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感觉越来越重,从他踏入边界迷雾……不,从他看见这片边界迷雾起,或许就向世界传达了某种信号,于是属于他的那份命运的齿轮,便已经缓慢而不可中止地转动了起来。
“周围都很平常,特别安静,看不到任何生灵,是迷雾里很正常的风景。”默灵压制着心中的某种急切,轻轻开口,算是回答雪零最初的问题。
这里的迷雾浓厚得连雪零的声音都被压制,但默灵的声音却丝毫不被阻止。这一点两个人都看出来了,但却都默契地没有提出来,雪零是习惯了他的特殊,他自己……似乎也是……
“我们继续往前吧!”只停顿了很短的时间,默灵便接着道。
雪零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像是没有在意默灵为什么突然表现得比她还要急切。
二人继续前行,默灵不自觉地再次加快了脚步。
地下极深处那种黑色的诡异正在聚拢升腾上来的感觉更强烈了,冥冥中他感觉时间非常紧张,因为他还想带雪零去看一看深藏在迷雾尽头的世界的终极。
在那种黑色的诡异真的找上他之前,至少他要带着雪零到达那里,完成她对他的请求。
又翻过了两座不高的山,在或巨大挺拔,或枝桠张牙舞爪的几片枯木林子里穿过,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小拱坡前,这里抬头看去那直入苍穹的透明屏障仿佛就在前面不远,默默地分隔了黑白两界。
默灵突然有些气馁,他双腿已经走得发酸了,但还是没有走到那屏障跟前,那透明的屏障直入苍穹,穷尽目力也看不见顶,往左往右同样也是无止境地蔓延,极致浩大恢宏,所以反而总给人一种自己就在它的脚下,离它已经很近了的感觉。现在感觉它就在前面不远,但或许离它其实还有好远。
疲惫不堪的旅人最是害怕距离未知的终点,因为距离未知,也就不知道有没有继续走下去的意义。
是啊,如果注定了会在终点前倒下,那么曾经走过的路和接下来继续走下去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前面有一个小拱坡,没有树,也没有会挡住路的乱石,只有一片枯黄倾倒的杂草,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拱坡两边是两片矮木林,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默灵如实地向雪零介绍着环境,这是他这一路上每隔一会儿就会做的事情。雪零的目的是调查,这些都是她很感兴趣的东西,可她看不见,自然便由他来转达述说。
说话的时候默灵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双腿的迈动越来越疲倦缓慢。
“没记错的话,山坡的后面是一段很长而且很平缓的下坡路,不过这条下坡路是一条死路,尽头是一个地势很低的山谷,三面都是悬崖,光滑陡峭,倒是有一道山涧飞流而下,水流会在半途散开成雪花一样,非常漂亮壮观。”
默灵一边说着,一边牵着雪零的手向坡顶迈步。
雪零的脸色明明苍白得像是病入膏肓极度虚弱的样子,脸上却始终挂着饶有兴致的表情,认真地听着,偶尔眼前一亮,像是真的看到了那山间飞涧,飘散如雪。
几步走到了拱坡顶上,踩着松软又带着些微腐烂气息的死去的草,默灵望着前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任由两行温热的湿润渐渐划过脸颊,瞪大的双眼里,是一对紧缩到极致而且久久不肯放松的瞳孔,而那瞳孔里,是一种极致震撼惊惧,又绝望悲怆的情绪。
“啪!”
滴落的泪水打在了一只光洁白皙的手背上,本就好奇为什么默灵突然停了下来的雪零目光瞬间一凝,因缺乏焦距而显得有些呆板迷离的眼神也瞬间认真且深邃了起来。
“你哭了?”
她将默灵的手抬起来贴在眉心,借零距离的肌肤接触用灵识传音问。灵识源于眉心,被迷雾彻底压制在了眉心的灵识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才能稍微传达出一点信息。
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让默灵眼中的震惊与悲恸都平缓了一些,他转头看了一眼雪零,然后楞楞地低头,抬起右手接住了一滴从他脸颊滑落下来的泪。
原来他真的哭了。
这个过程中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眼皮像是忘记自己还有垂下来的能力,整个人木纳得像是一个刚刚才从虚无中诞生的空白的灵魂。
刚才那种分隔两界般的浩大透明屏障近在眼前的感觉并没有错,他们真的已经来到了它的脚下,它就在这个小山坡的后面,离他们不到五米。
而这个浩大的屏障的后面,不是他最初所想的布满了繁星的黑夜,而是虚空,真正的虚空!
浩大的透明屏障从天穹的最顶端狠狠地插落下来,像刀一样切进了大地里,分隔了物质与虚空。
屏障另一边并不存在大地,只有一片深渊一般空旷而死寂的虚空。
刚刚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一种极致的悲伤便毫无征兆地冲进了默灵的脑海里、灵魂里,猝不及防,无可阻挡,瞬间轰碎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悲伤,只是被这种纯粹而极致的情绪填充了所有的思维与感知。就像他之前第一次看见边界迷雾时一样,悲伤的情绪像暴燃的烈火一样轰地直冲脑门,无法控制,无法约束,而这一次这种情绪明显更加纯粹而强烈,甚至一度让他的心脏忘记了跳跃,肺鼻忘了呼吸!
直到雪零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才让他稍微想起了自己……原来自己,又哭了。
突然大口地呼吸了起来,心脏也狠狠地一抽一疼,这是他的身体重新记起来了这两种最基础的机能,不至于悲恸中将它们彻底地忘记。
“我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默灵才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呆呆地望着滴落在掌心的泪水,任由悲伤的情绪继续肆虐,疑惑的念头于夹缝中升起。
这种不为自身思想所左右的情绪爆发让人极为难受,尤其是这一次他拼命地想要在这种火山般爆发的悲伤情绪中保持住自己的思想,这就导致他的精神都仿佛被撕裂般,巨大的痛楚从灵魂深处传来,仿佛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张纸,被无形的巨手攥住、挤压、撕扯、搓揉,肌肉止不住地痉挛,血液如澎湃的潮水般狠狠地拍向大脑,仿佛要强行撞碎他大脑里每一根细小的血管和神经!
双目瞬间充血,眼睛里细密的血丝从刚开始出现到占据他所有的眼白几乎只用了眨眼时间,变成血红的双目死死地瞪着前方透明的屏障,哪怕五官和肢体都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显得扭曲,目光的落点也死死不变,目光里,是极致的疯狂,极致的分裂,以及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消散过的极致的悲伤。
与之前第一次看见边界迷雾的那次不同,这一次的悲伤来袭,默灵并没有允许它占据自己所有的思维与理智,没有允许这种极致的情绪操纵他的所有行为,而这也让他承受了更加剧烈的痛苦,精神都仿佛被撕裂,但他就是要死死地守住最后的理智,去思考,去追溯,去找寻这股极致的情绪诞生的源头!
旁边的雪零从手上传来的触感察觉到了不对,她能够感觉身旁的默灵身体正在痉挛和扭曲,像是正在遭受酷刑的折磨,同时手背上的湿润感告诉她,他甚至还在悲伤,无法控制住泪水的悲伤,只是她毫无办法,她的感知几乎被全盘封锁,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或许哪怕她能够看见东西也能够说话,她也无能为力。她帮不了他。
她仍然能记起默灵刚刚见到边界迷雾时那种让她也不禁惊惧心慌的模样,扭曲癫狂,鲜血从他的七窍狂涌流出,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挤压出来,整个人像是一张吸满水的毛巾,被人用力拧干,挤出身上每一滴血……
或许现在他正在经历类似的事情……
那这就是只属于他的劫,她帮不了他,也没有能力帮他。
好在她能感知到,自己正紧紧握住的这只手上并没有渗出什么粘稠温热的液体,或许这次他的异状远比上次更好一些?
不过好像也并不能完全排除是敌袭……雪零没有忘记保持警惕,一双让人分不清聚焦点的眼睛环顾四周,只是苍白的脸上却隐隐有种无力感——不管是默灵自身的发生了异状,还是真的有奇异的生灵袭击,她其实都无能为力。
默灵的身体已经因为来自精神与肉体双重层面的剧烈痛苦而扭曲痉挛得跪在了地上,两只脚岔出了一个怪异又夸张的角度,明明是跪地的姿势,一只脚掌却几乎指向的是正前方,但他仍然瞪大着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几米外透明屏障另一端的虚空。
不管是痛苦还是悲伤,都在随着时间慢慢减缓,但从他眼睛流出来的泪,却更加肆意汹涌。
那种不受他控制的悲伤感的确在随着时间减缓,但它好像不管怎么减少,都始终能将他的整颗心脏都填得满满当当,心灵的痛苦之下,甚至恨不得肉体层面的痛苦来得更剧烈些!
这是因为有另一份全新的悲伤从他自身的思想里诞生了出来,是属于现在的他的悲伤。他流泪,不再是因为不受控制的情绪折磨他的肉体,而是他自己想哭。
他终于知道了那股悲伤的源头……就是现在他前方的世界。
他记得很清楚,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前方绝不应该是分隔了世界与虚空的透明屏障,而是一段漫长的、平缓的下坡路,下坡路的尽头是一个三面都是悬崖的山谷,有飞涧飞流而落,在半空中飘散如雪,甚至爬上正面的悬崖,后面还有好几十座很大很大的山,或崎岖险峻,或圆柔平缓,动则百米高巨树立在山腰,排列成林,青鸾白鹤,林雾间翻飞,群山的尽头,还有一片极为广阔的平原,上面长满了五颜六色,鲜艳缤纷的花……
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悬崖飞涧,没有了巍峨群山,也没有了平原花海……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化作了虚空。
他想起了记忆中能够追溯到的最初的时刻,他站在那片一望无际的绚烂花海中央,恍惚间现实与梦幻的境界交叠,他看到从地下升腾起来的黑色铺天盖地,看到那诡异的黑色物质吞噬掉所有的生灵,所有的物质,最后看到天地崩裂,万物归墟……
原来那时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也不是思想蒙昧不清时搞混成了现实的梦境,而是真实,不久后才会发生但也必将会发生的真实……也即是,未来。
他那时看到的是未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过去的未来。
就在两个月前,在这片广袤的森林大地上,亿万生灵被冥冥中的恐惧驱使着争相逃命的时候,灭世般黑色的恐怖便降临在了前方的土地上,将所有的一切吞噬。
一切美好的、丑陋的、纯净的、肮脏的、鲜艳的、寡淡的……一切的一切全都被吞噬,连一丝残骸都不留!
这便是他亲眼看到的,天地崩灭,万物归墟……
在大约两个月前,这个世界,缺失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