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锁街
书名:英雄无觅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141字 发布时间:2021-03-14

这斯文道长何以在江湖上人称鬼眼?

只因他每次拂尘扫出,都像是长了一双足够透视万物的鬼眼,一双足够洞穿思想的鬼眼,绝对准确无误地击中对手的要害。

对手往往来不及觉察反击已颓然败倒于他的脚下。

他的拂尘出手,也如黑衣人的剑法一般,出奇地快准狠,而且诡谲多变,能在瞬息间变换攻击的目标,更让对手防无可防,退路也全被间接封死。

此人为祸武林就单凭这一柄拂尘,连昔日叱咤漠北的高羽南也曾不小心吃过他几次苦头。

然而曾不小心吃过欧阳舞几次苦头的人相比之下却更多,而且个个论声望论武功都绝不输昔日叱咤漠北的高羽南。

现在她虽还没有恢复足够的内力来再度施发寂寞雨,但她面对鬼眼道长的凌厉突袭却并未显露怯意,她仍旧很平静很优雅。

因为除了寂寞雨,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震惊的绝技。

这种绝技也有个特别漂亮的名字,不仅特别漂亮,而且特别有气势:蝶舞千秋。

只不过这种绝技已不是和寂寞雨一样的神秘内功,而是一套华丽多姿的掌法。

看似华丽多姿,其实整套掌法使出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又极尽简约之美。

吃过这套掌法苦头的人可比吃过寂寞雨苦头的人多太多了,掌法不像内功,每次使用之后都要等很长时间来恢复,使用掌法全赖手上的功力,再加上一点点内息稍作辅助即可威性百倍,气势逼人。

掌法蹁跹飞舞,如黄昏中渐渐醉倒花丛的蝶。

鬼眼道长一柄拂尘,端头马尾走草书,运气以虚打实,以柔制刚,行云之间竟暗伏掌钩技法。

剑指刁钩,隐显其巧形于拂尘的挥洒中,精妙难测,观者皆叹,相承的力量从各方面淋漓而生,贯于握柄的五指尖。

欧阳舞深知掌钩最讲究稳准巧,往往内息沉凝之际,稳如山岳;出招一瞬以静制变,如何制变,在于奇中含巧,虚实难分。

而这拂尘巧虽够巧,但过于柔,不免失利于稳,欧阳舞抓紧对方才出招的时机,心随意动,手随心动,意动主要是催生气息的强流,心动主要是展开力量的限制。

鬼眼道长的拂尘瞬息间竟已坚似磬石,做到了极度的稳,形虽犹未定,但看在任何人眼里都只一个稳字。

欧阳舞掌法千变,临此状况却也吃了一惊,招式微乱,险被鬼眼道长乘虚而入。

幸好欧阳舞的脚法也是出奇地诡丽,上身甫现破绽,脚下奇妙地一闪,已轻松补救。

到此时欧阳舞也仍处于防守状态,鬼眼道长的拂尘已完全凝住了变化,稳稳地向她后颈要害直击而来。

欧阳舞气出丹田,意守劳宫,巧运寸劲,抬手屈肘,在鬼眼道长的拂尘正擦到她的后颈皮肤那一瞬,奇招反击,如蝶轻轻吻了花瓣一下。

醉倒的已换成了花,坚似磬石的拂尘在朦胧醉态中突然就柔若浮云。

欧阳舞掌心内窝,突然紧紧钳住了拂尘的马尾梢,再运巧劲向上一提,向左一拉,向后一引,接着突然松手,鬼眼道长的整个人竟随他的拂尘被远远抛向欧阳舞脑后的街心。

只听扑地一声重响,鬼眼道长的拂尘先插入街心的一块青石板,石板龟裂如老人久经沧桑的皱纹。

鬼眼道长被自己拂尘直直撑立悬空,顿了片刻才又听扑地一声重响,他的身体终于从半空砸落,拂尘坚挺不倒,其柄如利枪穿腹而出,血花溅开在正午的阳光里,朦胧得如同黄昏。

欧阳舞从容自然地拍拍两手,似要拍掉手上的尘土,并不再回头瞧自己一手打造的杰作半眼。

但风四娘他们却已被她一手打造的杰作惊得瞠目结舌,尤其是花包谷,心里深知鬼眼道长该算是这群邪魔中的领头人物,身手绝对不在风四娘之下,现在竟轻描淡写地死在欧阳舞的几下看似很随便的举手动作间。

欧阳舞只不过是青夫人的一名亲信属下,但武功已如此惊人,那么青夫人的武功岂非已入神魔化境?

花包谷终于开始有一点畏惧欧阳舞,也终于开始想通在那次雨夜客栈中,陆成风与江怒二人为什么不顾身份形象在欧阳舞面前畏首畏尾。

欧阳舞仍旧稳而优雅地端坐在车帘外,向众邪魔扫视着,柔声笑道:"还有谁想和青夫人作对的,趁我没有走,最好尽快站出来。"

众邪魔鸦雀无声,一个个脸上都显而易见地变了颜色。

他们当然是被鬼眼道长的瞬间惨死给无孔不入地吓住了。

鬼眼道长不像铁三成,虽心计毒辣口舌锐利,武功却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如果说铁三成是吱吱乱叫极其狡猾的老鼠,鬼眼道长即是一头四足矫健反应迅猛的狮子。

打死一只老鼠,所用手法再高超精绝,也难博取外人的几声喝彩。

而打死一头狮子就完全不同了,狮子的凶悍危险是赤裸裸显示在表面,不像老鼠造成的一系列隐患都说不出地猥琐,难以引人正视。

所以打死一头狮子即便是用最粗俗简单的法子,也能瞬间震动人心。

何况论应变论武功论修为论江湖经验,鬼眼道长都绝对算这群邪魔中的顶尖人物。

此时他却这么轻易地惨死在欧阳舞的手里,连伤心一笑的伤心都被突然吓得微微扭曲。

伤心一笑的笑容已不仅伤心,而且无奈,中气低沉地叹了一声,向黑衣人缓缓道:"看来此次阁下是无缘再试我的这两柄剑了。"

黑衣人漠然,也似故意装出很无奈的语气缓缓回复道:"没关系,此次竟能一睹这两柄宝剑的真身,一感这两柄宝剑的光彩,已足够令我不枉此生。"

听了他的这些慨叹,讥讽之意明明白白地暴溢而出,风四娘他们都不禁暗自心中失笑。

冯天书心中失笑的同时还不禁暗想:原来黑衣人也并非永远是那么冷若坚冰,他竟也有解风情出言调侃的时候。

这反而使他的身份来历背景更显得扑朔迷 离。

伤心一笑收起了两柄宝剑,笑道:"或许往后的某一天,阁下能有机会尝试我这两柄剑的锋利。"

他说完就毫不迟疑地退回群魔中。

鬼笔书生望了望鬼眼道长的尸体,咬着牙也退了回去。

欧阳舞嫣然柔声道:"诸位能识抬举就好,上头若有责难,诸位只管报出青夫人的名号,保证不会受到惨重的惩罚。"

她又把优雅的目光凝注向风四娘五人,柔声接着道:"方当正午,还请客人们快些上车启程,别让青夫人一等太久,荒了她老人家的满腔盛情。"

风四娘微笑道:"当然要快些,我早已饿坏了。"

花包谷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这肚子也早已扁了。"

冯天书轻摇折扇缓缓站起,很郑重道:"虽然都明白,青夫人的饭绝不是那么好吃的,但总比呆坐在这里一直喝西北风更来得便宜实际。"

他们走出酒店。

冯天书临走时竟摸了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表示他们也并非吃白食的霸王客,只可惜收账的人已全都惨死。

众邪魔看他们走出来,果然没有一个阻拦,眼睁睁把他们目送上了马车。

等车帘重又低垂,在帘外赶车的欧阳舞极有礼貌地向众邪魔抱拳笑道:"诸位,后会无期。"

众邪魔见她一下子笑得特别诡异,不明就里地齐齐愣住,等他们其中有些人总算是略有会意,猛地拔出了随身兵器时,他们的灭顶之灾早已降临。

只见整辆马车上都闪着熠熠红光,像突然着了大火,越来越烈的红光刺痛了众邪魔的眼睛,使他们都失了退避防备之机。

他们一个个慌乱地抛了兵器,双手紧捂着刺痛的眼睛,有的甚至已腿软如泥。

转瞬间,红光扑面,光线成了淬毒的尖针,酒店外的这块街道上已是惨呼迭起,令刚刚上车的风四娘五人也莫不脸色大变。

冯天书猛地掀开车帘,只见众邪魔都已瘫倒地上,七窍流血,死相凄惨。

冯天书厉声向欧阳舞问道:"你何必将他们赶尽杀绝?"

欧阳舞不慌不乱地悠然道:"你何必为一群邪魔抱不平?"

冯天书怒视着她,厉声道:"我不是在抱不平,只是觉得你这么做未免太恶毒太卑鄙。"

欧阳舞没好气地冷哼一声,笑道:"对付邪魔,不恶毒一点不卑鄙一点怎么行?俗话说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还有下句:勿以君子之为对小人之计。小人都是诡计多端,你若不比他们先一着,就只有任他们宰割了。"

冯天书冷冷道:"如此说来,青夫人也是小人。"

欧阳舞又笑得优雅而放松,把脸转向前方安静如死的青石街,道:"这我可就不敢说什么了,至少今天替你们解围的是青夫人。"

冯天书道:"那我们牢记她的这次恩情,改日偿还。"

欧阳舞故作惊异地问:"什么意思?"

冯天书道:"意思就是,这一回青夫人的盛情邀请,我们恐怕不能应邀了。"

欧阳舞转头盯着他:"你们想下车一走了之?"

冯天书毫不避讳地点头:"正是。"

欧阳舞又盯着风四娘道:"前辈也想么?"

风四娘冷笑一声:"我这人就是对寿命太贪婪,我还想快快乐乐舒舒服服地多活几年。"

欧阳舞道:"你以为这一回青夫人设下的是鸿门宴,你以为你会像那些人一样此去必死无疑?"

风四娘道:"青夫人的手段,刚才已有所见,不能不为之胆寒。"

欧阳舞笑道:"前辈这么想,就错了,你不必为之胆寒,因为在青夫人心里,你不是敌人,而是互惠互利的朋友。"

风四娘也笑道:"青夫人能真心当我是朋友?"

欧阳舞很认真地点头:"互惠互利的朋友,绝对比肝胆相照的朋友更保险,因为你随时都紧握着对方的把柄,想退出即是死。"

风四娘道:"原来我此生有幸,竟能和青夫人做成这种朋友。"

欧阳舞温柔而诡秘地笑道:"况且,我不妨提示各位两点,第一点,你们都已是青夫人的这种朋友,只要你们不想退出,就可以一直活得很快乐舒服。"

风四娘道:"第二点呢?"

欧阳舞看了看车厢的四面内壁,饶有趣味地笑道:"第二点,各位既然已坐上了这辆马车,就最好能安静下来踏实下来,顺其自然,否则各位也得都变成悲惨的刺猬。"

众人无不明白她的话中所指。

这车厢也已是满布凶险的机关,他们坐上来无疑是自投罗网。

欧阳舞的笑意显出了孩子气的一抹明朗色彩,淡淡道:"各位若没有什么异议,现在就准备启程了。"

她话未说完,已将车帘又掩了下去,单薄的车帘沉静地低垂着,车厢中的光线晦暗如谁闷闷不乐的情绪。

众人只听帘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哨,已感觉到四个车轮由缓变急地被奋蹄奔行的两匹神驹拉动向前,整个车厢倒也平稳如夷,若非耳边听得到轮转蹄响,竟一时难察觉马车已在疾驰。

这时风四娘的目光将车厢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遍,苦笑着,最后目光似枯叶般缓缓落到身旁端坐不动的柳妩媚脸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柳妩媚仍是满眼的迷茫沮丧,当凝注着车帘时,眼瞳深处又隐含了一种愤怒,语声也带着自嘲似的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反正现在我又不得不和大家走一条路。"

冯天书向她很抱歉道:"我们本也不想再拖累姑娘,只是情势多变,真的身不由己,很难预料。"

柳妩媚恢复了一点点坦率的个性道:"没关系,从我多管你们的闲事开始,局外人就已成了休想平平安安全身而退的局内人,我既管之,则安之,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一切都缘于自找,我有何理由赖上你们?"

冯天书的心似突然被什么用力地刺了一下,面对柳妩媚的坦率表情,又哑口无言。

他只觉自己心底的某一处也失落了几样重要的东西,但另一处又拥堵着许许多多复杂而矛盾的话语,亟待一吐为快,却不知该怎么开始,这种迷茫且丧失勇气的感觉,压 迫在他身上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脸上原本沉稳的表情也在那种突如其来的压 迫中几欲涣散崩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闪着柳妩媚,就像得手后的小偷面对咄咄逼人的失主一样。

花包谷望了望柳妩媚,又看了看自家兄弟的那张满是不安的脸,心里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咧嘴大笑道:"瞧你们两个,难道一夜不见就变成了非针锋相对不可的仇人?"

回应他这个疑问的不是冯天书的尴尬,也不是柳妩媚的一点点莫名的气恼,而是骤然停下的车轮马蹄带起这个车厢的一阵剧烈摇晃。

帘外随即传来欧阳舞幽幽的一声叹息:"看来今天真的是劫难重重,要很快冲出这白马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

车厢里,有人推开了两边的车窗,风四娘到左边车窗前向外望,冯花两兄弟则到了右边车窗前。

他们都没有把头探出去,如今这车厢的里里外外已隐藏着不知多少凶险的暗器机关,他们不得不比平常更谨慎小心。

唯独柳妩媚和黑衣人还是安静地坐在原位,对一切变故都似能完全处之若素。

突然柳妩媚温柔地笑了,温柔中含着一种明显的讥嘲意味,她就这么温柔地冷笑道:"妹妹,看来这趟任务很棘手啊,要不要我出来帮忙?"

风四娘怔住,转头看着她问道:"你叫谁妹妹?"

柳妩媚道:"当然是在赶车的那位姑娘。"

风四娘道:"你几时认她做了妹妹?"

柳妩媚很坦白道:"昨晚。"

她补充解释道:"昨晚我情绪低落,多亏了她进屋来陪我谈心,否则我会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风四娘道:"所以你很感激,就认她做了妹妹?"

柳妩媚笑道:"你不知她可爱起来有多要命,我想不认都不行。"

只听帘外的欧阳舞也笑了,笑声清脆如铃:"这一点姐姐说的是百分百的事实。"

风四娘也不禁笑了,却是含满自嘲之意的苦笑,幽幽道:"柳姑娘,你若能借此在青夫人面前攀亲论故,会帮我们扫清很多烦恼。"

花包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车窗对他而言着实高了一点,他看着风四娘与柳妩媚,哭丧着脸道:"先扫清此时的重重烦恼再说。"

柳妩媚问道:"此时的重重烦恼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车窗前似已浑身僵直不能动的冯天书:"我们被锁了。"

风四娘深深叹了一口气,替冯天书做了更完善的说明:"整条街都被严严实实地锁住了,我们已陷入地狱般的困境。"

要锁住一条蜿蜒近十里的长街,就像要妄图锁住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般令人不敢置信。

即便最终真的能锁住,也绝非只用一时半会就成功。

但这时整个白马镇的长街被异常严密地锁住的景象,已是风四娘冯花两兄弟以及欧阳舞都眼见为实的。

锁住长街的是数不清的铁链。

粗如儿臂的一根根铁链横跨长街的上空,街口街尾也已紧绷着铁链。

整个白马镇的长街除了欧阳舞他们,已难见任何人迹,寒风在寒阳下呼啸,尘埃卷起,透着一种墓地般压抑的沉沉死气。

那些被欧阳舞突施暗算而杀死的邪魔,尸体已不在青石街上,但血迹犹存,一阵阵裹挟尘埃的寒风吹过,竟吹落一片片仍很新鲜的血花。

原来那些邪魔的尸体已全都高高悬挂在了长街上空的一根根铁链上,俨然等待风干的牛肉,杂乱无章地在铁链上摇晃不止。

每一根铁链都强烈地闪着红光。

渗着无穷黑暗的红光,在渗着无尽鲜血的寒阳下静静地闪烁,越静越强烈地闪烁。

那是一种说不出有多诡异多魅惑多邪恶的红光。

凡有一点江湖阅历的人,必能一眼就看出那根根铁链都早已涂上了剧毒,而且绝对是沾手则亡。

XXX

风四娘又忍不住苦笑:"看来有人比青夫人更恶毒。"

欧阳舞在外面柔声笑道:"要论恶毒,青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上最温和的一位。"

冯天书沉思着道:"这突然锁住整条街的人会不会又是玉龙王?"

欧阳舞冷笑:"除了玉龙王,好像已没有谁对锁住这条街感兴趣。"

冯天书问道:"为什么只有他会对锁住这条街感兴趣?"

欧阳舞轻声一叹,悠然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他是想阻止我带你们去见青夫人,或许他是想截住风四娘。"

风四娘道:"他想截住我?"

欧阳舞道:"他胸怀霸业,恨不能将天下英豪都纳为己用,萧十一郎也该算是一代豪侠吧?当年战逍遥破天宗的事迹曾一度轰动武林,甚至连罕闻世事的天绝崖十大长老也都为之心惊为之赞赏。"

风四娘冷冷道:"他要纳萧十一郎为己用,截我干什么?我和那臭小子早已断绝了联系。"

欧阳舞笑道:"四娘何苦如此谦虚?谁不知道,江湖上只有你和萧十一郎打的交道最久,谁也比不上你对萧十一郎的深刻了解。十年前与连城璧决战之后,萧十一郎就彻底在江湖上失了消息,现在想找到萧十一郎,或许已只能依靠你。"

风四娘突然大声叫道:"那臭小子说不定早死得连块骨头都不剩,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想找到他?他就是一个爱耍无赖的强盗而已,连请我吃碗牛肉面也次次要赊账,这种人有什么地方足够称一代豪侠的?"

每个人都听得呆住了。

已经四十多岁的风四娘竟还会忽然任性地闹起脾气来,就像永远都长不大的少女,当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四娘很快控制住自己,却仍是嘴里不停地骂着:"那臭小子怎么总爱给我惹麻烦?那臭小子怎么总要让身边的每一个人不安生?那臭小子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件麻烦,当初我就不该认识他。"

她嘴里虽越骂越恶毒,仿佛只恨不能马上找到萧十一郎,痛痛快快地扇他十记耳光,但冯天书已察觉到,在她有了几条皱纹的眼角,正隐隐有泪光在闪动,那泪光因为包容了太多的往事与情感而显得非常浑浊。

外面的欧阳舞不知是真心还是故意,突然像很感慨地深深叹息道:"四娘啊四娘,其实看上去一直狂放不羁的四娘,才是全天下最悲哀最烦恼最可怜的女人。"

风四娘听了之后竟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每个人的表情更呆,她朗声对欧阳舞笑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就算再认识十个萧十一郎,也还是原本那个无所谓世间一切的快乐女人。若要说有谁真的使我悲哀过烦恼过可怜过,就定是在京都城墙根下终年卖烧饼的七师傅无疑。当初我第一次回请萧十一郎,正是买了七师傅的七个大烧饼,结果却实在难吃得要命,害我在萧十一郎面前被狠狠地嘲笑了一番,此后长达半年再遇见萧十一郎时,我连抬头都没底气。这才是足以使我悲哀烦恼可怜的事!"

她居然毫不客气毫不顾忌地将自己说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极爱面子的自私女人。

但听了她这些话的人,感受最深的却并非她的自私,而是一种超越所有的豁达,一种惹人尊敬的善良,一种难以击倒的坚强。

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凄楚,弥漫在豁达善良坚强之间。

现在,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她表情里的哀伤;只要有耳朵的人,都能立即听出她笑声里的矛盾;只要有思想的人,都能很快理解她心底的痛苦。

连欧阳舞也终于沉默。

柳妩媚凝视着风四娘的脸,眼看着她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艰苦沉重,她的心也似突然碎了。

人们从来只看见风四娘狂放欢乐的一面,殊不知那狂放之下藏着多少难以解开的心结,那欢乐之下藏着多少不能言明的伤感。

风四娘的一生已全因为萧十一郎而改变,方方面面都改变得充满矛盾,改变得既痛苦又幸运。

风四娘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只是要为萧十一郎做出不断的牺牲,但她也因此幸运地不断获得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很多时候都正体现在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付出自己的一切,只要自己感觉值得就行。

这是不是因为她其实已早就深深爱上了萧十一郎?

她如果已早就深深爱上了萧十一郎,为什么又总是在逃避那些与萧十一郎相关的话题?为什么每次谈到萧十一郎时又偏要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柳妩媚怎么想也不懂了,她不懂有时爱一个人越深,反而越怕去接触这个人,这种情况岂非也正像现在她和冯天书一样?

就在她因为想不通而快要皱起眉头的时候,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惊人心魄的巨响。

他们昨晚留宿的那家酒店竟忽然轰地坍塌了,尘烟怒卷,整辆马车都被冲激得差点侧翻,尘烟卷入车厢,每个人都被呛得差点晕倒。

冲天的尘烟中,又飞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绫。

拉得笔直的白绫一头垂地,一头还隐在浓重不散的尘烟中,乍眼看去,就好像仙子的衣带不经意自云彩间滑落红尘。

但又听见"咚咚咚"的一连串响声,尘烟中斜斜垂地的那条白绫,竟有十几颗人头滚下。

人头顺着白绫滚到青石街上,竟全是颅顶光秃,戒疤清晰,欧阳舞不禁讶然:"怎么全是和尚?"

等十几颗寸发不留的和尚人头都滚到青石街上之后,那条白绫就盈盈地飘落下来。

只见那条白绫也已被斑斑血渍所玷污。

等那条白绫落在青石街上之后,冲天的尘烟也渐渐散去。

就在快要散尽的那一刻,尘烟中又飞出了两团人影。

一团人影在前,毫无顾忌地飞向长街上空的那些淬了剧毒的锁链,另一团人影也毫无顾忌地在后紧追不放。

显见在前的那个人的轻功身法比在后的那个人要高出很多倍。

转瞬间,前者已轻轻松松将后者抛到了十丈之外。

两者的轻功相比常人,都神妙了太多,只看得欧阳舞眼花缭乱。

但看着在前的那个人像盲蝇一般直直飞向那些锁街的铁链,铁链上带毒的妖异寒光正愈加兴奋地闪烁不已,欧阳舞叹了一口气,替他惋惜道:"真枉费了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好轻功,原来竟是个找不着北的瞎子。"

谁知她此话未落,那些粗如儿臂的铁链竟全在那个人的横冲直撞下纷纷崩断,那个人却越冲越勇,越撞越有劲,不到片刻已将锁住长街的所有铁链都冲撞得四下断落。

"这人真不要命,或许他看不出那些铁链上有毒。"

那个人把所有铁链都弄断之后,疾飞的身形稳而优雅地停在了阳光直照的一角屋檐上,阳光耀得人视觉苍白,只隐约可见他的一小片衣衫和一双锐眼在阳光里面如诗如画如仙。

那是一小片红胜少女羞容的衣衫。

那是一双亮得惊人心魄的锐眼。

在后紧追的那个人也停住了身法,也停在与他正相对的另一角屋檐上,两人无声无息地久久对立着,对视着,像两尊已完全超然物外的神。

XXX

在后的那个人所停屋檐,本没有什么阳光照射,比之在前的那个人,他身上笼罩的阳光就温和平静了许多。

但无论欧阳舞怎么用心去看,也始终难以看清他的装束容貌,他的一切竟显得比在前的那个人更神秘莫测。

也不知究竟沉寂了多久,在前的那个人突然朗声道:"你今天就放他们一马吧。"

在后的那个人也朗声道:"今天我想困住的本就不是他们,谈不上放不放,现在困局已解,他们想什么时候走,我决不为难。"

在前的那个人颇具自信地笑道:"何况有我在此,你也休想对任何人为难。"

在后的那个人也笑了,却是极为尖刻的冷笑:"你几时学会做好人的?"

在前的那个人悠然道:"什么几时?相对你而言,我不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吗?"

在后的那个人语声压抑地沉了下去:"的确,你至少一直对我很好,很宽容。"

在前的那个人道:"可惜你不知感恩,几十年来,哪一刻不在想着设计困住我?害死我?"

在后的那个人笑了笑道:"这只怪你实在太耀眼了,我要看清形势,就得先消除你以使眼睛明亮。"

极致的光芒最是容易使人盲目,所以想恢复正常的视力,必须远离或消除最耀眼的那个人。

这种理由用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人身上的气质和欲望。

车上众人不论江湖老不老,竟都能立刻听懂他们的弦外之音。

在前的那个人道:"这理由一点也不诚实,你本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在后的那个人道:"我从来都很诚实,是你不愿认真地和我交谈。"

在前的那个人漫不经心地悠然道:"改天吧,改天我肯定亲自上门和你来一次此生最认真的交谈。"

在后的那个人冷冷道:"怎么不是今天?今天也是个很好的日子,诸事皆宜,最宜谈心。"

在前的那个人诚恳地笑道:"但我今天酒喝得太少,心情就十分糟糕,我知道你那里好酒多的是,而我此刻只想一个人回家安安静静地喝闷酒。"

在后的那个人语声更冷:"你宁愿回家喝闷酒,也不愿即时陪我说几句话?"

在前的那个人道:"现在我已陪你说了几句话,难道还不够?"

在后的那个人道:"远远不够。"

在前的那个人道:"那我也实在没办法,我从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在后的那个人道:"我可以帮你勉强你自己。"

在前的那个人连连急声道:"你千万不可那么做,否则我可能将忍不住杀你。"

在后的那个人狞笑道:"你早就该杀我了,这样才有趣。"

在前的那个人突然叱道:"放屁,这样一点也不有趣。"

在后的那个人道:"不有趣,那又会是什么?"

在前的那个人道:"是可怕,你如猛狮,我如恶虎,我们打起来,将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绝没有人会感到有趣的。"

在后的那个人笑道:"我就会感到有趣。"

在前的那个人叹息了一声:"你当真是执迷不悟。"

他突然朝街上的欧阳舞他们转过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叱道:"你们还不走?真想被永远困在这里?"

欧阳舞怔了怔,只觉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每一条血管都在他的叱声中被激荡得好一阵战栗。

怔了半晌,她才如梦惊醒,呼哨一声,紧拉一下缰绳,马儿们也才如梦惊醒,齐齐人立而起,尖嘶一声,撒开四蹄奋力地向前疾奔。

他眼见着马车向街尾渐驰渐近,过了半晌,冷冷地对在后的那个人道:"不管你今天是想找我交谈也好,是想取我性命也好,你都得先追上我再说。"

话落半句,他的人已自阳光刺目的屋檐上奇异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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