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了遇见彼此、然后成为知己的。
李停云正是我的“命中注定”之一,也是我在那段阴冷灰暗的岁月里,极少数能接触到的“热源”之一。
只是很可惜,我出现得似乎有些晚了。
因为在我认识她之前,她的生活重心就已经从画廊和绘画,转移到了另一件更有意义的事上……
以前的她,几乎天天都在画廊里待着,如果我在那个时候就有幸认识了她,那么想见到她自然不难。
停云画筑,是她丈夫文修翎亲手为她打造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仙境”,也是她曾经最喜欢逗留的地方。
因为每当她身处于其中的时候,不仅能以画会友、结识同好之人,还能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自己被爱包围着。
但是,自从两年前她冒着高龄和体弱的危险生下了一个女儿后,她就只喜欢居家带娃这一件事了。
所以我这一次能遇到她,纯属偶然、是运气攀升到了峰值的结果。
不过好在她爽快地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以后只要我自己能出门,就随时可以来找她,这让我安心了不少。
至于她听了我的话就狂笑不止的原因,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地想笑,而想笑就笑又一贯是她的风格……
她给的这个解释任性且自我,同时也挺让人耳目一新的,丝毫不比她在其它事上的见地少一分独特。
只是要说有什么副作用的话,那大概也就是噎得我心口一窒,然后真的没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而已!
再然后,某人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但这回我倒是没有再不知所措,虽然还是有些无语,却也好像已经适应了,顺便还总结出了一条为人处事的经验:
当你遇到笑点低得出奇的人,你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测她为什么笑,只需要充耳不闻、耐心等待即可。
反正等对方笑够了笑累了,你们再继续沟通也不耽误什么。
更没有深究其缘由的必要,因为当事人自己都不一定清楚。
即使你觉得这样有些浪费时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至少你们聊天的气氛很好不是么?
例如此刻的我和李停云,估计任谁看到后都会以为,我们是相识多年且联系热络的好朋友吧?
说实话,我也是事后才想明白的,警惕如我之所以会那么快卸下心防,大概率是她身上的松驰感影响了我。
这种影响,其实也是一种有效的心理暗示。
不需要长时间的接触、在潜移默化之下才能实现;而是从一开始就发挥了作用,并贯穿了整个聊天过程的始末。
在她面前,别人是否有同样的感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的弱点。
像我这样从小就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人,反倒更容易接受这种暗示。
因为自身异于常人的敏感,也因为自我补偿的心理。
我们会在感觉到敌意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更迅速和绝决地竖起浑身的尖刺。
可是在遇到别人对我们释放善意的时候,我们又会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与之亲近,也更容易对其敞开心扉。
我们甚至还会下意识地迎合对方,无论是语言、动作还是表情,就只为了留住那么一点点的温暖。
这或许就是严重缺爱之人的通病吧?越是身处黑暗、越是向往光明!
当然,对于一般人来说,想必也不是完全无效的。
试问,如果与你聊天的人笑骂由心、自在爽朗,对你也没有丝毫的恶意,你又怎么可能紧绷戒备得起来呢?
顺便再说一句题外话,李停云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大笑姑婆”,我还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清醒自知的人!
然而随着我们的话题逐渐深入后,她的情绪也开始多变了起来。
尤其是在听到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安上义肢去重返舞台时,她突然沉默了。
我承认我的这个想法很“直女”,但并不认为有错,人们不是常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么?
既然此路不通,那另寻他路不就行了?
更何况,戴着义肢或坐着轮椅跳舞,也都是有先例可循的,我的疑问或者说是提议并不算异想天开。
李停云的这一沉默,仿佛连四周的空气都跟着凝滞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很可能触及到了她不欲为人知的隐痛。
但就在我开始忐忑并准备道歉时,她却如梦方醒一般地呢喃了一句:
“小沫沫,不得不说,你是真的了解我,可惜也只是了解我、不了解爱……”
真是天上飞来好大一顶帽子,就那么硬生生地扣在了我的脑袋上,不过我好像也确实反驳不了。
因为我的成长经历和现下的遭遇,都教会了我同一个生存法则——
只有断情绝爱和割舍妄念,我才有机会活下去,简而言之,就是无欲则刚!
那么,没有切身体会过爱与被爱的人,对爱的理解只能如同盲人摸象一样浅薄又片面,不也是正常的么?
沉默许久后再开口的李停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的样子,才是我想像中的她。
原来她说我猜对了,并不是在逗我玩。
收起了之前的肆意和随性,李停云那张不输混血儿的俏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失落、惆怅与伤感。
只听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我不想继续跳舞么?不,我太想了,而我也的确那么做了。
当年在伤势都还没有彻底稳定的时候,我就瞒着所有人偷偷地配了义肢。
等一拿到手,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安上,然后钻进了练功房。
没有适应和习惯的过程,也没有接受过复健的训练,我连驾驭着义肢走路都很勉强,就更别提跳舞了。
两条残腿的端口处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却还在拼命地跳拼命地跳……谁劝都没用!
我知道自己这是走火入魔了,可就是停不下来,眼里也看不见任何人,心里更是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我不认命!我李停云决不向这该死的命运屈服和妥协!
不是好多励志的电影里,都有过这样的情节么?
戴着义肢的舞者,不仅照样为观众贡献出了精彩的表演,还比健全的舞者赢得了更多的掌声和感动。
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实例,所以只要我不放弃,我就一定可以重新站上舞台、继续自己的辉煌!
况且我们李氏家族的荣誉,还在等着我扛起来呢!
于是就这样,在偏执到近乎疯狂的信念支撑下,我扎根在了练功房之中,昼夜不分、全天无休。
摔倒了义肢脱落了就安上爬起来接着跳;受伤了随便抹点药包一包再继续跳……
总之一句话,我就是死也必须死在舞台上,因为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看见了早就应该看见的——
眼眶通红、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来得及擦干的丈夫,却在与我视线相遇的时候,状似轻松地笑了。
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那个硬挤出来的笑,真的比哭还难看。
不过我老公向来是个多愁善感的男林黛玉,时不时地还会戏精附体,所以他怎么样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倒是他身边另一个人的反应,才是我前所未见和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我妈。
在我印象中永远像女钢铁侠一样、对我严苛对自己更严苛的妈妈,当时竟然也是满脸的心疼和自责。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一定是以为,我的过分要强是她一手造成的。
而且在日积月累之下,这份要强已经演变成了某种堪比生理本能的惯性。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个惯性就不可能消失。
所以我才会在身体都已经残疾了的情况下,还这样不肯放过自己……
那一刻,看着妈妈隐忍的愧疚和压抑的难过,以及老公强颜欢笑的狼狈模样,我才发现,我错了!”
说到这里,李停云再次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手边的咖啡小啜了一口。
我知道,前面都只是铺垫,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答案。
但或许是心里的创伤过了多年都还没有痊愈,如今却又再次被戳痛,她此刻的表情中多了几分艰涩与晦暗。
我突然想终止这个话题了,揭人伤疤本就非我所愿,更何况对象还是李停云。
而且,促使她最终“弃舞从画”的动因,我想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