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五从军征 泪落沾我衣
上回说到,丛林中,一场大战,霍青使用机关杀死董顿,利用黑暗斩杀赵弓,最后生擒刘沉。斗勇结束,斗智开始,霍青想要知道,对手到底掌握多少关于他杀死父亲的信息,刘沉则利用霍青这种心态,与之虚与委蛇、软硬周旋。经过一番推拉较量,刘沉以“掌握目击证人”的话题,巧妙引开霍青注意,借机抽出藏在脚踝处的小手弩,对其施以暗算。霍青猝不及防之下,被射翻在地。刘沉暗算得手,得意至极:“霍青……你最终还是落在我手上。”
霍青双手撑地,欲站起,口喷鲜血,浑身发麻,手脚无力,想是弩箭有毒,运内功御毒;
可此前连番巨斗,内气已近消耗殆尽,故毒发甚快,已入心脉;
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全身痉挛。
刘沉见此,知其命不久矣,一声叹息:“霍青,实话实说,你很善良、真诚,是个好孩子,我本不忍心杀你,但却不得不杀你。”
刘沉用刀尖于霍青背上轻轻滑动:
“你知道吗?
从你入营的第一天起,我就设计这个计划:利用你来刺杀马原。
因为青龙军团已多年不入新兵,你是马原亲自招进来的,且由王季送到班里,不难看出,他对你颇为看重。
马原警惕性极强,我们想刺杀他,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他。
但你不同,除了王季,你是唯一有机会接近他、为他所信任的人。
其实,我们不是没想过王季,但这小子颇为奸猾,整天就待在大帐里不出来。
你则不同,你被安排在我们班里,所以只好在你身上下功夫。”
霍青无力抬起头来,半边脸贴地,甚是虚弱:“那……周平南……”
他气力不足,话未说完,刘沉已明其意:
“那就是一场黑白脸的戏而已。
周平南做坏人,负责欺负你;我们三个做好人,保护你、帮助你,以取得你的信任。
不过,中间出了意外,本来让周平南欺负你一下就行,但这混蛋有断袖之癖,他入戏太深、兽性大发。
你不甘受辱,就引发了后来比武,他败于你之手,为你所杀,实在可惜。
如有他的参与,今天对你的暗杀,就不至于如此狼狈,赵弓、董盾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刘沉颇为得意,侃侃而谈:
“不过,这也不耽误下一步计划的实施。
你表现优异,马原对你愈加赏识,经过调查,我们又掌握你弑父的秘密,于是借机让你和罗兰相识,由她威逼利诱你刺杀马原。
本来计划颇为顺利,但赵弓这个混蛋,又出来搅和,差点让计划泡汤。
赵弓垂涎罗兰姿色已久,本不该出来比箭,但见罗兰的条件是以身相许,顿时色迷心窍,胜了罗兰,差点坏了大事。
好在你力挽狂澜,胜了赵弓,这才没有让计划泡汤。”
刘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说到这里,我还得谢谢你呢,得你相助,这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只是赵弓此人,私心太重,做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本来说好了,这次谁也不准带解药,可这小子还是偷偷藏在身上,险些坏了大事。”
霍青手深深攥入土地,拼命抬起头,张开嘴、颤抖,从嗓子里挤出微弱声音。
刘沉蹲下身子,将耳朵凑上去:“说吧,我听着呢。”
霍青抽搐着,眼神涣散,用尽力量,挤出声音:“证人……是谁?”
刘沉站起身来,仰天大笑:
“证人?你还记着这事儿呢?哈哈哈,哪有什么证人,要是有的话,直接交给马原的政敌不就得了,那多简单,你必死无疑,马原也逃不了干系。”
霍青脸上露出惊讶神色:“没……有?”
刘沉笑道:
“是的,没有证人,从来都没有什么证人。那不过是为引开你的注意力,我随口胡编的。
你父亲尸体上有伤,只能说明他不是正常死亡,还不足以证明是你杀了他。
恰恰是罗兰恐吓、威胁你时,你的慌乱与害怕告诉我们:我们没猜错,是你杀了他。”
刘沉举起唐横刀:“该说的都说了,这样你也能死个明白,小兄弟,该上路了,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
说完,将刀朝霍青后脖颈刺去。
千钧一发之时,已是垂死状态的霍青,眼中骤然精光大盛;
他动了,朝旁边一滚,避开刺来一刀,右腿猛踢一脚,正中刘沉腿弯,将其踢翻在地。
刘沉大吃一惊,刚想挥刀反击,霍青又一脚踢中其手腕,手腕剧痛,手酸软,唐横刀飞起;
霍青鲤鱼打挺、纵身而起,抬手将唐横刀接在手中。
刘沉向旁边一滚,欲起身去取武器,霍青一个箭步到得跟前,一刀劈下,刀光一闪,鲜血横飞,刘沉双腿被生生斩断;
刘沉向前一扑,栽倒在地,此人倒也硬气,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霍青解开上衣,露出一面盾牌;
此盾原为赵弓所有,霍青将其裹于胸前,以衣遮挡;
刘沉适才射出之小弩箭,正立其上。
霍青与刘沉相处时,知其心机深沉,如若直问,恐难如愿,故以身试险,诈伤赚刘沉;
刘沉借按摩腿部、暗取小手弩,霍青早已发觉、故作不知,现在想来,此举凶险异常,如刘沉射的是头部,他必死无疑。
可霍青依然兵行险着,一方面弑父之事,对他心理压力极大,宁被一箭射死,也胜过内心恐惧折磨;
另一方面,他也在赌,赌的是刘沉处事谨慎,为求一击必中,会选择射击面积更大的躯干,而不是头部。
如霍青所料,刘沉射中他胸部,尽管盾牌裹胸,但力道依然惊人,撞得他胸口剧痛无比,遂借力向后飞出,以缓解弩箭冲力,趴在地上;
为避免露馅儿,霍青咬破舌头,口喷鲜血,装作中毒,全身痉挛。
正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霍青如斯精彩表演,当真骗过刘沉,诱其说出真相,然后他出手夺刀,砍其双腿,使其再无反击之力。
断腿之痛,令刘沉面部扭曲,他紧咬牙关,朝霍青一挑大拇指:“好!我输了……口服心服。”
霍青见他拿得起、放得下,坦然认输、镇定自若,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定力与气派。
但此人不死,心不得安,举刀上前,欲取刘沉性命。
刘沉自知在劫难逃,将手一伸:“有件事儿我想问你,马原根本就没死,对吗?”
霍青见他问及此事,不知何意,但此人诡计多端,谁知他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遂不为所动,到近前,举刀欲斩。
刘沉见他如此,便是默认,大喊一声:“你真的以为,马原是为了培养你吗?”
霍青一惊,他视马原为偶像,崇拜之至,从未生过疑心,见刘沉如此问,不禁心中一动,好奇心顿起:“你什么意思?”
刘沉见他如此,冷笑:
“你想想,他完全可以秘密抓捕罗兰,对其严刑逼供,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反而要大费周折地诈死,由你来找出我们。”
霍青闻此,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当时被马原激发胸中壮志豪情,故未曾细想,现今想来,当真觉得有些奇怪。
刘沉见他心犯踌躇,自知所言有效,遂趁热打铁:
“因为他没有把握,他不能确认身边亲信是不是内奸;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才选择诈死,利用你来处理此事。
他不是为了培养你,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其他人;
但你不一样,你杀父的秘密攥在他手里,又受他知遇之恩,只能为他效死命,无论为自保,还是为他,你都会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如果你杀了我们,正好为他清除内奸;
如果你被我们所杀,我们带着你的头回去,就等于自我暴露、自投罗网。
咱们杀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败,他都稳赢不输。
你以为他马原是什么好人吗?
在他眼里,你、我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
刘沉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霍青心上,引起巨大波澜;
习武以来,霍青身体愈加强壮,武艺更加高强,内心却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习惯依赖、讨好别人,以取得别人的认同与保护;
他习惯找一棵大树,用来为自己遮风挡雨。
霍青不是不明白,人不能靠拄着拐杖长大,还是应该靠自己,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还需要依赖别人的保护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马原在他心中是上级,是偶像,是导师,也是父亲。
霍青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马原的教导和保护下,成长起来。
他始终相信,马原是好人,这想法在心中根深蒂固,近乎信仰。
刘沉的话,像一股尖利的风,毫不客气地踹开温室大门,将他踢了出来。
霍青第一次发现,信仰动摇了,嘴上却不肯承认:“马原将军不是你说的那样……”
“呵呵,”刘沉笑着,“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失血过多,刘沉的脸越来越苍白,但他并不想停止临死前的讲述:
“我十五岁参军,当兵整整二十五年,从当兵的第一天起,我再没回过家,没见过爹娘,这都是拜他马原所赐。”
霍青问道:“为什么?不是说,每三个月可以休十五天假期吗?”
刘沉嘶吼:
“屁!屁个假期!我去找那老王八蛋请假,一次也请不下来。
第一年,他说,我是新兵,得态度积极一点,别老想家,得积极训练、好好表现,我信了他。
第五年,我成了老兵,再请假,他又和我说,现在是提拔的关键时刻。
好,我又信了他,拼命训练、拼命表现,结果呢,屁个提拔,老子现在连个班长都不是!
第十五年,提拔无望,好,老子认了,没当官的命,我三十了,回家种田、娶妻生子、孝敬父母总行吧。
他又和我说什么,不能总想着个人那点事儿,得多想想为国尽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第二十五年,以前只能靠写信和家里人联系,现在连信都没了,消息彻底断了,我真的急了,想回家看看到底怎么了。
结果,马原,这个没人味儿的东西,说什么人手紧张、用人之时,还是不准假!
老子只是想回家,只是想看看爹娘!
我想他们!我想他们……”
雨如碧丝,倾泻而下,微风低吟,如泣如诉;
霍青手中的刀无力垂下,想抚慰刘沉,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起云峰山山洞习武之时,马原和他提过不予准假之事,当时他崇拜、感激马原,觉得马原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决心有生之年,为马原分忧。
此刻,霍青对马原产生了质疑,一个声音内心越来越响亮地质问着:
他戍边几十年,尽忠职守,如今只是想回家,难道要求过分吗?
为什么连如此卑微的请求,都不能满足?
刘沉痛苦号叫:“老子已经把全部青春扔在了这里,他马原还想要我怎么样?和他一样,将来老死在这里吗?”
霍青眼眶发湿,嗟叹不已:
像刘沉这样的老兵,将全部青春,都奉献给边疆,如今晋升无望、回家不能;
话说得好听,辛苦他们,幸福万家;
可幸福的万家,谁知道他们?谁又会记得他们?
谁又能替他们去为远方的父母尽一份孝心?
如斯境况,如何不令人绝望。
痛苦的嘶吼,耗尽了刘沉最后的气力,瞳孔慢慢扩散,声音渐渐低沉;
生命走到尽头,他弥留之际,泪流满面,浅吟一首诗,声音小,霍青却听得很清楚: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出自《乐府诗集·横吹曲辞·梁鼓角横吹曲》)
吟诵结束,万物寂然,细雨如丝,落月凄冷。
霍青见刘沉久不出声,上前查看,发现他已死去多时,见刘沉死不瞑目,遂抬手将他眼皮按下、合上双目。
霍青收敛三人尸体,挖坑埋葬,砍下木桩,刻上姓名,竖于墓前;
他与他们朝夕相处,此时才发现,他从未懂过他们。
霍青内心凄凉、感伤难过,远处嘈杂声来,他回头望去,见火光点点、人语马嘶;
定是马原已“复活”,重掌大营,派人前来接应。
若是以往,霍青定会欢欣愉悦;
现在,他波澜不惊、眼神冷漠,转头凝视墓碑,凉风拂体,冷雨浸身,寒月绘影,内心孤寂无限……
霍青的绝龙谷之战结束,他似乎赢了,却毫无胜利的喜悦。
他懂得了一些以前从未知晓的东西,将军,这个在他心中曾经无比荣耀的字眼,如今被笼罩了一层灰色迷雾。
霍青该怎么办,接下来他又将经历怎样的成长历程?
霍青还能见到罗兰吗?他俩的故事,将会有怎样的走向?
是殊途同归,还是南辕北辙?是相爱相杀,还是形同陌路?
《第一卷 锋芒初露》到此结束,以上谜底,将在下一卷故事中陆续揭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卷 雕弓天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