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层层牢狱里不时传出凄厉喊叫。
这些囚犯非富即贵,只有少许是与之前苏娘那样的市井小民,都因极其特殊的罪名关在此地不知何时再见天日。
苏娘的确算是第一个关在此地不到半年就放归自由的囚犯,其他囚犯生不如死,最少也有两年未被真实的阳光抚照身上。
秦风独自走过漫长阴冷的廊道,两边各种囚犯或痛苦愤怒或麻木僵白的脸掠过他眼角。
囚犯们生不如死,他无动于衷。
红教给这些囚犯定的罪名,是朝廷律典中也找不到的。
但朝廷对每个罪名都深为默许。
人在黑暗潮湿的牢狱呆久了,舌头会变得像石块一样硬,只能嘶嘎地呻吟和惨叫,无法再依靠心智来说出正常人能理解的话。
秦风突发奇想,那天苏娘要是知道他对她最大的优待其实是给了她那间唯一有窗的牢房会发自肺腑地感激么?
阳光对人实在太重要。
长期不接触阳光的人必定形同孤魂野鬼或待宰牲口。
秦风还突然怅惘地觉得,苏娘让这个地方多了一点花的芳香,让他心甘情愿地守住这与世隔绝的禁地。
现在苏娘离开,这里又是蛇虫鼠蚁的乐园,让他非常憎恶,亟待逃脱。
苏娘出狱后,他到外面透气的时间越来越多。
晨曦晓风中,他呆立牢狱门前,身后是庞然建筑的阴影,似在拽着他的灵魂肉体跌向万丈深渊。
他需要女人,一个真心实意爱他的女人。
但他产生感觉的都是不可能对他有感觉的女人。
他往右走了几步,转身走了几步,微风陡然加剧,刮得他衣服猎猎作响,头发凌乱飞舞。
他就像疯子般站在悬崖边缘。
他是红教的二把手。
红教有四大天王,七大长老,左右护法,吴岳死后,教内权威数他最大。
创教之前,他已是吴岳的挚友,不仅在扩展势力上总给吴岳出谋划策,几乎算无遗策,而且数次救吴岳于命悬一线之间。
所谓的左右护法,其实只他一人。
左右的意思是,左膀右臂。
他一人便是吴岳的左膀右臂,谁也不敢轻视。
他深知自己若此刻从这悬崖跃下,本就群龙无首的红教必将彻底崩溃,即使聪明绝顶如大公子,也很难力挽狂澜。
他内心越来越空虚,越来越觉得继续活着毫无意义,何不带着整个红教一起痛快淋漓地走。
“你想走?”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白衣胜雪,俊逸出尘,手执玉箫,临风傲立。
猖狂的寒风从深渊刮起,却动不了他衣服与头发分毫。
每次他在秦风身边出现,都是自然而然,潇潇洒洒,仿佛是一片流云,不经意地来,不经意地去。
秦风每次都不意外,即使此刻他内心杂乱,情绪很差:“我的确想走,远离这里。”
大公子眺望远方,表情迷离,像是对某种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事物心驰神往。
他嘴角微微扬起了笑纹,声音比晨曦还温柔,给人清新淡远的感觉:“时候已到,你可以走。”
秦风终于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已到?”
大公子道:“红教庞大复杂,上达天听,下达庶民,不能继续群龙无首。”
秦风目光一凛:“你答应过,我可以置身事外。”
大公子道:“所以我说你可以走,你现在正是置身事外才可以远走高飞。”
秦风心中一震:“你想我彻底离开红教?”
大公子微笑道:“你放不下么?”
秦风道:“红教是我和吴岳同甘共苦了十年的成果,我想置身你的计划外,却不愿放下这片基业,愧对吴岳。”
大公子道:“你到底是放不下红教,怕愧对吴岳,还是放不下吴青莺,怕愧对自己?”
秦风悚然,手掌开始沁出冷汗:“重要的不是我放不下吴青莺,而是吴青莺放不下仇恨。”
大公子进一步戳穿他的心思:“你想继续留在红教,只为找机会阻止吴青莺报仇。”
秦风浑身微微颤抖,转头怒瞪他道:“她报的是杀父之仇,我为何要阻止?”
大公子淡然道:“因为她的仇人是曾经的情人,再深沉的仇恨也不能完全消除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们一照面,仍是身不由己地藕断丝连。”
秦风咬牙瞪眼,怒火已血红了目光。
大公子悠然道:“你怕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太过激烈,反倒击溃仇恨。”
秦风终于忍不住怒吼:“我怕什么?我连你也不怕!”
大公子冷笑道:“你的确不怕我,我也用不着你怕,但你确实是怕吴青莺爱恨交织,矛盾痛苦,最终害死自己。”
秦风狂怒,面容扭曲,眼中已旋转着浑浊泪光。
他捏紧拳头,瞪向深渊,声音变得阴森可怖:“那我自己先死。”
大公子轻抚玉箫,遥望天边的一片红霞,又是那种心驰神往的表情:“你不会死。”
秦风恶狠狠地压着嗓子道:“我下决心死,当然会死。”
大公子笑道:“你不会死,因为你既怕吴青莺死,更怕自己死。”
秦风虽未死,却被他这句话打击得生不如死。
他瑟缩着身子,踉跄地木然退后两步,险些失足跌倒。
侧面那座牢狱的巨大阴影往他身上猝不及防地压过来,几乎使他魂飞魄散。
XXX
天光大亮,空气清爽。
苏娘伸个懒腰,走到床前往外看了看,只觉视野开阔,风景秀美。
身后立刻响起封云优雅的声音:“你的心情很好。”
苏娘嫣然笑道:“事已至此,我何不开心一些?”
封云认同:“其实你念着东方寒或关小千都没意思,东方寒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不懂风情,不善体贴。”
苏娘不以为意似地柔声道:“关小千呢?”
封云漫不经心似地柔声道:“关小千早有心上人,你再风情万种,也是替代不了那个人,所以还是咱俩在一起,我武功高可随时随地保护你,更会拥你在怀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他说着话,竟走到她身后,将她纤腰抱住。
苏娘并不激烈反抗,只冷笑道:“你以为女人都喜欢听甜言蜜语?都容易被你这种男人哄骗得服服帖帖?”
封云得寸进尺,直接把脸放上她肩膀,陶醉地嗅着她肌肤与发丝的气味。
她虽未洗漱,但与生俱来的女人芳香仍细腻入微。
她突兀地收住笑容,神情冷酷,声音也是冷得像要冻结所有柔软的情感:“你真以为我已经对你服服帖帖?”
封云眼色迷离,更陶醉地嗅着,几乎将嘴唇贴到她脖颈:“难道不是么?”
苏娘猛力抬起一只手响亮地打了他一巴掌。
以他的武功,绝不会避不开,看他惊呆的表情,显然也不是故意挨她这巴掌:“你竟敢拂我的兴致。”
苏娘又是一巴掌打过去,劲风凛凛,已不是普通的打耳光。
封云侧身闪过,笑道:“今天起个大早,呼吸了点新鲜空气,就又有精神负隅顽抗么?可惜你武功终究远不如我,何必自讨苦吃?”
苏娘收手肃立,森然地看着他道:“我并不想顽抗,我只是不要你挨上我身体。”
封云道:“你迟早是我的人。”
苏娘挑眉轻笑道:“你不是说,东方寒可能来了么?”
封云冷冷道:“原来你是在做这种痴心妄想,告诉你,有我和三叔在,东方寒来了也是自讨苦吃。”
这时有店伙计叩门,恭声道:“客官,小的送上洗漱用的干净水。”
三叔正要动,封云抬手止住:“我去开门,免得你吓着人家。”
他开门后,接过水盆和布巾,端到桌上看向苏娘:“你先请。”
店伙计道:“不知客官是想在屋内用早点还是去楼下?”
封云道:“楼下人多么?”
店伙计道:“现在不多,拢共就四个客人。”
封云走出门,凭栏往下看去,一眼就看到东方寒,虽有预料,却也不禁微感惶恐。
东方寒低着头吃口馒头喝口粥,根本觉察不出自己的死对头此刻正在楼上向他冷冷注目。
看了半晌,东方寒还是无动于衷,封云微感迷惑:“他怎会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来这里难道并非为了苏娘?难道他根本不关心苏娘的去向,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店伙计却急了,每天早晨,老板只派他一人给各个房间的客官送水问询,这时凑近封云,陪笑道:“客官作何决定?”
封云转身走进房间,笑道:“不去楼下了,太冷清。”
店伙计点头离去,待会儿还是他一人来收取各个房间用过的水盆布巾,满心埋怨,走得很快。
封云看他去了,似乎理解他的不容易,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这伙计低三下四,一大早就忙得汗水淋漓。”
正自洗漱的苏娘讥诮道:“你也会可怜这些人么?”
封云悠悠道:“我当然可怜他们,因为我也同样可怜,我尽力做的事,并不大奸大恶,偏有一个人死缠不放,从中作梗。”
苏娘听出他话中有话,冷声道:“是不是楼下有相识的人?”
封云坦率道:“也不瞒你,你日思夜念的男人现在就在楼下吃馒头喝粥。”
苏娘放下布巾,激动得想冲出去,又内心痛苦地按捺住:“是么?”
封云道:“你不可激动,不值得激动,我看他一点也不着急,同桌还有个丫头,比你年轻,相貌不比你差,看来男人要是移情别恋和女人一样快。”
苏娘再也按捺不住往外冲,却被魁梧的封岳拦在门口。
封云道:“男人女人都有例外,我就是男人中的例外,对你永远不会移情别恋。至于东方寒,他本就没明确地爱过你,你又何必一厢情愿,这难道不也是自讨苦吃?”
苏娘怒道:“让开,让我出去。”
封云笑道:“待会儿我们都会出去,你急什么?还怕男人跑了么?”
他走到桌前,伸手进盆,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深吸一口气,痴痴道:“这么香的女人,我也真怕她跑了。”
XXX
馒头做得很细,吃在嘴里并不难嚼,就着白粥吞下肚去竟有一点回甘。
这里地处景区,远近知名,来客非富即贵,都是很有身份和品味的人,所以即使是馒头白粥做得也不普通。
月儿毕竟不是娇生惯养的闺秀,初时略显顽皮,现在馒头白粥下了肚也渐渐知足。
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这里的馒头白粥如此美味。”
东方寒对她毫不理睬,自顾吃喝,突然敏感到芒刺在背的难受,又微妙地产生一种内心怦然跳动的温柔。
他敏感到此刻楼上必定有熟悉的人在对他注目。
会不会是苏娘?
他很想抬头,却怕看见的是那个奸诈恶毒的封云。
他不知自己看见封云该怎么做,难道直接扑上去拼命?
他发现这些日子里,自己似乎改变了不少,最大的变化是越来越惜命。
他面对困难,顾虑接二连三,已做不到以前的雷厉风行。
他放慢了吃馒头喝粥的速度,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
直到芒刺在背和怦然心跳的感觉都没有后,他才抬头看着月儿,如梦方醒地问:“你说什么?”
月儿苦笑道:“我说这馒头好吃,白粥好喝。”
东方寒失神片刻,也苦笑道:“的确,你如果还要,我帮你再叫。”
月儿连忙摆手道:“早晨不宜吃太饱。”
东方寒嗯了一声,低头继续默默地吃喝自己剩下的馒头白粥。
月儿是孩子心性,吃了东西后精力充沛,没耐烦久坐,起身走向门外想透一口气。
她正走到门前,突然惊恐地失声大叫,却似被人猛掐脖子,声音突兀而止。
她踉跄退后,险些撞倒挨着门口的一张桌子,表情怪异,直愣愣地瞪圆了眼睛。
门外旋即有人走进来。
若从躯体看,这是一个人,若从头颅看,却是两个人。
这是一个躯体上生着两颗头颅,每颗头颅长得都很丑陋。
即使现在门外已艳阳高照,乍看这样的怪人,也会活见鬼似地心胆俱寒。
东方寒听了月儿戛然而止的惊叫,忍不住抬头。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到的怪人怪事不说有两箩筐也有一箩筐,却从未想象过世间存在如此古怪而恐怖的人。
这人其中一颗头看见月儿惊慌失措,非常不屑地冷叱:“进门就碰着个冒失鬼,小鬼,挡了爷们的路,踩到爷们的脚,让你今天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颗头倒是文质彬彬,和颜悦色地劝那颗头:“阿弟,你这暴脾气,怎地对娇小可爱的女孩也要发作?怜香惜玉不懂么?”
那颗头瞪眼道:“不是给你面子,早一耳光抽过去了,我最厌烦的便是有人挡路踩脚。”
另一颗头道:“女孩并未踩你的脚。”
那颗头道:“看她冒失的样子,我们快上一两步必被踩脚。”
另一颗头微笑道:“所以还是没踩到。”
那颗头不耐道:“好好好,我姑且收敛脾气,免得又听你啰嗦个没完。”
他转向月儿,又非常不屑地冷叱:“小鬼,让开些。”
其实这空间足够三个他这样的身躯并排走过,而此刻月儿所在的位置已不可能妨碍他往前迈步。
另一颗头转向月儿,非常温柔地笑道:“好孩子,请原谅我阿弟的失礼,希望没吓坏你。”
月儿失魂落魄,面如土色,完全说不出话,只吁吁地喘气。
这两颗头的怪人的确是往前走,并不打算在大堂停留,直接走上二楼。
东方寒眼见怪人竟是走向封云的房间,更惊疑不定。
月儿全身僵住,难以动弹,喘气也越来越急促。
东方寒道:“月儿,你过来。”
月儿似连扭头也吃力。
东方寒心念一转,手指弹出一根筷子直击月儿背心。
他又道:“月儿,你过来。”
月儿吃力地总算转了个身,笨拙地走向他,脸上全是冷汗。
东方寒咬牙忍着怒气,低声道:“果然你是被那怪人击中穴道才止住了声音。”
月儿坐在桌前,瑟瑟发抖,内心的恐惧不知多久能消退。
现在她坚定心意要对东方寒寸步不离。
XXX
苏娘很怕。
她不是怕东方寒最终无法将她救走,而是怕东方寒真的斗不过封云和他三叔。
东方寒若为她非死即伤,她又算背负了一段沉甸甸的孽债,势必压得她身心俱疲,再没活下去的意愿。
她倍感绝望,清晨一开始的坦荡洒脱已在她愈见憔悴的脸上不留丝毫痕迹。
她痴痴呆呆地听着封云突然喜道:“贵客临门了。”
她浑身震颤,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门口,心中忍不住想会是东方寒么?
不是东方寒。
苏娘看见进来的这人,恐惧得正要尖叫,却被封云捂住了嘴,悄声道:“嘘,对贵客必须礼貌,大叫大嚷成何体统?”
封岳瞪着来人,他在世上也算罕见的怪人,庞大的躯体经常吓坏旁人,但他的怪在这人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
这人很难不让旁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恶鬼?
这人的肩膀上竟长着两颗头,一颗头大,凶神恶煞,始终怒气冲冲,一颗头小,戴着方巾,面容虽丑,神色却儒雅宁和。
这人身穿锦衣华服,举止颇有气派。
封云优雅地抱拳作礼,微微含笑道:“两位莫不就是双木天王?”
那颗小头恭声道:“我是红木天王,他是绿木天王。”
那颗大头瞪眼道:“我是阿弟,他是阿哥。”
封云道:“两位这么早就到了,晚辈还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实在失礼,还请恕罪。”
红木天王郑重道:“我们怕夜长梦多,走漏风声,便未带随从,乘黑而来,赶到此地时正好天已破晓。”
绿木天王傲然道:“我们跋山涉水,十分辛苦,肚子饿坏了,你应该请我们大吃一顿。”
这两人共用一个身体,性情却完全相反。
红木文质彬彬,似乎卓有学识,说起话来没半点重语气。
绿木刚愎粗莽,不仅嚣张,而且急躁,目中一直有凌厉凶光,说起话来每个字都像打别人一巴掌。
封云拉着苏娘的手,笑道:“本来我叫店伙计把早点送来房间,现在看来房间越发狭小,不宜待客,这就请两位同我下楼用餐。”
苏娘骇得发怔,木然不拒封云把她的手突地拉住。
她怀疑自己并未真的回到人间,要么是已深处地狱,要么是仍困在梦魇,否则怎会看见这种形象可怖的人?
当封云拉着她即将走出房门时,她猛地用力挣开他的手,竟直接往门框一头撞去。
封云猝不及防,伸手要把她拉回,却发现她已撞晕倒地,额头大片血迹。
“唉,这女人,叫她必须有礼貌,她却突然发疯了。”
他不知苏娘是怀疑自己困在梦魇,急欲一头撞醒。
苏娘没能撞醒自己,反倒险些撞死。
死前是地狱,死后是地狱,事到如今她已逃无可逃。
封云掏出手帕细致温柔地给她擦净额头的血迹,运转内力将伤口按下,立刻止住了流血。
红木绿木眼睁睁看他露了这一手,不禁脸色微变。
封岳沉声道:“我把她安放床上。”
封云摇头笑道:“她以为自己撞晕了,就可逃避一切,我偏要带着她迎接一切。”
说话中他拦腰抱起晕厥后软如烂泥的苏娘,款步优雅地走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