与薛遣棠平辈相称,按道理,赫苏图应该也叫他一声叔叔。
长孙谈砸了咂嘴,拉住赫苏图衣袖到一边,小声道:“一会儿咱们自己就按兄弟论,别和他们一起。”
这时长孙淮一时兴起,忽提议:“不如咱们骑马去吧?”
众人纷纷响应,于是乎六匹快马踏着尘土,转眼就到了安国公府门前。
府内宁静如常,老国公和夫人不知帝后突然驾临,人都在内院,李烨示意门仆不必通传,众人一切照旧即可,他们会自行入内。
自宝砺十九年秋后,这是薛遣棠第一次故地重游。国公府中的婢仆已新来了一批,但仍有不少旧人还记得他,有人还叫他薛校尉,他如旧回应着,长孙谈就在他身后一遍遍纠正,“是薛将军。”
见过安国公夫妇后,趁其他人在屋中叙话,李沁喜携赫苏图在门外檐下与长孙闲谈:“你与他相识了很久吗?”
长孙谈爽朗一笑:“当然!从薛哥哥刚来陇上就认识了,那时他分在我二哥帐下,一路从小兵上来,提拔得可快呢。”
李沁喜疑问:“小兵?”
长孙谈点头道:“一开始谁都不知道他是薛侯的儿子,他隐姓埋名来到军中,从养马做起,能展露头角全是靠真本事!我二哥曾说,真要比一场,薛哥哥不在他之下!”
“你二哥就是,人称少将军的长孙骁?”
“正是,”提起兄长威名,长孙谈难掩自豪,“长公主,您不必担忧,有我二哥他们在,西北至少能再有五十年太平。”
长孙骁十四始征战,名震一方,十余年来立下大小军功无数,即便安国公长孙业已老,他也能继续担起镇守西北的重担。
“长公主,”少年突然对着李沁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辛苦了。”
李沁喜一愣,旋即笑了笑,虚扶他起身。
赫苏图原本是一直安静地在旁听二人聊天,听到这话时转过头看了长孙谈一眼。
从当年那个雪夜起,李沁喜在奚赫所经历的,他或多或少都有参与,个中滋味他都体会,但冷不防听见外人对她说这样一句,他忽地觉得心里有些苦涩。
出于一种天然的信任和依赖,他从未去细想过,李沁喜是个怎样的人。
经长孙谈无心点拨,他才恍然领悟,对姑姑而言,在奚赫的生活是一种“辛苦”,即便她们之间有着数年相依为命的温情,仍不影响这个事实。
她不是为自己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长辈,而是同自己一样,是个承受着巨大苦痛之人。
赫苏图感到自己的心内打开了一个圆圆的小孔,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不可挽留地,自孔中流淌。
“长公主,薛哥哥他这些年,也过得很不容易......”话语不自觉地出了口,连长孙谈自己都惊讶,不知怎么就无意间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长公主早就是薛遣棠不可念不可得之人,自己怎么能这么口无遮拦呢!
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李沁喜侧过脸,装作没听见,付以淡淡一笑。
她眼底的惆怅被赫苏图捕捉,他从未见过李沁喜露出这样的神色,几乎是一眼他就明白,那位薛叔叔,是她的心上人——父亲死后,母亲回忆起他时的眼神便与姑姑此刻如出一辙。
赫苏图默默掐了掐掌心,回身望了眼屋里的薛遣棠,便找借口,提出要长孙谈带自己在府中逛逛。
——比起赫连,他更宁愿李沁喜身边的是薛遣棠,所以哪怕片刻也好,他想为她制造一个,好好看看心爱之人的机会。
......
入夜,月明如昼,李烨看着国公府宽阔的屋顶,顿时来了兴致,命人去取了几坛酒来。
他扭头眼神示意薛遣棠,对方心领神会,对他一笑。
李烨又朝长孙谈使了个眼色,长孙谈便拉着赫苏图一起,跟在前面两人身后爬上了屋檐。
李沁喜见到这场景,哈哈笑起来:于无人处,李烨还是那个上蹿下跳,活泼得像只猴子的兄长。
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俩爬上屋顶了?
久远的记忆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李沁喜在他们爬上去的那幢屋宇下找了块舒适的草地坐下,长孙淮过来坐在她对面。
李烨随手朝薛遣棠丢了个酒坛过去,见对方稳稳接住了,他边心满意足地坐下,一条腿直直地摊在屋顶上。
上一回这样,是在登基大典前几天,他带薛遣棠爬上天机殿屋顶,头一回享用了他作为君王的权力。
那夜也是这样好的一个月夜,他和薛遣棠推心置腹,感慨数年来的奋斗和艰辛,直喝到后半夜。
酩酊大醉时,两人第一次敞开说起各自心里的遗憾,他自然是为当年械斗之事连累、牺牲了李沁喜,不想薛遣棠想得更深。
挚友拎起酒坛喝一口,叹气说到自己现在唯一遗憾的,“是当初没能舍弃一切为她主动。”
如果十几岁时他能豁出一切,放下自尊和骄傲,不去多想什么名正言顺和风光,直接求父亲与自己一同到御前去,求先帝允准为身无功名的自己和李沁喜赐婚,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因为失去了她,他才明白,人生最渴望之事,必得用最执着之物交换方可得到,可惜已经晚了。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只能是弥补,而不能逆转。
因为当初的矜持,他间接害了李沁喜一辈子,所以今后的人生,他理当赔她。
此刻她就坐在屋檐下,然后后天一早她就要走,薛遣棠在心里,默默地盘算起一件事。
他看了李烨一眼,也许,李烨不会同意他心中所想之事,但,总会有办法的,只要有任何机会,他都会设法促成计划——到北疆去,守在离她最近的边防线上。
据线报,就在李烨登基的这一年里,翰达尔草原周边异动频频,极有可能生乱。这次属国朝贺,更加深他对那一方的忧虑,只有由自己亲自领兵镇守北疆,他才放心。
一来方便监视边境一举一动,二来可以威慑周边属国,三来......万一真有什么事,他能用最快的速度到她身边。
待后日别过,唯有战乱起她遇到危险,否则他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她。
他无怨无尤,只想她一世平安。
几个大的都各自结成了伴,长孙谈自然也拉着赫苏图到一边去聊自己的。他二人正是乐交朋友的年纪,又一见如故,彼此心里十分亲切。
长孙谈许久未见到异域来客,直想起小时候在边地接触西域诸国流浪艺人的逸事来,拉着赫苏图问东问西,不一会儿两人兴致上来了,竟手把着手地摔起了跤,不时还相视着憨笑。
“哼,”长孙淮嘲弄道,“这两个傻小子,你比划比划我,我抡一抡你的,怎么就这么开心!”
她对面的李沁喜侧过脸去看了看,眼中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因为父母的缘故,赫苏图自小便与王庭中一众堂兄弟往来甚少,身边男子也都是父亲的手足,极少有像长孙谈这样年纪相仿又投缘的伙伴,看到他和同龄人玩闹,李沁喜才觉得他有几分孩子模样。
“妹妹,那孩子非你所出,又父母双亡无人照顾,若你们愿意,不如就将他留在陇上,届时与我们一道返回君临,我必将他照看好,减轻你的负担,你怎么看?”
长孙淮的话让李沁喜始料未及,她脸上的温暖笑意倏然凝固。
片刻后,李沁喜转过脸来正色道:“不劳殿下费心了,赫苏图乃是故人之子,我亲口答应过他母亲,必将之视如己出,抚养成人。请殿下勿要忧心,放他回到故土去吧,何况他身份低微,不够做质子的份量。”
经过不久前葛吉禄的那番挑拨,长孙淮也是出于好意想为李沁喜排除隐患,顺便也可为显朝增添一点筹码,万一日后有什么不测,赫苏图的王族身份,说不定多少能有些用处,但李沁喜把话说得很直白,她只好笑笑:“妹妹多虑了,既然你们不愿,自然不可勉强,只是你一个人带着这样一个半大孩子,未免太过艰难,母后与我都于心不忍。”
“谢殿下挂心,臣妹没事。”李沁喜也不再回嘴,顺着她的话谢恩。“臣妹会为国朝,为陛下鞠躬尽瘁,请殿下勿要担心,赫苏图,我会妥善安置,绝不会让他成为显朝的威胁。”
长孙谈自知理亏,叹了口气道:“沁喜,你言重了。”
李沁喜静静看着她,心中想问一句方才的试探到底到底是她的意思,还是李烨的意思,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夜慢慢深了,李烨终于肯从屋顶上下来,他潇洒地朝身后挥挥手,示意薛遣棠不必送了,后者还是跟着他一起落地。
李烨一个眼神示意,长孙淮便心领神会地起身,他叉着手看李沁喜,缓缓道:“早些休息,明日回去了,咱们好好陪陪母后。”
见李沁喜点头,他深深一笑,向她致意后离去,顺便领走了长孙谈和赫苏图,两个小孩也识得看氛围,一个字没多说,长孙谈更是捂着嘴走的。
空旷的庭院里,顿时又只剩下李沁喜与薛遣棠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