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近河边,有个村子叫有朋村,村里六百多户人家,因为处于交通要道,来往的车马免不了在这里安顿歇息,久而久之,便多出了不少酒馆、旅店、沿街做买卖的。
便是别的村子里的人说起,也只说是有朋村的人命好,便也是想着挤破了脑袋往这村子里挤。
在道东边的眼看着道西边的赚到了钱,盖起了高房子,便睡的不再踏实了,又过了几日更是觉得饭菜没了味道,再几日便觉得浑身冷的厉害,真就如同得了大病一般难受。
那沿街的狗叫唤的也少了。因为讨了不少打,便学得更精明一些了,那些个不怎么精明的,便被做成了菜,被人吃下到了肚子里面。
以前的路是人越多走便越破烂,现在的路却是走的人越多越平整起来。这时便有几个人想起,原先这村子本不叫有朋村的,不过是眼见着南来北往的人越来越多,便听的某个私塾的先生鼓囊了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周围的人便真就像听懂了一般跟着在旁边附和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众人多念了几遍,便觉得打心眼里高兴,就那么在那里喊了一段时间便有人提议不如把原先村子挂在牌坊上的木匾给摘下来得了,众人便起哄着把原来的木匾摘了,又有几个人吆喝着倒不如把原来刻着村名字的匾烧了吧,众人便闹哄哄地真把那匾烧了,火是腾的一瞬间便烧起来的,众人便也跟着疯,算是一起干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第二天,“有朋村”三个字便挂到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自那以后便没有人再提及先前村子的名字,也便再没人记得之前的名字了。
有朋村的人便都成了新人类。嗓门也都比先前亮堂多了。
雨生原本就是这个村里狗一般的人物,打从别人的记忆里他便没了父母,也不知道怎么长的。也同狗一般,见着人便要叫上几声,村里人也只觉得晦气,远远躲着他。
但是,即便像他这般狗一般的人物,他也总得吃饭,他也总得活下去。
一日,雨生看到村里开钱庄的,买卖行当的王五爷张贴告示招工,便跟着凑了上去。
管事的见他来了,便心想着逗一逗他,寻一寻开心,便吆喝着:“呦,贵人雨生,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雨生也不傻,知道对面是拿自己寻开心,便用破烂的袖子把自己的脸挡上,低着声音说道:“不敢,不敢,只是肚子饿得紧,想出来谋个营生,讨口饭吃。”
管事的见状声音便又提高了几分。“我们这儿可是护送买卖货车,看家护院的营生,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怕不是要让一阵风给刮跑了。你把衣服脱下来让大家伙儿看看,若是大家伙答应了,我今儿个便许你通过。”
雨生看到众人望向自己,便顾不得那么多了,脱 光了衣服,光着上身站在众人面前,那管事的,便笑呵呵地凑到他跟前来,上下地打量起他来。众人也在旁边假模假式地端量起来,又这么过了好一阵子。旁人想是厌了,便让雨生穿好了衣服,依旧是站在那里。雨生倒是听话,同是骡马一般。
此刻他穿好了衣服,愣在原地,想来便是像光着身子一般滑稽。
管事的没开口,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留下来。
管事的开口:“瘦干巴骨头,半死不活老狗。无父无母,不识半字,不守规矩,无人教养,好死不如赖活着。”
众人听到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些不笑的,见旁人笑,便笑的更大声起来。
“今将死不活,破衣褴褛,挤眉弄眼,搔首弄姿,风韵无比。”
那些先前不笑的便更加笑起来。
“我家老爷,王五爷,宅心仁厚,兼济苍生,善待奴仆,奈何你形容枯槁,行将就木,我家缺狗,不缺烂木头。你若是给我们老爷当一天狗,便有一天的饭吃,若是还有什么别的非分之想,今天便是要把你用乱棍赶了出去。”
雨生饿的厉害,想是今日从这里出去,不几日便真要饿死,便趴下身子学起狗叫来,众人笑的更大声,山呼海啸一般,此刻雨生也听不见别的声音,疯了一般的狗叫着。
第二日,他便真被安排在了王五爷府中。但是他做不了王五爷府里的狗,王五爷家里的狗是花高价钱从外国买的洋狗,只吃肉不啃骨头,他也做不了管事的开门狗,管事的房门外的是拴着绳子的土狗,只吃骨头不啃肉。他被安排在王五爷的少爷家门口,虽然吃不到什么好的,倒也饿不着,在那里养了一段时间,身体竟也长出些肉来。
到了平时里只需要叫几声便可以应付了事,再便是在少爷的院子里巡视看看。装作人一般敷衍了事罢了。
那一日,便看到老爷的第七十二房姨太太到了少爷屋里,换作旁人雨生兴许是不认识的,这个姨太太嫁过来时,雨生正好守在门口,听的外面一阵阵鞭炮声,乌泱泱的,亮堂堂的,吓得他满院子跑了起来,撇着头看了好一阵子,只看见门外敲锣的,打滚的,扯着嗓子吆喝的,乱作一团,他伸着脖子、从门里探出脑袋想要再看个分明,却觉得不知是一只手还是几只手向上提着他,把他从门里提溜到外面来,直接丢到地上去,只觉得自己脑袋乱哄哄的,眼里的人都扭曲的一个个不像样子来,此刻围观的人便是把声音又抬高了几分,那些声音分不出那是笑声还是哭声来,雨生吓坏了,像狗一般在地上打转、翻滚。把那在边上抬轿子的人也逗乐了,开始摇晃起轿子来,把那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也逗乐了,掀开盖头朝外面看。雨生透着缝隙便也看到了老爷新娶的姨太太,便也听着众人说让他安分些,老实些,趴在那里让太太踩着下来,也不知道这规矩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也只能跟着照做,原先在轿子旁帮衬着的老妈子这时候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嚼碎了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头上。而后,迎亲的轿子落下,新娘子踩着雨生下来,人们便跟着一起簇拥着进去,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从外面挤到了门里,只有雨生一人是从里面被揪到外面的。
也因此,他便记得这个七十二房姨太太,单单是只记得这一个。
他素来乖巧,在院子里学到了自己的本分,便想着姨太太刚刚进来时自己没有过去问好,便守在门外等候着,等了好一阵子,才看见少爷从里面恭敬地送姨太太出来。
他素来乖巧,便赶忙上去佝偻着身子上去问道:“少爷早,姨太太早。”
那姨太太稍微迟疑了一下便问道:“你认得我?”
他便赶忙回答:“认得,认得,怎敢不认得,我是打您刚进门儿的时候便认得的。”
少爷说一声“好奴才。”姨太太便跟上一句“好奴才。”
这可真让他快活,他千恩万谢地谢过主子们,便回到了自己的窝里,心想着自己事情办的漂亮,日后少不得夸奖,便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又一日,老爷家里的几个小厮便把他从窝里拖了出来。还没等到他睁开眼便胡乱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叫嚷着:“让你这狗东西不识好歹,偷拿少爷的东西。”院子里便跟着热闹起来,能出来的都出来看了,远远地,在那边嘲笑开来,雨生睁不得眼,只觉得胸口被人塞满了堵上了,嘴张着开合,却又喊不出声响来,只能下意识地抱上头,任由那些个畜生一般的杂 种在自己身子上面乱打乱踹,等到他们打够了,便把他架起来,拖着从门口丢出去。
雨生把头埋在地上,他料想街上少不得旁人看。但他也料定即便他把头埋到土里,街上的人便也认得是他。
他拖拽着身子起来,耷拉着脑袋找了个没人的胡同躺下了。
睡了几天才醒。
一醒来便知道自己还活着,看样子是死不成了,这次。
便将就着活吧。
饿的实在难受便想着去找村里的地主张三爷讨口饭吃。
心里是这么想的,脚便跟着动了起来。
张三爷家的土地连着土地,便听的旁人说张三爷的地不用他耕种,庄稼自己便会长起来。雨生摸索着往张三爷家走,沿途看了一路便真的信服了。
雨生估摸着自己走了很久,又是不好走的泥土,腿便越发的生硬起来,又想起这几日肚子里没怎么吃过东西,竟感觉一阵眩晕直冲头顶,朝着路旁开始干呕起来。
好在是在不远处看到一座大房子,说是房子,倒不如说是城寨。只见的高高的大门,围着高高的院墙,齐整整地平铺在两旁,两宽门旁门梁处各挂一红彤彤彩球,像是扯着嗓子吆喝的鸡把鸡冠子炸裂了一般,往下看便是那齐整整的石阶,一个个齐整罗列地堆砌而成,严丝合缝的,像是大一出生便长在一起一般,又或者一切本应如此,如眼前这般便是好的。那两旁又是是讲雕好的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睁,咧嘴呲牙。雨生只盯着看了一眼便内心慌张了起来。他壮着胆子踩到了第一级石阶上,那石阶上纹理粗糙,横横竖竖、斜斜纵纵,像是将死的牛犁完的地一般。雨生觉得脚底下的石头既软又硬,软的是它们躺在这里任由那些两手粗糙的手艺人摆弄、雕琢,硬的是此刻它们偏又多了几分骨气,垫的他两脚生疼。第二级石阶便规整起来,刻在上面的线条不再是杂乱无章,而是平整的横线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不怒不喜、不笑不争,踩在脚底下也是硬的,却不是那么生硬,同被驯服好的狗一般看到主子便直点头,再往上一级是雕刻好花纹的石头,一个个鲜活的形象稳在上面,或鹿或马,或清风或流水,一个个栩栩如生,仿佛让那脚底下的石头也觉得自己不是石头了,发着光,亮堂堂的。再一级满刻文字,细一看是佛家里的经文,细看之后无非是教人学好、劝人向善的,密密麻麻的,整个石阶上都雕满了。同是列好了队一般庄严肃穆开来。
登之而上便到了张三爷家的门口,两扇齐整的木门,被红通通的漆给漆了几个遍,似乎是想着把木头芯都给染红了。上贴左右两副对联,右边写的是:宅心仁厚宝地自有福临,左边写的是:子孝父贤竹荪知遇甘霖。雨生提起身来壮着胆敲了敲那门上的门环,叮当响了几声,便听到仆人在门里头小跑着赶了过来,一开门见雨生破烂着衣服,便理直了身子,脸上也平添出几分高傲来,提高了嗓门说道:“这是哪儿来的不长眼的东西,闷头闷脑的看见门便要敲上几下子,我说今儿早上眼皮为什么跳的厉害,原来是要碰到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那厮这么一吼,把雨生可吓坏了,抬起头眼望着对方,两眼泪汪汪地说道:“爷儿您今儿别生气,我不是外人,我也是咱们庄子上的,打小就命贱,白活了半辈子,也没干什么正经营生,这几日饿的实在厉害,想在张三爷这边讨口饭吃,谋个差事。”那小厮又上下打量了他几下,打趣道:“换做旁人今日免不了讨一顿打的,念你嘴皮子倒是顺溜,我今日便告诉你一声,不是这家院子里的人或者这家的客人这门是进不来的。沿着右边的围墙一直走,拐过弯来再往前面走便看到一个小门,去那里敲一阵子,有答应的便会开门,没答应的你便在那里等一阵子。”雨生谢过那人,转身便从石阶上下来。
按照那人说的走了一段路,眼见得一漆黑小门镶在墙里,冷冰冰的,皱巴巴的,满是没有生气的黑瘦样子,上去敲了两下,门摇摇晃晃的似乎要散架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的人答应,推开门,探出来的是一个满脸麻子、枯黄脑袋,半睁着眼似乎刚睡醒一般。那脑袋下面的逢开了几下便冒出几个字来:“你来干什么的?”雨生也把他的干瘦脑袋探过去:“爷儿,我不是外人,我也是这个庄子上的,一连几天没吃着东西了,这几日饿的厉害,能不能行行好赏口饭吃,或者安排个差事什么的,全当是可怜可怜我了,再过几日我怕是真的就要饿死了。”那枯黄脑袋便摆手让他进去,只见那枯黄脑袋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同管事人一般询问起他会做什么,雨生答不出来,只说自己不会任何手艺,但是人精明勤快。那枯黄脑袋哈哈笑了起来:“精明的我倒是见过,勤快的我倒也是常见,可是这既精明又勤快的快要把自己饿死的,今儿个可是第一次见。”顾不得别的,肚子饿的实在难受,雨生便顶着笑脸说道:“爷儿,多行一善,日后必有福报。我实在也是没有出路,到这边看看,您这里不帮我,我也只能随便找个地儿窝着等死了。”那枯黄脑袋长舒一口气:“行啊,我也不用费那个时间难为你了。都是穿破鞋走路的,谁也不用瞧不上谁了。但是啊,我也是别人手底下的奴才,让你活的路是没有,让你半死不活的路倒是有,你想不想接?”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来。雨生顾不得旁的了,心想着晚死一天便赚一天,便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我接,我接得住。”
那馒头便从枯黄脑袋的手里丢到雨生手里。
那枯黄脑袋便从一堆同样的文书里随便拿出一张,吆喝着他在上面签字。
雨生大约看了一眼,那枯黄脑袋催的厉害,便只得赶紧签字画押。
按照那合同文书上写的,雨生从张三爷那里领到了一块田地,他虽之前没干过农活,但是倒也不是什么笨人,便跟着旁边地里的人有模有样地耕种起来。饿时便去枯黄脑袋那里讨一些吃的。
那枯黄脑袋倒也不厌烦他,时不时地还跟他聊上几句。偶尔不经意的几句也便是问起雨生庄稼长势如何,雨生倒也老实,一一回答了起来。想来也是奇怪,现在他有了田地,虽说不是自己的,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勤快,先前光是多走几步便心生埋怨,如今却同被人用一个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一般终日劳作。
那枯黄脑袋说话:“你要晓得,若不是那日张三爷差我打点这些下等营生,也亏得我好心,不然那天你便已经死了。怎可能像今天这般上蹿下跳,同个猴子一般。”
雨生听到,自是千恩万谢,哭了好一阵子。
又过了些日子,雨生地里的庄稼长好了,枯黄脑袋便让人跟着一起收庄稼。随后庄稼被装上了提前备好的车里。
雨生眼看着地里的庄稼被这些人装上了车,拉往张三爷家时也开始有些慌张了。
找到枯黄脑袋想要理论一番:“这庄稼别都拉走啊,我忙活了大半年也给我留一些啊。”
那枯黄脑袋此刻一改往日里的样子冷哼道:“给你留一些?凭什么?这地是你的吗?这是张三爷的地,长出来的庄稼难带不应该都是张三爷的吗?”
雨生有些难过,带着哭腔说道:“地虽然是张三爷的,但是我这大半年没少在地里忙活,多多少少应该给我留一点儿,要不今年这冬天我怎么挨过去?”
“那平日里你吃的东西是不是张三爷的?”
雨生的嘴开合,像是躺在岸边将死的鱼一般。
“吃了张三爷的东西便算是张三爷的人了,张三爷养条狗还会帮着张三爷看家呢,张三爷养了你,你帮张三爷种地收粮也算是抬举你了,你个半死不活的泼皮无赖,当初若不是给你口吃的,让你多生出些力气,也不会今天这般顶撞我和张三爷。”
雨生似是觉得自己错了,跪在田间一个劲儿地朝着那脑袋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但是冬天一来。我没有吃的,免不了要饿死。”
“要是饿了,那你便去我那里讨些吃的,张三爷心善,看不得手底下的人饿着。”
雨生壮着胆说道:“那我再讨的吃的,怎么还?”
那枯黄脑袋便得意地摇晃了起来:“今天吃的饭,今天拉的屎,明天吃的饭,自然拉的是明天的屎。之前你欠张三爷的一笔勾销。打从明日起你从我那里赊的吃的,要从你下次的收成里扣。”
说完便丢给他几个馒头,雨生赶紧跳起来,像狗一般接住。
一时竟高兴地想要哭出来。
晚上他睡不着。
横躺在地上,死鱼一般。
他合不上眼,咽下的馒头在他的肚子里堆成了山,翻涌起来。
他合不上眼,一闭上眼便想起先前在王五儿那里所受的委屈。
肉里的骨头,骨子里的皮又开始疼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觉得此刻自己跟死了倒也没什么区别,他又在脑袋里想起了枯黄脑袋,那脑袋像是从狗身上削下来一般,他在脑海里痛骂了他几句,傻了一般在地上笑起来。
又合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过去了好一阵子,依旧是睡不着。他翻身起来,看到月亮把外面照的像白天一样。
雨生起身向外面走去,也顾不得自己光着屁股了。
他走到屋子外面,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屋子的屋子。他想来想去,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带走。
便瞬间觉得也没什么留下来的意义了。
他想起在路边村里人说的村子外面正乱的厉害,外面的山匪闹的厉害。与其在这里等死,倒不如到外面看看。
一想到这里雨生便连夜起来往村子外面跑。
如他所愿,在村子外的半山腰上,他便碰到一伙儿打劫的。
那群人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他吓得直吆喝。
“好汉饶命,我身上啥也没有,口袋比脸干净。”
那几人看着他哈哈笑了起来“你这脸也不干净啊。”
说完便把他提起来,像是提鸡仔一般抓起来,接着便要杀。
雨生连滚带爬地赶忙喊道:“大哥饶命,小弟是特意过来投靠你们的。”
那几人又被他逗乐了,找了个石头坐着,像是耍猴一般问起他来。“你他娘的想的倒是美,这年头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想着到我们这边吃白饭,也不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说着,便拿出刀来,把刀放在雨生面前晃了晃。
雨生只觉得裤裆里屎尿都蹦将流了出来,也全然顾不得面子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小的,先前在村子里王五儿那儿看过家,管过院子,后来又在张三儿那儿管理过田地。他两家家里有的是银子和粮食,把他俩家抢了,我们便以后不必担心吃喝了。”
那几人听了,眼里直冒光,口水也似乎将要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便像是捡到宝贝一般把他扶起来,众人簇拥着把他往寨子里领。
寨子里的土匪头子叫李四,雨生见了,便“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一个劲儿地“李四爷,李四爷”叫唤了起来。
那李四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儿,看到雨生这般懂事儿,便差人给他拿来个椅子坐下来说话。
那李四问道:“村子里的王五和张三有钱,我们一早便知道了,但他俩把家里的院墙修的高高的,听人说雇了几百个家丁给他们看院子,我这边加上我也才刚刚二十个人,怎么可能把他两家给抢了。”
“李四爷,这里面的事情我是清楚的,先前我在王五儿那里看过院子,王五儿的钱是堆成山,但这也不过是他祖上的功绩,王五儿这厮终日除了会花钱一无是处,他从不问家里添了多少家丁,也记不得自己娶了多少房老婆,生了子女不教养,犯了事情打圆场,只觉得凡事便是都能用钱摆平,只觉得这世间能用钱摆平的便不叫事。因此,他便不知道这府上有多少真家丁,又有多少是胡乱编个名字记录在册吃空饷的,不知道府上少爷玩了多少丫鬟,不知道自己的姨太太跟哪个私通。对外面讲的是,三千个宅子,七百个丫鬟,三百个护院的,一百个厨子,五十个车夫。一个个人头上都不知道挂了多少个假脑袋,一个个腰间不知道挂了多少牌牌,敲锣打鼓赚吆喝,一年到头办节日,今天修房明天修路。办的那走路的丫鬟笑盈盈,修的那管账的管家走起路来颠着肚子。这王五儿家就好比那纸做的鼓,远看粉艳艳,明堂堂。一锤子敲下去,是粉的陷进去,白的翻出来,锤子进去,鼓面翻开来。叫那拉着手的丫鬟们逃的四散,让那装着胆的奴才魂飞魄散。叫我看来不过是只有一百个上下的护院的,还得分出去三十个看钱庄的,二十个护送买卖生意的,剩下三十个看宅子的,还都是些充数的,提着裤子提溜着脑袋壮着胆子只敢在院子里溜达的。”
雨生说完,只见那些贼人个个支楞起脑袋,面色通红。那李四又问:“那张三呢?他手底下那么多佃户,全加起来也浩浩荡荡几百人了,到时候真要动起手来,遭殃的可是我们。”
雨生便又说道:“张三儿那货也不过是娼妓串儿了要饭的种。他家里的粮食装不下了,宁可烂在家里也不会分给下面的人,他的山连着山,地连着地,也不会想着自己的田地太多,管理不过来,只会晚上做梦地里长出金子来。他看到手底下的奴才便是多吃一口饭也会难受半天,下面的人便按照田地想法半死不活地活着,睡觉、吃饭、劳作,每天都在忙碌,到最后却剩不下半点儿粮食。每天辛苦劳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除此之外生活全然没有半点意义。若像是这种主子,能养出多么忠心的奴才来。我们只管放把火,张三儿院子里的火便满世界烧起来,从灶台里烧出来,从灯笼里烧出来,从鸡窝里、马棚里、炕头上、柴房里,一时间,那张三儿家便热闹开来,光着身子的丫鬟拿着蒲扇满院子赶火,尿炕的小子被人从被子上掀起来,满屋子乱窜,鸡飞蛋打,扑腾到鸭窝里了。红通通的,漫天,比过年还热闹。”
只说得那几个贼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原地乱转,也说得那李四一拍桌子,张罗着那几人立刻动身,趁着天黑摸过去。
到王五儿那里,众贼人只看到院子里红光一片,吵闹作一团。一个个仿佛酒劲刚过一般怂了起来。“想是早有准备,要抓我们的吧?”雨生便把脸凑过去接着话茬搭话道:“不会,像是又不知道在过什么节日,在那边闹呢。”又听到院子里,吵闹声、嬉笑声透了出来。众人便壮着胆子朝前摸了过去,只看到门口,有两小厮,一个正闭着眼假寐,另一个则在一旁张着大嘴打着哈欠。众贼人便提刀上前,揪出其中一人,还没等刀扎进去,便觉得那人整个人瘫软倒在了地上,本能地抱住贼人的脚好一顿求饶,贼人问他俩院子里的情况,二人皆一一如实回答,然后便同猪狗一般跪在那里朝着众人磕了好一会儿,众人便放了那俩小厮,自是千恩万谢,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顺着那大开之门而入,只见院子里红灯满挂,纸做的花灯也穿插在缝隙里。迎面走来几个丫鬟,油光满面,粉饰的骨头一般,身姿轻盈,个个手里提着花篮、果盘、鱼肉、美酒,如是种种,应接不暇,那几个丫鬟兴许是高兴的过了,见贼人们迎面而来,以为是府内的客人,笑呵呵地迎了上来,直到凑到跟前,看到众人手里的刀来,才吓得高喊一声,像是拔了毛的野鸡一般满院子扑腾起来。
于是,王府的院子便热闹了起来,衬着血的红光满院子乱晃,印染了红的红分外通红,那扯着嗓子呼喊的奴才比量起谁的声音大来,唱戏的也不唱了,戏台子也来不及拆了,满院子都跑起来了,衣着华丽的娼妓,吓傻的疯子,跑不动的管家,不会叫的狗,全都动起来了,像是围在一起围着院子转圈圈。有几个喝的伶仃大醉的还在那里鼓掌,以为是戏台班子新加的把戏,血溅的灯笼飞红,扯嗓子喊的鸭犬乱哄哄。此时那院子鞭炮响,锣鼓敲,捉迷藏,倒栽葱,院子里的人各凭着本事逗得这帮子贼人哈哈乐成一团。
喝醉了的王五爷此刻便也醒了,尿湿了裤子吆喝着护院的家丁过来。
那几个穿红戴绿的,擦着白面,撑着棍棒的家丁便慢慢簇拥着上来,他们各推各的,恨不得把别人推到最前面去,那些最瘦弱的最后被顶到了最前面,那些最粗壮肥厚的躲到了最后面,那几个人好不容易凑成了十个,又有几个偷着往后跑出去躲了起来。
那几个人加到一起也凑不出一个胆来,便各自推搡着,把手里的棍棒支得好高,满满得靠这边走过来。
贼人们把刀一亮,前面的家丁便疯了一般地跳得老高,揪着后面的脑袋,踩着众人的衣服往后翻了几个跟头滚了出去,后面的几人也看到了贼人们的刀,也跟着乱哄哄地往后跑,有踩到别人手或者脚的,有踩到别人后背被人一个激灵掀到后面去的,一时之间乱作一团,有慌乱之中把手插到别人嘴里的,有不小心把棍棒捅进别人屁股里的。众家丁慌乱里各自逃窜,也顾不得脸上留着谁的脚印,后背的衣服被谁扯破了,一时之间,如鸡鸭一般闹哄哄地四处散去。
见众家丁散,院子里的众位“贵人”们像是羊羔子般自觉聚拢到了一块儿。
贼人们从王五儿的姨太太里面挑了一个看起来精明的出来问话。“说吧,你们家的钱都藏到哪里了?”
那人回到:“我是老爷儿最宠爱的......”
还没等她说完,贼人便亮出刀来。
那女的便赶忙接着说道:“老爷藏钱的地方我一般都是知道。”
贼人便让她带路,打开几处,众人皆惊叹。
而后抓来几个家丁,命他们把这些钱财抬到院子里。又对着院子里的人说,谁还知道钱藏在哪里的,若是没人知道别的藏钱的地方,便要把他们给杀了,李四扯着嗓子对众人喊道:“哥儿几个今天过来不为杀人取命,只是图财和交朋友。今儿个,谁要是把藏起来的钱告诉我们,便是交了我们这几个的朋友,我们便不会伤害你们,但是若是慢了,被别的朋友提前告诉我们了,那我们便不能交朋友了,到时候刀剑不长眼伤了各位,可别怪哥儿几个心狠了。”
众人听完便争先恐后地带着贼人们去各个房间里把能找到的财物都搬到院子里来。
慌乱里,那府上的狗叫唤的厉害,雨生便同贼人们手里讨过刀来,走上前去只一刀,那狗便应声倒地,倒在地上抽搐起来。雨生大笑道“痛快,痛快。”
不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的财物堆了起来,那王五儿也不起身了,瘫坐在那里,直流起口水来,想是疯了。
众贼人也不理会他,叫来些府里的奴才,呼喝着他们扛着钱物,一路上哼着小曲,回寨子里去了。
第二天,王五府上被抢的消息传到了张三那里,张三便赶忙打听来人那些贼人有多少人,来人答道不过二十几。张三哈哈笑道:“我这边光是护院家丁便有一百多人,尚不算那几百户种我田的佃户,区区几十个小毛贼,不足为惧。”
来人听到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是夜,李四带着他随行的弟兄们趁着夜色摸到了张三的家里。
只看到院子里火亮的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院子里似乎把柴火聚拢到一起烧,里面时不时地闷哼哼地发出些声响,似乎是这院子里藏下了千万的人,在里面等着他们进去。
火光把李四的脸也给点亮了,此刻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汗水开始止不住从他的脸上往下滑,他转身看向他的各个弟兄。
他们却反倒看到光亮,兴奋地直咽口水。
李四看到他们便又镇定了下来。“我们上。”
贼人的影子便在火光下摇晃起来。
张三家的大门紧闭,门口也不见旁的人。门后似乎有几个人影躲在里面,时不时地走动几下。
“跟我来。我知道可以从别处进去。”雨生说道。
众人便跟在雨生后面,沿着围墙一直往右走,走了一阵便看到个不显眼的小门。
只一脚,便把那门踹开。进去便看到那枯黄脑袋拿个扫帚杵在那里,便顺带着一脚踢上去。差点把那耷拉着挂在脖子上瘦干脑袋也给踢下来。
那枯黄脑袋在地上找了好一阵子,似乎是拾起了自己的脑袋,抵在脖子上使劲往下按了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望向众人,那脑袋从人群中看到了雨生,跪着,同狗一般爬到了他面前。
“爷儿,您认得我不?”那脑袋说话间带着哭腔。
雨生只一脚便把他踢成了陀螺,好一个在地上打转。
“费什么话呢,赶紧给我们带路,耽搁我们的时间了,谁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那枯黄脑袋便懂事地将众人往府里引,一路上连连提醒众人小心脚下,这张府里也是弯弯绕绕,好生排场,在里面绕了一会儿,便看到火光处,踹门进去,便看到几百号人都聚在一起,有拿叉子的,有拿铁锹的,还有把木盆举过头顶的。几百号人都聚拢了挤到一起,贼人们也心里害怕。
雨生见状便壮着胆子冲人群喊道:“你们是哪个?”
那几个便答道:“我们是张府的家丁。”
“张府又是哪个张府?”
“张府自然是张三老爷的张府。”|
“若是张三老爷的张府,跟你们这帮下人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为他卖命么?”
见那些人不作声,雨生便接着说道:“都是穷苦人,现如今我给你们一条活路,来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商量好了,要跟我们斗的杀了便是,若是想好了,为了自己保全性命的,我们这边便给他些盘缠让他回去,犯不着为别人卖命是吧。”
张三儿这时慌张了,便从人群里把头探出来:“我每个人出二十两银子,都给我留下了,活捉这帮土匪的另外重重有赏。”
那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群便又安稳了下来。
雨生对那群人又喊道:“看张三儿出手这般阔绰,想必平日里对你们很不错吧?”
那群人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像张三儿这种平日里扒人皮吃人肉喝人血才过上好日子的。平日里少不得对你们的盘剥压榨,今儿个他摊上事儿,吆喝一声给你们银子,明日他没事了,便开始赖掉这事,又或者银子分给你们,再通过各种方式再把银子收回去,给你们安排些以下犯上,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你们送到官府衙门里,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一番。你们可要考虑好了,一步走错了,步步皆错。今儿个,爷们儿几个给你们一条出路,明儿个,这门一关,张府里自家断案,可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张三儿这时急了,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摘下来扔过去,堵住雨生的嘴。
那群人思索片刻便从贼人那儿领了钱各自欢喜地回家去了,也顾不得身后张三儿的呼喊了。
院子里余下的人全然没有先前的神情,贼人们喊一声,他们便抖一抖。
也都是顺从地把钱财拿了出来,供到了各位山匪老爷手里。
眼见着张府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众人便索性把那张三儿宰了,用个绳子栓在大门口那里。
贼人们拿上了齐整东西要走,雨生商量着把那枯黄脑袋也带上。
贼人们笑道:“你要这干枯脑袋。瘦烂皮回去熬汤喝么?”
雨生说道:“自有用处。”
众贼人便不讨笑他了,用个绳子把那枯黄脑袋手绑着牵着便往外走。
便听的路上有人呼喊着“张三爷家里进土匪了,快来抓贼啊。”
又听得那草房里说话:
“谁家进贼了?”
“张三爷家里进土匪了。”
“张三爷家里进土匪了,与我们有何相干。”
众贼人便不去管了,任由那小厮呼喊。
那小厮喊了一夜,直到把嗓子喊哑了,也便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昨夜哭了多久,只觉得此刻整个身子垮了一般,瘫软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这才有了力气爬起来,回想到这几年张三爷如同猪狗一般对待自己,自是千恩万谢,起身对着残破的张府磕了几个,这才转过身来同丧家之犬一般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寨子里,众贼人正大口喝酒吃肉,雨生此刻坐到了李四的旁边。众人此刻皆佩服眼前这瘦干黄弱的干枯男人。对着他的方向一个劲儿的敬酒。
此刻,枯黄脑袋正被一个绳子绑着栓在顶梁柱旁,他此刻饿的厉害,两眼含泪地望向众人,雨生见状便拿出一个馒头,丢到地上,用脚狠狠踩上几下,才朝那枯黄脑袋扔过去。
那枯黄脑袋便像狗一般跃起接住,惹得众贼人哈哈大笑。
枯黄脑袋见众人都笑,他也便跟着笑。
于是,一时之间,欢乐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散开来。
又过几日,王府,张府报官,上面派人下来追查盗匪。
李四同着他的弟兄们开始慌张起来,便找来雨生问他有什么好主意不。
雨生用手指向那拴在顶梁柱旁的枯黄脑袋。
众人不解地问道:“这干瘦废物有什么用?用刀砍了嫌麻烦,丢到锅里煮了浪费柴火。”
“那么,我问大家伙儿,上面的派人下来是真想着抓我们吗?”
“派下来的人不抓我们,难不成是想过来同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么?”
雨生哈哈笑道:“所谓的上面派下来的人,不过是他上面的人安排他所做的差事,这边的事料理完了,他还要回去当差的。他犯不着在别人的地盘上大费周章地搞事情。不管是上面来查案还是来抓人的。无非是要个结果,给上下一个交代罢了。我们把这枯黄脑袋绑了送过去,说是这货监守自盗,私通外人把张府、王府给抢了。再差人给主事的送些银两,这事便过去了。”
“那若是主事的人清廉如水,不肯收钱办事呢?”
“枯黄脑袋,肥胖脑袋,清廉脑袋,贪腐脑袋,管你什么脑袋,不都只有一个脑袋吗?主事的人不怕死,他手底下的总有怕死的。看他是想早早结案回去领赏,还是想在这边鱼死网破了。”
众人便拍手叫好,除了一旁那枯黄脑袋。
不几日,有朋村便热闹了起来。众人见那囚车里压着个枯黄脑袋,便一个劲儿地朝那脑袋扔石头、烂菜叶子泄愤。
那枯黄脑袋扯着嗓子冲着众人喊:“老少爷儿们们,我也是你们万千人中的一个,不过我遭逢了些事故,落了难。我也是娘生的,爹养的,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说道这里他哽咽了一下便又喊道:“谁不想当个好人,谁生来便是做坏事的?但是不成啊!肚子里饿的厉害,不趴下来给人当狗便要饿死了!谁不想体面地活着啊!谁不想娶妻生子!但是,不成啊!这边老爷让你叫你便得叫,老爷让你当狗,你就得围着院子里跑上一圈!不给人家当狗你便得饿死,给人家当了狗,你便一辈子都是狗!”
“老少爷们儿啊,我是你们的孙子,儿子,兄弟,你们是我的祖宗!今儿个,我要是说一句谎话,我便是猪狗不如了。我也是人啊!是人,总得想法子活下来啊!我想活着啊!同人一般活着,不是猪狗一般。下辈子吧!这辈子是不成了!老少爷儿们们。”
那人群依旧是吵做一团,人们挤破了头凑到前面来,看热闹或者朝枯黄脑袋扔东西,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仿佛朝那枯黄脑袋上扔了东西,便证明了自己是好人。也有些刚会说话的孩子从别人的胯下挤进去,嘴里喊着:“杀头了,杀头了。”人群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枯黄脑袋喊累了便不再言语,被人推搡着来到了行刑台。
一刀下去。
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