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一妇人呻吟。
那叫唤声比牛马的还要“狰狞”。
在黄和黑的皱巴巴的皮肤上,痛苦陷落到黑暗的沟沟里。
灯光摇晃不定,在她旁边的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里,心一直悬着不放。
痛苦的夜竟是这般漫长,嘶吼的牛与狗,也在各自的棚子里挣扎。
火做的光明摇曳不定,那黄色的夹着沟壑的黑、扭曲蜿蜒的皮肤,正被汗水的河流溶解、浇铸成新的模样。
女人肚子里的丑东西也在里面挣扎,他在黑暗和恐惧里呆久了,也想着把那肚子扯烂,从里面出来。
此刻,光明化成了一条狭长、幽暗、湿润的通道。一下一下挤压着那丑东西的身体,他本能地想要向外蹬着腿把手伸出去。
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他,光在前面吞并着呼吸,夏天肮脏的汗的气息从那光的方向透进来。他只吸了一口便屏住了呼吸。
这个夏夜是如此的漫长,对于这对不幸的母子和这个苦难的家庭来说。
那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已经让全村的狗都交换起来了。
有几个熟睡当中被狗惊醒的人家,也在推开门骂上几句之后把门关上了。
屋子里的人在忙活完无济于事之后,都坐下来围着那妇人,都在期待她肚子里的东西自己出来,便好了,一切便都好了。
那一夜,那妇人的呼喊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呼吸也越来越小,归于河流、山川、漫漫长夜、众人的哭泣声之中。
一切都静下来,静下来了。
等不到那声来自孩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众人的哭声在闷沉、冗长的夏夜弥漫开来。
整个屋子充斥着血与汗的味道。
黑与黄摇摆不定,死与生纠缠在了一起。
活娃娃下地,死孩子烂肚里。
天亮时,光便从虚掩的门缝里透进来,屋子里一片死气沉沉。尘土在阳光下漂浮着,久久也不落下。
男主人叫常贵,显然他并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想也难怪,一夜之间,妻子和孩子都没了。便是石头做的也会哀嚎几声。
此刻,他的眼神里已没有了生气,在斜照进屋里的阳光衬托下更显得惨白而枯槁,他依旧守在那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旁,痛苦使他心生出幻想来,只希望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像是睡了一觉,一睁开眼,一切便和好如初了。
同他在屋子里的几个人也不敢打破这难言的宁静。仿佛没人打搅,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
常贵这时想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自己熬了一夜,便起身谢过各位,强挤出笑脸来把人送走。
房门一关,屋里便响出山崩一般的哭声。
忙活了几日,办好了丧事。
常贵才觉察到自己似乎是病了,晚上他怕回到那间屋子里,那间老婆嘶吼着死在里面的房子。
他总觉得有个孩子在那个炕上不断地往地上蹦,炕上则有个女的一直招呼那孩子吃奶。
烂透了的夏夜,风也不进到屋子里。常贵只觉得烦躁和热,索性就把睡觉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直对着夜空,反倒让他好过一些了。
便是这样,他仍结实地听到屋子里孩子苦恼的声音。
想是,他疯了。
白天的日子还好过些,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地同其他人一起劳作。
但是到了晚上,他便开始害怕起来。一丁点儿的声响也会把他吵醒(又或者他从一开始便没睡)。
死去的世界无从知道,生来的世界也无非是这样。
等到周围的人对常贵的同情失去了热情和耐心,生活便仿佛像之前那般恢复如初了。
只是,他害怕回家,越来越怕。
他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些东西,会挖走一部分东西出去,然后会有新的东西填补回来。
可惜并没有,生活依旧照旧,村里王家的狗隔着门听到他的脚步依旧叫的厉害。
村子里的媒婆也开始找个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她们似乎打算着等他方便的时候,找个人把他心里的窟窿给堵上去。像是抹平那墙上的窟窿,修补漏水的房顶,打扫干净房子那样。
似乎,一切都过去了。
像是从未发生过那般。
那一日,撞见了村里的寡妇张氏。她一看见常贵便打趣道:“常贵,你娶我好不?我生过两个孩子的。不用担心我生孩子会死掉的,我还比那些黄花大闺女会照顾人。常贵,你考虑考虑嘛。”
周围听到的人便哈哈笑了起来。
常贵便也不好意思地陪着众人笑了几声,那妇人便又抬高了音量喊道:“常贵,你考虑一下我嘛!我能生养会照顾人。”
众人便笑的更大声了。
常贵只觉得脸有些发红,烧了起来,便本能地小声回道:“别闹,别闹。”
便迅速从人群中走开了。
夏日的阳光惨淡地照在这片古老村落的脊梁上,每一个闲散下来的人都聚拢到了一起,从这一户的院子说到那一户的窗里。常贵怕过去,被他们围上来。
那树上的乌鸦惨淡,那院子里的鸡也哀鸣。
白天是周而复始的晒和渴,夜里则是无比漫长的恼与黑。
常贵开始在夜里听到有人拿头撞他家院子里墙的声音。他壮着胆子到院子里冲着外面喊几声,那墙外面便没有了声音。
等着他一回到屋里,那撞击声便又响起来了。
常贵躲在被子里听得分明,那院子外面那东西还不断低声说着:“要死,要死。”
他想是自己病了,怕是要死了,逢人便跟人说自己病了。
众人便觉得他是疯了。
有几个村里“好心”的媒婆聚拢起来想要给他“治病”,她们说常贵是因为媳妇死了才疯的。再给他找个新媳妇便好了。
几人商议着帮他拿定了主意。
便都各自忙活起来,但是周边的几个村子里打听了个遍,也没人愿意嫁过来,便是那些带孩子的寡妇听到常贵家里的条件也是恨不得把头当作拨浪鼓般的直摇头。
这几人在忙活几日之后便又在村子里的某个角落聚拢起来,替常贵谋划起人生。
“我看,倒不如给常贵安排一场假婚礼,兴许一冲喜,病便好了。”其中一人说道。
“这想法倒是蛮好的。可现如今连离过婚的带孩子都不愿意跟着常贵,以常贵现在的条件怕是跑断了腿也成不了亲吧。”
“帮常贵,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是积德行善的,将来便是死了,到了阎王那里,到时候说不定他老人家还能通融通融,是件天一般大的好事咧。”
那几人便附和着“天一般大的好事咧。”
说了几遍之后便都以为是真的。
那几日,那几人便又卯足了力气在各个村里转悠,总以为自己帮了常贵,便也等同于帮了自己。如此这般,倒也算不上谁帮了谁,只是天一般大的福分。
而这所发生的一切,常贵却无从知晓,他依旧是像先前那般掉了魂一般的惶惶度日。
白天冗长,夏夜沉沉。
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那赶着磨盘行走的驴越走越快。骡马在棚里里看笑话,挨鞭子时也疼的嗷嗷叫。
又几日,那几个想着“帮”常贵找新媳妇的媒婆跑断了几条腿,喊坏了几个嗓子,却也依旧没人愿意做常贵的媳妇。
那几人便安分了几日。
但是每每总夜里惊醒,总是梦见早几年自己得罪的人,死后便要找他们寻仇的。
惶惶了几日,几人竟差点疯了。
便又聚拢起来想着再帮常贵想想法子。
有人怂恿着其中一人说道:“王婆子,你老头子走了有几年了吧?不如你去给常贵当媳妇吧。”
那婆子瞬间涨红了脸,用手挡着,在那里扭捏了起来。
几人在那儿嘲弄了她一阵,便也不继续拿她寻开心了,继续商议起正事来。
而后便有人想起村里有一户人家的闺女还没出嫁。不过是疯的,整个人平时蓬头垢面的。
几人商议了一下,便拍手决定了。
不几日,村里的人便看到常贵家里张罗着要结婚,只是几个婆子忙前忙后,像是自己家的差事一般。
不远处看见常贵,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般耷拉着脑袋。被几个人推搡着往前走。
接着便是被几个人按着头跟个头顶红盖头的陌生女人磕了几个头,便又被推搡着推到了屋里。
唢呐声,鞭炮声齐鸣。
众人欢喜。
而后,常贵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众人往那方向一看。
便瞧见疯子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