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帐。
嘉斯德斯收回了弥漫整个营地的灵识，微微正了正姿态，道：“还有什么要说的，要补充的吗？”
他刚才用灵识查看整个营地，主要是查看默灵和那个来路神奇的半身人天澜。他感觉到天澜进了可妮丝的帐篷，哦不，应该说是可妮丝居然主动邀请天澜进了自己的帐篷。不过不管是哪种，他总要关注一下，天澜毕竟实力强大又来路不明，哪怕是小孩子的外貌和心性，他也不能一见面便完全放下戒心。
“圆满级”的灵识能够尽可能地隐藏自身的灵识波动，不过同为“圆满级”的灵识还是可以敏锐地捕捉到那份隐晦的灵识波动。他感觉得到天澜明显发现了他的窥视，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瘪了瘪嘴，不过并没有其他反应。
这是一个友好的信号，嘉斯德斯稍微放下了心。
不怪他过于谨慎，萝密利是他的至交好友紫燐▪星蓝的亲妹妹，可妮丝主要因她而来，不过当然也是受到了她爹威尔穆公爵的默许。威尔穆公爵将自己女儿托给他照护，他就得为可妮丝的安全负责。而且将灵识蔓延过去，另一方面也是在告诉对方“我正在看着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对方收起对调查团的小视之心，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大帐里除嘉斯德斯外还站着七个人，其中六个都是穿戴着盔甲，高大壮硕的男人，他们大都表情肃然，不苟言笑，只是脸色略有些阴沉，不过也有一人眼睛里是非常明显的怒气，但这股怒气显然又并不是针对这里的其他人；唯一的一个女性是站在嘉斯德斯下首位置的古鳞，老样子的紧身的黑衣，不带饰，不施粉，手里拿着一叠文件，用笔在记录着什么。
在其他七人看来，坐在矮桌前的嘉斯德斯刚才只是用手撑着左侧脸颊，听完汇报后在安静地思考着什么，没有想到他其实在分心用灵识查看外面。
当然，其实未必是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灵识未圆满者虽然的确很难察觉到圆满级灵识的窥视，但“很难”不代表“完全不能”，更不代表用心仔细感知下仍然察觉不到任何端倪。只是就算有人真的察觉到了嘉斯德斯在用灵识窥探什么，也不会去点破罢了。
这是他的调查团，至少在回圣城复命前，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部下。
帝国最重军纪的严明，现在的嘉斯德斯甚至可以命令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去做一件必死的任务……有人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嘉斯德斯下首处，身材曲线极佳的古鳞袖口处小巧的金丝所绣的“圣”字……哦，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去做一件必死的任务”，“任何人”里不包括古鳞……还有那个古寞。
“哼！团长大人，事情分析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那个叫默灵的家伙简直该死！”
说话的人是从刚才开始眼睛里就一直压抑着怒色的男人，他朝前踏了一步，一张精瘦的脸上似乎因为愤懑而微微发红。
“圣女大人……哦，我是说纯白雪姬大人，她在暗藏无数危险的迷雾里幸幸苦苦保护着那个家伙，让他免受魔兽的伤害，可是他呢？却在雪姬大人与一头未知魔兽战斗，最后勉强杀死对方自己却也精疲力竭晕厥过去的时候，用剑割开了她的手腕！”
“我呸！就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救她！”
“气死我了！”
“团长大人，请您准许我，过去把他给砍了！”
男人急怒的态度让其他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但并没有人出言反对或者劝阻，不仅没有人劝阻，甚至大半人还隐隐表露出了认同的表情。
嘉斯德斯脸色不动，心里却有些无语。他知道天桓之战后雪零的仰慕者甚至是倾慕者很多，但没想到风神将的荡魔军里居然也有……哦，现在暂时是他的部下。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种带着个人情绪的意见都是不好的，尤其他总觉得，事情未必如他们之前分析的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嘉斯德斯抬手虚按，示意男人稍安勿躁，接着道：“不管怎么说，也是他带着昏迷的雪零安全返回的，而且他虽然确实割伤了雪零，但你们不是也认可了他并不是带着恶意的伤害的念头吗？当然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雪零的伤口并不严重。”
“而且……”说到这里，嘉斯德斯停了下来，沉吟思索了片刻，才接着道：“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些蹊跷的地方，在雪零醒来亲口诉说自身经历前，我们还是不要太过武断地判断的好。”
嘉斯德斯语气平静，说法偏谨慎，但愠怒的男人听了，脸上的怒气却更盛了。
“哪还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事情明明已经这么明显了！”
“事实就是那头未知的奇异的魔兽，拥有干涉和扰乱他人意志和思维的能力，在它与雪姬大人战斗的时候，这种能力虽然肯定是主要针对于雪姬大人，但那种级别的战斗，那个家伙又在旁边离得那么较近，当然也就会被波及，导致精神和思维都受到了干扰和扭曲。”
“所以他对那头魔兽的描述才显得非常的混乱和抽象——一边多次强烈它的可怕和恐怖，一边又说不清它的具体模样，只说那种黑色铺天盖地，甚至还说它并不是一种生命。”
“同样也是因为他的思维和逻辑已经被干扰而产生了混乱，才把为了斩杀那头未知魔兽而耗尽灵气和体力昏死过去的雪姬大人，看成了连鲜血都燃烧殆尽，不赶快给她输血她就会死去的样子，以至于他居然真的用剑割开了雪姬大人的手腕，流了那么多血啊，他真是罪无可恕！”
“可笑他居然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救了雪姬大人的恩人？”
“我呸！”
男人越说越激动，看得嘉斯德斯不禁微微皱眉。
因为黄昏的光线在艰难挤进大帐中时已经显得非常黯淡，帐篷里点燃了两盏简易的油灯，浅白色的灯光打在嘉斯德斯古铜色的皮肤上，将他大马金刀的坐姿和微微皱起的眉头，衬托出了一份带有十足压迫感的威严，让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么骂人话的男人不自觉闭上了嘴。
现场沉默了片刻。
嘉斯德斯微微侧脸，突然看向了站在自己旁下不远处的古鳞，道：“古鳞，你怎么看？”
这时的古鳞已经收好了笔，不再记录什么，但仍然站得笔直，凸显着高挑的身材和惹火的曲线，她的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像是傲慢，但又像是冷漠。
“总体来说，我的看法一样。”
“默灵的口述有很多疑点，第一，他说那种黑色的东西涌上来的时候，一下子将他和雪零完全包裹了起来，说那种黑色是极致的、纯粹的黑，但接着他又说看到黑色包裹中的雪零身上出现了无数密集的黑色纹路，是那种黑色的诡异渗透进了她的身体里。这些说法前后矛盾，逻辑不清，既然是极致的黑色，被包裹其中怎么还能看见东西？既然是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又哪里能够凸显出所谓的黑色的纹路？只能说他那时已经受到了那头攻击方式奇特的未知魔兽的影响，思维、逻辑、感官，乃至认知，都出现了混乱，他自认为亲眼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精神受到攻击后出现的幻觉，或者是单纯的自我臆想。”
古鳞提到雪零时是直呼她的名字，但这里没人纠结这点，哪怕是那个明显是雪零的仰慕者的男人。
圣龙卫直接对皇帝负责，每次行动几乎都是直接代表了皇帝陛下的意志，可以说地位天生高人一等。这里除了嘉斯德斯外，可以说她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直呼雪零的名字，甚至是直呼嘉斯德斯的名字不加任何敬称的人。
当然默灵也直呼过雪零的名字，不过这又不同，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平民百姓。在中央圣城的时候，纯白雪姬便热衷于救助贫民，每次报出的都是自己的名字，被她帮助过的人不管男女老幼也都总是直接以她报出的名字称呼，没人会出来说不好。双方的级别差得太多了，和一个普通人计较这些，只会显得自己愚蠢且小气。
相比起普通人，强者的世界反而等级森严。
“第二，他的原话曾说雪零把自己的鲜血全都燃烧了，当时几位医师包括在场的其他人，都以为那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毕竟鲜血真要是燃尽了，神明降世了也救不了。不过现在看来，他当时之所以会这么说，完全就是因为他居然真的是那么认为的。”
说着，古鳞的眸子里隐隐浮现出了一种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蔑视的奇异的光泽。
“很多男人，在遇到极为优秀，极为美丽，但对于自己来说又根本配不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的时候，往往心里都会滋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肤浅的人且不说，自尊心强的人，这种幻想往往都是突然发生了某种极端的、不可预测且不可抵抗的事件，这个事件让他心中的那个极优秀的对方也无法解决并有性命之忧，而他自己偏偏又在某种他潜意识里认为‘合乎逻辑’的‘巧合’下能救对方的命，于是，便得以施恩于对方而得到美人的倾心，甚至主动投怀送抱。”
“当然，这种幻想平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但是，当他自身的思维逻辑都因为受到外界精神攻击而产生了混乱的时候，平时被埋在心底的念头和幻想自然便被释放了出来，借着他感知混乱的时候直接扭曲了他对外界的认知，于是，幻想成了现实——至少在他的‘认知’里。”
“因为他本身对此抱有憧憬，所以便深信不疑。”
古鳞的声音有种特别的“稳定”感，没有多余的抑扬顿挫，就像在照着书本宣读条理。她说到这里淡淡地扫视着帐中的几人，清澈的眸子里似乎因为反射了几步外的油灯的火苗而显得仿佛闪动着光亮，被她目光扫过的人纷纷下意识偏移了自身目光的落点，仿佛生怕被洞悉了内心。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嘉斯德斯黝黑深邃的眼睛上，才不由往下低了低，接着道：“第三，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哪怕似乎曾经是不弱于封号甚至是封王级别的强者，拥有某种神奇的天赋，但普通人就是普通人，没有灵气，没有灵识，并且按他自己的‘失忆’的说法，他也没有属于强者的眼界……那么，这样一个完全可以视为普通人的人，又如何能看出纯白雪姬那样的封王级强者在战斗的时候有没有燃烧鲜血呢？”
“确实，使用‘燃血秘术’……或者发动大多数燃烧鲜血换取实力提升的天赋时，身上散发出来的灵气会明显更加狂暴且具有侵略性，同时还会伴随着或多或少的血气的沸腾外溢，但这两种都不是普通人的肉眼能够直接看到的，所以他又是如何看出的？”
听到这里，嘉斯德斯下意识接了一句，“雪零在发动‘血之殇’的时候，会难以避免地向外爆发出实质化的血红色的灵气。”
不过虽然这么说着，嘉斯德斯却没有转头去看古鳞，话说完仍然目视着前方，自顾自思考着什么。
古鳞看了嘉斯德斯一眼，阐述的节奏没有受到影响，“那他也得提前知道这件事才行。”
“不过我不认为雪零会主动跟别人详细介绍自己的天赋，以及自己发动天赋时对外表现是什么样子的——尤其是跟一个普通人。”
“最后，第四，也是最显而易见的疑点，输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输就输了呢？没有专门的器材，就用剑在别人身上割条口子就能输血了？我们问到这个疑点的时候他还居然还说是血自己自动钻进去的？”
“简直就是笑话！”古鳞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比较明显的语气波动，不过瞬间她的表情就又变得平静，就像她受过训练，时刻将自己的情绪波动压到最低一样。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那个默灵，他把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象当成了真实，把本来毫发无伤的、只是因为过度透支了灵气和体力而晕厥过去的雪零，看成了需要他去救她的命的样子，这种能够让他对雪零产生‘救命之恩’的事件让他深信不疑，于是他用剑割开了雪零的手腕，仅仅在他那扭曲的认知里给雪零完成了‘输血’。这一点，从他自己的手腕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也可以佐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