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只剩下了一片纯粹而死寂的苍白，恒定的迷雾宛如实质化的、厚度无穷无尽的白布，粗暴而均匀地塞满面前的整片天地。
眼睛，甚至看不见自己的睫毛……要知道在平常，人在集中注意力想去观察自己睫毛的时候，是能够看到自己眼睛前面那一根根竖垂下来的淡淡的影子的，但现在，那苍白的雾已经厚重到连看到那几根淡淡的影子的权力都剥夺了。
就好像眼珠表面，长了一层厚厚的白翳，将视觉能力全盘封印。
尤其是上一刻还是天清地明，一眼万里，结果眼睛一闭一睁，视觉就被死一般的白色彻底封印，这种对比极为强烈，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引起剧烈的恐慌……
只是，默灵却没有恐慌的感觉……不仅不恐慌，甚至都不感觉惊奇，就好像他这么想了，理所当然就能够看到它们，看到这片浓郁到仿佛将视觉都封印的苍白的雾。
静静地看着这雾，渐渐地默灵发现自己竟觉得它们亲近，忍不住轻轻伸手，想要抚摸……然后竟真得到了回应！
只见本来如同死板的布景般恒定在空气中的雾，竟突然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意志般，开始流动起来！它们飘忽而轻盈，虽然仍然是那么地浓郁，默灵却仿佛能看到它们如浓奶一般，轻轻地流过他的指间。
在曾经嘉斯德斯的描述里，边界迷雾的本质更接近一种如死一般恒定在空气中的幻境，但现在，它像是由虚变成了实，甚至开始向它们的主人表示亲昵！
而他，就是它们的主人！
周围所有的雾都开始流动起来，浓郁不减，却丝滑而轻盈，轻轻在默灵的指间缠绕着流过，就像是在享受他的抚摸。
“怎么回事！”
身旁的雪零却是一下子被惊到了，她飘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紧张又凝重，与默灵相握的手也突然增加了几分力气，捏得默灵手指隐隐发疼。
不过瞬间她就让自己平静了下来，手上微微放松，但神色仍然凝重又警惕。
默灵微微恍然，眼睛重新闭上，又睁开，世界重新恢复成了天清地明。
“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听到身旁的询问，默灵突然不想那么坦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反问道：“怎么了？”
雪零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怀疑，接着她吸了口气，神色平静下来，道：“刚才边界迷雾出现了短暂的异动，可能是我们现在抵达的深度已经开始要接触到埋藏在这里的某些秘密，接下来你小心一点，但凡发现奇怪的事物，立刻告诉我。”
“嗯……”
默灵轻声答应，继续向前迈出了脚步。
之前产生的那种，好像有黑色的诡异从极深的地下渐渐升起向他汇聚的感觉仍然存在，但默灵仍然向前迈出了脚步。却并不是他有多坚信这种感觉是错觉，而是他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逃不掉。
哪怕让雪零带着他全速奔跑也逃不掉，它们一定会找上他，这是他躲不掉的宿命。
从他踏入这片迷雾开始，某些事情就必定会发生，不管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命运之手都会推着他前进。
感知到身边的动静，雪零也重新向前迈出了脚步。她的步伐很奇怪，地面稍微有点不平就会有一瞬间踩空的感觉，或者踢到凸起来的枯草桩或石子，身体微微失衡，却又每次都能瞬间调整回来，对肌肉的控制精妙无比，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再加上荒野的地面一直都是不平的，都发现不了她的这种身子不断失衡又瞬间恢复的怪异的步伐。
给人的感觉就像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已经完全看不见路，但身手异常敏捷的瞎子。
“你现在的感知范围……是多大？”
默灵说话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始终保持着平常赶路的速度向前走着，有些心不在焉。这个前行速度着实不算快，但在这地势复杂的原始森林和荒原里，已经是他最快的能够长时间保持的赶路速度。
不知怎的，在有了之前那种会有躲不掉的黑色的诡异找再次找上他的预感后，他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急切的感觉，想要尽可能快地陪雪零见证深藏在这片迷雾尽头的，这个世界的终极。
雪零走路的步伐虽然有种频繁极短暂失衡的怪异，但速度始终能跟上，一直与默灵并肩而行，不疾不徐，甚至显得轻松，就是表情有些严肃，像是在记住路上的每一个细节。
听到默灵的问话，她脸上肃然之色收敛，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也发现了啊……现在我不光是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连灵识都快要失去作用了，现在我的灵识感知范围，也已经被压缩到完全看不见脚下的路的地步了。”
雪零苍白的双唇轻轻动着，或许是太过虚弱，她的声音显得更小，小到甚至有些不正常，就像她其实隔着很远。
不过默灵没有多想，继续听着。
“而且随着我们的继续前进，边界迷雾对灵识的压制力还在继续增加，或许再要不了多久，我们将迈入一个所有的感知都被封禁在身体内部的迷离境界里……”
“……哦，不应该用‘我们’，你是不受影响的。”
“……不过真是难以想象，那将会是一个怎样恐怖的世界。”
嘴里说着恐怖，雪零的神色却是一种热忱与期待，嘴角都微微上扬，好像那种整个人被埋葬进浓郁到极致的苍白迷雾里，所有的对外界的感知都被封禁的极致孤独绝望的感觉，对她来说是一种值得期待的体验一样。
……不，不对……她期待的不是灵识都被迷雾彻底封禁的感觉，她期待的是探索体验到边界迷雾更多的秘密的这件事情本身！
她只是想要更多地探索和体验这个世界更多的、更大的、埋藏更深的秘密……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默灵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速度。
前方那道白天与星夜的分界线越来越明显，渐渐地仿佛能看到它其实就是一道竖在大地上的、向左右无穷无尽蔓延的、透明玻璃般的屏障——屏障这边是他们的世界，另一边则是永夜的星空。
又向前走了很久，走过大片枯死的荒草铺就的山腰，走过蕨类植物拥堵的山林，跨过几道尚还清冽的小溪，踩在一片像是有一群巨兽战斗翻滚着狂奔而过的乱石平地上，突然，默灵感觉到雪零握着他的手贴在她自己的眉心，然后他便听到了一个有些特别的声音，不是正常的传进耳朵里的那种，而是直接响在脑海里。
“稍微停一下，能帮我看一看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是雪零。她竟用的是灵识传音。
“怎么了？”反问的同时，默灵顺着雪零的话环顾周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最多就是和五年前的记忆相比，这里的环境似乎因为被魔兽糟蹋过而显得有极大不同。
雪零的眼睛和之前一样，眼神呆板飘忽，看不出具体在看哪里，倒是偶尔轻轻眨眼，上下睫毛温柔地相互触碰分开。
“周围很平常啊，就是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枯草没有几根，细碎的小石子倒挺多。”
默灵说着顿了一下，然后又补了一句：“对了，你为什么突然选择用灵识传音？”
“我倒是用正常的说话方式招呼过你，但你好像听不见。就像现在这样……”
脑海中雪零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默灵看见雪零的嘴唇也在上下蠕动触碰，只是耳朵却听不见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默灵问。但心里又好像没有那么惊讶。
“边界迷雾对声音也是有一定压制效果的，而现在到了这里，应该是我正常说话的声音已经传不到你的耳朵里了，哪怕你就在我的身边。所以我才用灵识传音。”
“另外，到了这里，我的灵识已经完完全全地被压制在眉心了，现在能与你交流，是我把灵识信号直接塞进了你的手掌里。”
说着，雪零还揉了揉由她按在自己眉心的默灵的手，“果然，灵识信号哪怕只是打在你手掌的皮肤里，你也能听到。”
“这种违背基础规则的事情，不管见到多少次，都让人心惊。”
原来边界迷雾对生灵的影响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目不能视物，口不能传音，灵识也被彻底压回了身体里，对外界的感知只剩下了眼前一成不变的死一般的苍白。
雪零刚才问他周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想来是因为她的灵识到了这里才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她是以一个探索者或者说研究者的身份，来确认周围存不存在某种象征着“极限点”或者“分界线”之类的东西。
毕竟再怎么说她身上也还挂着一个长期的帝国任务——调查边界迷雾。
想到这里，默灵突然想再看一看边界迷雾，看一看在这个地方的它已经浓郁到了何种地步。于是随着这个念头的升起，一瞬间他便看到了那片极致浓郁的苍白。
这次他甚至都没有眨眼，仅仅只是念头一动，眼前的世界便被分隔成了两个境界，一边天清气朗，一边白雾重重。
这是一种和之前几次看到迷雾时截然不同的体验，就像是他的一只眼睛仍然看着现在，一只眼睛的目光则探进了迷雾里，不，比这种形容更夸张，就像是他的视觉的概念都被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当下，一半投入了那浓得仿佛已经凝为了固态的苍白死寂里。
或许是视觉上的错位与扭曲让大脑难以适应，默灵渐渐的有种脑袋发晕发胀的感觉，很难受，让人忍不住想要抬起拳头锤自己的太阳穴。
于是默灵果断将注意力往分裂的视觉中的“现在”集中，果然，下一瞬间视觉便恢复如常。
说来这种行为像是一种技巧，但实际上它更近似于一种本能。
脑袋瞬间也不再发晕发胀，默灵的脸色稍好了一些。
这个时候再回味刚才的感觉，除了觉得神异、惊奇，还有种好像随着他每一次观察迷雾，都会让他下一次对迷雾的观察更加容易，同时也更能观察到它的本质的感觉。
又好像他理所当然地就是能轻易看到这片边界迷雾的本质，他的每一次观测，不过是在一点一点地找回这份本该属于他的权柄——在他五年前浑浑噩噩地在森林中游荡的那段时间里，一点一点被他遗失在了这片土地上的，独属于他的权柄！
连他第一次见到边界迷雾时身上发生的异常，极有可能也是他找回了一部分权柄的表现，毕竟那时他虽然悲恸又吐血，虽然昏迷又做噩梦，但那种仿佛有奇异的能量钻进了身体的感觉至今都格外清晰，尤其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后，视力及各方面的感知能力都有了明显提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