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在人世间,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恐惧,还有很多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温暖,当人们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担心黑夜不会过去?
黑夜也带来了危险,因为总有许多罪恶在黑暗中穿行。
距离大业城十五里外有一个叫高碑坊的村子,这里大概有二百余户村民,因为距离大业太近,所以这里的治安一向不错。
前一段日子大雨滂沱的时候,宁王殿下亲自带着不少文武官员到了这里视察,一直到现在,这还是高碑坊村民们津津乐道的事。
这个不大的村子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宁静,除了偶尔一声狗叫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月光金子一样洒在地上,似乎连野草都安静的进入了梦乡。
整个村子,只有最北面一户人家里还亮着灯火。
就好像在大海上的一盏孤灯,怎么看都透着些怪异。
这是高碑坊里正高来才的家,也是高碑坊最大的一片宅子。可即便是这最大,也不过是前后两进的一个院子罢了。
高来才没什么才,也没什么财。
但他为人公正,村子里的百姓如果遇到什么纠纷,都愿意找他评理,而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大家的信任。
将一个二百多户的村子治理的井井有条,靠的是他的勤劳谦和还有公平。
东家的鸡丢了,西家的狗咬了人。
这些琐碎事他也不会不上心,认真的去解决每一件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他是一个好人,所以……当几个外乡人敲响了他家的大门请求留宿一晚的时候,他没有拒绝,甚至还亲自将厢房收拾了一下,翻出来几床虽然有些潮但干净的被子。
外乡人千恩万谢,高来才却坚持不肯收下那为首的外乡汉子递给他的一包碎银子。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高来才笑了笑,又给几个外乡人沏了一壶热茶.
“当年我在宋州开渠的时候,没少被别人照顾,也没少求人,所以知道出门在外的难处。
你们只管歇着,我先去睡了,明儿一早还得进城,就不多陪几位了。”
为首的外乡汉子连忙道谢,然后将高来才送出了门。
回来之后他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边对之前一直没有出声,怎么看怎么都是个跟班的人垂首道:“都尉,您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跟着这里正一块进城.
属下都打听好了,这里正明日一早要去大业府衙门交收上来的税金,他和守城的军卒都熟,跟他一块进城,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你们几个做事,总算是像点样子了。”
跟班模样的人摘下头上的帽子,将遮面的黑巾也撤了下来缓缓的出了一口气。
昏黄的灯火下,那一张狰狞恐怖的脸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你们几个都是我在军中挑选出来的机灵人,身手本事都不弱。
可你们出身低,就算本事再大,凭军功想要出头也是难如登天。
想必你们自己也清楚,军中的功劳都是那些将军们的,你们连羹都分不来半杯……”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但跟着我则不同,只要这次能做成了这件大事,这功劳之巨,只怕你们每个人都能换回来一个将军的位子坐坐。
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这一点你们自己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你们跟着我,尽心尽力做事,功劳我不会一个人都贪了,也贪不了,你们光宗耀祖的时候别忘了我就成了。”
“但……”
这脸庞上刀刻斧凿一样满是伤痕的汉子语气一转:“若是你们懈怠轻慢,又或是没有胆子,我手里的刀子杀人一点也不会留情面.
这件事本身就是拿自己的性命换前程,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不会容许你们犯错,再小的错也不允许。”
他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有些感慨的说道:“你们不了解通闻府做事的手段,但我了解.
那是一群天下最阴森恐怖的家伙,我敢带着你们这些没什么经验的家伙来大业城,就是在玩命……”
站在他身边的四五个人垂着头,不敢插话。
“明儿一早咱们进城,程东……你留下来负责联系,这次带来的人手都先不要进城,你在外面约束着。
我和雷泽,赵霸他们几个先进城探探消息,然后我会派人联络你,你再带着人分批进城,记住,每次进城的人数不许超过十个!”
“喏!”
叫程东的汉子垂首应了一声,心中其实紧张到了极致。
他们要来做的,可是一件天大的事。
如果做成了,足以震惊天下!
“都尉,您明天进城要不要装扮一下?”
赵霸好意提醒了一句。
丑陋如鬼的汉子神色一变,眼神如刀子一样盯在赵霸脸上。
这让赵霸的心猛的一紧,下意识的低头不看去看那汉子的眼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刀疤脸的汉子长叹一声道:“现在我这个样子……谁还能认得出来?”
距离襄阳城三十里外,有一座并不高大的小山,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一坐大一些的高坡。
但这里其格翠翠,绿木成荫,倒是颇为秀美。
山脚处有一片林子,不大,但幽静,尤其是到了晚上,这林子里更加显得深邃起来。
在林子最深处,一棵大树下盘膝坐着大概二十名男子。
他们都是一样的装扮,一身的黑袍,仿似能融入进夜色中一样。
一个年级大约在三十几岁的男子居中而坐,脸色肃穆。
“档头,看来九成是如您猜测的那样了。”
一个年轻的黑袍汉子低声道:“我今日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却没有找到一处咱们通闻府留下的联络痕迹。
也靠近过那几个通闻府秘密驻扎的地方,空无一人。
看样子……兄弟们应该是都遭了难。”
“费六”
被称呼为档头的中年汉子低声吩咐道:“明儿一早,你去外面留下通闻府的联络暗号,不要走开,找个隐秘的地方盯着。
不到天黑不要撤回来,如果还有活下来隐藏着的通闻府,看到你留下的暗号一定会有所行动.
但有一样你们要记住,现在这里的通闻府到底是敌是友已经分不清楚了。
一旦有人试图联络,先拿下再说!”
“喏!”
众人低声应了一声,表情都很凝重。
“这边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咱们现在一无所知。
数百名同袍一个都不见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负责指挥他们的档头出了问题。
只有那个人才会了解所有密探的藏身之处,下面的人都是单线联系,就算出了问题也不可能让密探全军覆没。”
叫费六的年轻汉子低声问道:“档头,半路上你一直没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坐到他那个位置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做出背叛宁王这样龌龊事?”
“他叫李飘峰。”
中年汉子嘴角挑了挑,表情似乎有些痛苦。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不是生病,也不是激动,更不是愤怒和紧张,他天生就是个白脸子,万玉楼喜欢叫他曹阿瞒,王崇山喜欢叫他小白脸。
他叫吴不善。
“是我的师父。”
吴不善声音极轻的说道:“当初我进通闻府的时候便跟着他,那个时候他还是通闻府三部的大档头,在通闻府的地位仅次于秦大家和独孤先生。
后来咱们通闻府里有本事的人越来越多,他自认为再担任三档头有些不妥,所以主动请辞……秦大家尊其为供奉,由秦开泰接手了三部。”
“和姜诩联络,一直是李飘峰负责的事。
所以通闻府跟着叛贼沈世永的队伍南下,也是由他负责。”
“无耻!”
费六骂了一句:“对不起大档头的信任!”
“或是出了什么事吧……”
吴不善叹了口气,想到李飘峰行事的狠辣,想起自己最初跟着李飘峰时候学到的那些东西,他忍不住心里一酸。
“最要紧的,是要看清楚……姜诩到底叛了没有!”
吴不善加重了语气说道:“咱们通闻府的脸面,还得咱们通闻府自己挣回来!”
他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男子说道:“关小树,锄奸的事,要靠你了。”
大概二十岁左右,脸色白净,眉宇间无时无刻都有一种淡淡的哀伤,而且总是能轻易感染别人的关小树点了点头。
他是个不爱多说话,甚至经常一整天都不说话的人。
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二十岁,眼神里的沧桑竟是比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要浓烈。
关小树的脸色也很白,他是胜屠小花手下最得力的助手。
他隶属通闻府六部,职责督查拿办通闻府内部违法之事
他似乎没有在意吴不善的话,眼睛一直盯着天上一片漂浮着的云,不清晰,所以他好像是要用力看清楚似的。
他的下颌仰着,却并不显得高傲。
“大家都小心些吧。”
吴不善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猛的挥舞了一下拳头:“来多少人,就活着回去多少人!”
秦王军大营
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位置上,是一小片独立出来的营地。
这片营地里驻扎的人马并不多,只有四百多人。
这些士兵们身上的甲胄也与秦王军不同,说实话,秦王军大部分士兵都没有一身像样的甲胄。
而这几百名士兵则是衣甲鲜明,深蓝色的号衣,灰色皮甲,战马也是清一色的草原良种。
在这一片营地居中的帐篷门外,坐在矮凳着佐着月色一口一口喝酒的也是一个刀疤脸的汉子.
与李飘峰不同的是,他的脸色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如棋盘。而李飘峰是半张脸都没了肉,更加的恐怖。
“我叫嗣十三”
喝酒的人苦笑一声,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这名字……真他娘的难听。”
他身边戳着一柄横刀,反射着月色的刀锋,格外的森然。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秦王军大营中最高大的那座帐篷,眼神里的杀意越来越浓。
他本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虽然家族逐渐走向衰落,但他身上的爵位并不低。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将取一个大世家庶出的女儿,传宗接代,默默无闻一生。
但他有个叫一柔的妹妹,是个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女子。
那个女子喜欢跳一曲叫做天籁梵舞的舞蹈,而他……是这一曲冠绝天下之舞的第一个欣赏者。
欣赏过天籁梵舞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赞美那女子,赞美这独一无二的舞蹈。
可却没几个人知道,这舞……是他为独孤一柔编排的。
当初他的妹妹眼神坚定的告诉他,要在太子面前去跳这天籁梵舞的时候,他没有阻止。
后来,他的妹妹又在秦王沈世永面前旋转着舞姿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
他本来以为,妹妹将有个不错的归宿,他又何须去阻止妹妹自己追求幸福?
他哪里猜得到,那舞……是他妹妹跟他要的一件杀人利器。
没有这天籁梵舞,便没有朱雀卫的独孤一柔。
没有这天籁梵舞,便没有太子横死在玄武门城头。
没有这天籁梵舞,他的妹妹或许此时已经嫁做人妻,说不定已经有了子嗣。
若没有这天籁梵舞,他又何须在自己脸上划四十三刀?
他叫嗣十三,这名字确实难题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