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病(2020)
书名:低分病历(短篇小说集) 作者:暮砂 本章字数:10305字 发布时间:2021-03-13

风普看着大笑的人群发愣,他鲜有看到衣着靓丽的男男女女笑得比看喜剧还要卖力,而且这种令人心颤的笑声完全发自内心。在这场欢乐的浪潮里,记者红着脸破音嘶喊:“这是道德卫士胜利的笑声!”

风普不想听什么笑声了,他感觉自己再也站不住,干脆拔腿冲进列车驾驶室,用手关上驾驶门,而不是等它门自动关上,那样太慢了。

笑声太疯狂了,似乎高到越过了什么界限,让风普产生了他自己好像也成了被嘲讽的一员的错觉,这根本不好笑。风普想。运送一群准备安乐死的病人有什么好笑的?因为他们是精神和肉体双重病变的病人,且无药可救到破坏社会稳定?没错,网络上是这么说的,但他们把风普当成什么了,一个送葬者?

风普坐在椅子上揉眼睛调整好情绪,看面前几个反映列车实时状况的漂浮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数据检查列车情况,准备发车。笑声又飘过来了,风普拍下喇叭键,笛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也盖过了笑声。

左边的墙上出现了一张正方形网格,开始发出人声:“Z0000次列车启动,目前区域天气良好,运送车厢状态良好。终点站:申古城。请列车长注意列车状态,AI阿列3.0版和您一起完成最后的旅程。”

“十年说过去就过去,谁知道令我工作发生变动的,是因为申古城要被淹没……”风普没想到阿列也说出了“最后”这个词,他看着远方灰色的山峦,心中的不舍之情被激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操纵台。

风普看着闪烁着绿光的阿列,手撑着下巴说:“阿列,你来驾驶。我要去查看车厢。”

“收到,请列车长不要沉迷休息而忘记工作哦。”屏幕一闪,阿列的正方形网格在屏幕上铺开,将列车驶离了站台。

风普打开手机,点入新闻平台的直播页面,在屏幕上看见了和自己共事多年副列车长和大方优雅的主持人坐在演播室播报新闻。

主持人用机械的起伏语调背稿:“我们人类在一百年前发明了善恶药剂,通过给新生儿注射药剂的方式,调节婴儿的善恶达到统一,从一百年全球实施这个方案到迄今为止,人类真正达到了理想生存状态。

“一年前,患有圣母病的人数陡然激增,他们因为脑部神经的损导致坏判断力下降,没有自我一般不计任何代价的帮助人,破坏了原有的社会秩序,是人类思想统一的具体的负面效应。一个月前,病人不约而同主动提出安乐死,没人能知道患者的内心世界发生了什么,患者也没有主动说明。”主持人闭上双唇,刻意顿了顿。

主持人梳起的金发抖了抖:“我们可以看到患者乘坐的列车已经出发了,希望患者们旅途愉快。”

愉快吗?风普认为至少他不愉快。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慢慢地和乘务员告别,和几个乘客告别,然后开到申古城,他要再走一遍申古城的那条蓝色街道,吹着炙热的海风看落日,沙滩上成熟的椰子在发亮,几个病人明显打乱了他的计划。

副列车长开始发言了:“我代表我司承诺,我们将会以患者所支持的绝对人道主义完成这次使命。我们的列车长风普具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保证能将患者送到终点站,以后列车长风普会……”

风普苦笑着退出直播间,放了首纯音乐。以后他会得到一份荣誉证书,因为他会把列车开到终点站,然后看着病人一个一个地下海,淹死,确认无误后,他就可以得到那份奇怪的证书,外加三天假期,只要他引导他的大脑,大脑就会排出三千字的理由说服他这件事像拯救世界那样美好。但是他也知道,这件英雄事迹的不完美之处在于,人们恐惧的是圣母病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圣母病是通过交流,诱发人们身上潜在的病症。

他决定在这件事上把恶的浓度调到百分之八十五,然后他可以不再受良知左右了。不过他得像上楼梯那样,一点一点的加。

第一次上调,风普就感觉自己脸上没那么热了,脸部肌肉也有点绷紧。他开始厌恶圣母病病人了。

第二次上调,肌肉松弛了下来,风普感觉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任何事情都很无聊,包括运送圣母病病人。风普很满意,他终于理解那群大笑的人了。他起身走到倒数第二节车厢,在通往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前停下脚步。最后一节车厢是新加在列车后的车厢,通体古铜色,门明显有焊过的痕迹,草草地涂着“危险”二字。

风普观察着车厢,装有圣母病病人的车厢就是这样子。

车厢内传来嘴嚼东西的声音。风普了解过患有圣母病的人会暴饮暴食的病状,消耗的能量会完全供给病毒繁衍,以前有个医生试图阻止圣母病病人进食,可惜禁食后病人的病情反而加重了,在一夜之间占领医院做出以下事情:

免费照顾病人。

免费给病人看病。

免费做手术。

一切还算有序,如果可以忽略掉护士医生抓老鼠一般地阻止圣母病病人的行动而引起的骚乱,以及医院破产这种后果的话。

也有病人做过释放了囚犯,私自改造药剂这些事,或者把自己家中的财产散尽,有一个孩子逼疯了三个老师,想让所有人把善调到百分之百。

风普想到这几乎想大声责骂那些病人,你们的善良是只有一面吗,医生怎么办。可一旦跟他们说话就是沾上一块口香糖,他们就会不停地帮助你,好像你还是个弱小无助的婴儿。但他不得不按照要求,摆出客气亲切的态度跟他们说话:“咳,早上好,你们……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

“请您看看贴在门旁边的纸条。”一个温和的少女声音从车厢内传来,风普随之转移目光。

“尊敬的列车长:

您好!我们知道您不愿意和我们交流。我们理解您。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不给您添麻烦。您就当开着一辆没有任何人的火车就好啦。您如果需要帮助,就来找我们吧,我们会尽全力帮助您的。”

风普看完纸条,无言地走回驾驶室。这就是圣母病人啊。他静静地想。看来我也不得不沾上他们了,就像毛衣上沾了一颗饭粒。

“前方苔海原出现暴风雪天气,请列车长做好准备。预计还有2小时到达苔海原。”风普一打开门,就听到阿列这不详的警告。

苔海原,通往申古城的必经之地,气温一直处于零下,暴风雪、大雾常常在苔海原这里盘旋,之所以列车长不是阿列而是风普,就是因为有“寒冻大磁场”之称的苔海原会屏蔽掉阿列的网络,使阿列无法工作。

风普给自己倒了一杯速溶热咖啡,坐回自己的椅子,盯着屏幕上的钟发呆,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杯咖啡。他看着杯底残留的咖啡和残缺的脸庞,盼望这次能开得慢一点,也不要去面对暴风雪。

但暴风雪在他分神时来了。

“警告,网络信号不通畅,部分功能无法使用——警告,网络有断开危险,无法继续驾驶,警告——”在阿列接二连三的警告中,风普站起来按下卜列的休眠键,卜列最后的声音小了下去:“苔海原暴风雪正在发生,我受磁场干扰……”

风普盯着车窗外的景象,雪就像一个个拳头,咚咚咚一齐撞着车窗,似乎要把车窗锤碎,车厢里的温度在极速下降,让风普身体一僵,鼻子也吸进了冷风,这种感觉他体会了二十年。列车坚硬的外壳会抵挡住暴风雪的。风普平静地操纵着驾驶杆,打开车灯,在无情的纯白屏障中看到了铁轨线,车厢底的机械加快运作,带动地板微微颤抖,和风普一起集中精力穿过这片暴风雪。

列车行驶中,风普听到机械运作时异样的声音后,他不禁抬了抬眉毛,这好似在弹琵琶中弹错了一个音符,又弹错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弹断了那段弦,风普心中大感不妙,霎时灯突然黑了,没有给他一丝思考的时间,火车也停了下来,暖气戛然而止。二十年来头一次,列车没有开过苔海原就停止了前行。

在暖气飞快流逝时,暴风雪扬起的雪花依然尖声尖气地拍打着车窗,看着眼前变换着形状的白色,风普深吸一口气,聚集他的思维,至少列车不会在暴风雪中散架或者冻住,也许是他旁边的中心控制室出了问题。事不宜迟,风普先从角落里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羽绒服穿上,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箱和说明书走出驾驶室,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一开门,备用灯泛着黯淡的光,照亮着墙上一块生锈结网的金属牌。

风普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扫视里面整齐排列的工具,首先拿出手电筒照亮。而列车的另一边,圣母病病人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

“火车停了。”一位女性说。

“莎娜,外面这暴风雪怎么比重金属摇滚还会影响听力?”里德问刚刚发出声音的莎娜。

“暴风雪就是如此的啊。”莎娜笑了笑,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不知道列车长怎样了?”小男孩科科从车厢深处慢慢走出来,从包里拿出一张退烧贴贴在额头上,小声地说。

“刚才我跟他交流过,要不我去看看?”莎娜站了起来,抖抖粘在腿上的裙摆。

“好。”里德、科科以及其他人小声地赞同了。

“再见。”莎娜笑着打开车厢上的三道锁,把门移开一丝缝,雪花飞到她的身体和头发上,但莎娜无所畏惧,光脚踏出车厢关上门。她眯眼望了一下荒凉的苔海原,然后像猫一样踮脚轻盈地跳到另一节车厢门前,扭开门锁。

风普挺直酸痛的腰,忍不住哈了口气。他起身,无意回头看见车厢里多了一个人。他仔细一看,吓了一跳,一个仿佛从壁画走出来的女人身子躲在车厢门旁探头看着他,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嘴唇也是血红的,那颜色像画家夸张的即兴发挥,蓬松的辫子和圆领裙子上散落着雪点,眼神如水般澄澈见底,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这双眼睛更圣洁的眼睛。

莎娜看见风普走过来,连忙缩回头贴在车厢的墙壁上:“我不是想来打扰您的,我就想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风普只感觉自己在上演滑稽剧:“你脸都被冻红了,却告诉我你还要帮忙?”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提出帮忙,是激不起风普的感激之情的。

“圣母病我没有寒冷的知觉。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有需要的话就来找我们把。”

“没什么,零件被冻掉了,我接一壶热水顺便上个油的的事。”风普不耐烦地从车厢门前走开。

“为什么你们这些没有生病的人会害怕我们?”莎娜绞着裙子说。

风普恰巧听到了,他停下脚步大声说:“看在你要死的份上,我可以对你说——你们的善良是我们达不到的境界,是扰乱我们秩序的境界,就像一杯过量的酒。”

“所以要倒掉酒,我明白了。”莎娜说着垂下手。风普重新返回中心控制室。

莎娜返回车厢,她熟悉的大家欢迎她回来。莎娜讲了和风普的对话,坐在里德旁边的老头古鲨用自己的拐杖敲了敲地板:“列车长以为我们是去安乐死?”

“嘿,既然是大众所公认的说法,我们顺从他们的说法有什么不好呢?想必他们也非常不容易地思考了这个理由。”坐在车厢最深处罐头上的老太太温奥说道,将怀里熟睡的小女孩琴芝搂得更紧了。

“可惜了,琴芝还什么都不知道。”莎娜走到温奥面前,用食指轻轻刮了刮琴芝的脸。

“我会跟她解释,她一定会理解的。”科科举起手说。

“我也会。”古鲨说。

莎娜点了点头:“嗯,能和这么温柔的你们在一起,我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

里德呵呵笑着:“毕竟我们都是圣母病病人呀。我们等着风普拜托我们事情吧。”

风普嘴上说得简单,实际上情况很复杂,不过为了不引起恐慌,风普不会向乘客吐露真实情况。和莎娜交谈后,风普回到驾驶室试图开动火车,但火车屹然不动,风普猜测是有组件被烧掉了,但排查需要不少的时间,特别是在他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他看了看手表,手表上显示火车已经停了二十分钟。

暴风雪会停下来,但那时候火车会怎样呢?不要指望任何事物开恩放你一马,这是风普一直不敢淡忘的道理。风普重新拿起工具,断开电闸,开始钻进中心控制室的大柜子里排查一个个组件,渐渐的,他感觉身上发热出汗了,检查完最后一根电线后,风普擦了擦汗,脸上愈发严肃。

风普回到驾驶室发动列车,还是没有反应。必须任何一个零件运转分毫不差才能开动的列车,此刻就像躺在暴风雪里的一个大笑话,风普想到这也只能叹气。也许需要出去到车厢底察看情况了。于是风普穿好重十斤的羽绒服,做几个体能培训里学到的热身动作,打开驾驶门,一头扎进暴风雪中。

即使穿着羽绒服又出过汗,风普还是感受到了暴风雪没有任何慈悲的寒冷。必须要快了,风普对自己说。风普戴上护目镜,雪花迅速在他的眼镜上结冰,还好他成功钻到车底,在枕木上躺下,准备撬开金属板,看驾驶室下的机械又怎么了。

琴芝光着脚丫,脚底板啪嗒啪嗒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她似乎将这里当作了游乐场,执著地向前跑,后面莎娜和温奥轮流喊着琴芝的名字,叫她停下来,她们和琴芝隔了两个车厢了。

“你们快看!”琴芝拨弄掉手臂上粘着的一块雪花,在驾驶室的门口停下一指。蓝色的空间内,琴芝对控制台上红色的光线十分好奇,她刚想按住灯,就被莎娜捉住了手臂。

“这个有什么好玩的啊,琴芝?”莎娜用一成不变的温柔嗓音问琴芝。

“它和我经常吃的果子差不多,我生病后就再也没吃过……”

“过来,孩子。”温奥向琴芝招手,“我们不要再碰这些东西了。”

“正常人不喜欢吗?”琴芝露出闯祸的害怕神色,走向温奥。

“是的啊,所以到我旁边来。”温奥轻哄着琴芝,摸摸琴芝滑顺的短发,“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列车长不见了。”莎娜左顾右盼,然后感受到地板下的震动,扭头望着温奥:“我们拖累了他。”

“没错,我们当他的乘客他会很累。”温奥点头,“我们体谅他的累,他之后会更累。但我们不能停在苔海原。”

“我们要去大海,张开翅膀,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琴芝闭眼微笑着平展双臂,仿佛下一秒翅膀会张开。

“不错,琴芝记得古德的话了。古德和科科刚刚还想找你说话,你快去找他们吧。”莎娜说。

琴芝听完后乖乖转身,温奥牵着她的手一起返回车厢。莎娜没有回去,她从驾驶室的门下了车。

莎娜用自己那细手臂挡住眼睛,蹲下身:“你需不需要吃东西呀?”

看见莎娜削瘦的脸,风普一惊,他哈着气,却不想说什么。如果这些人不存在就好了,他想。

“我们必须要到苔海原去,”莎娜自顾自地说,“哪怕我们光着脚走,我们也要去。”

“火车坏了,我也得徒步走出这片区域,才能联系到人。”风普放下工具说。“首先要等到晚上暴风雪停下来。”

“到我们的车厢里去吃东西取暖,”莎娜对他说,“或者我们离开那个车厢,任你待怎么样呢?”

“让开。”风普说,莎娜的脸消失了,她发紫的脚也消失了,风普费力地从车底钻出来,几乎是滚到了车上,看见莎娜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站在驾驶室中央。

“即使你失败或者犯错,我们也会原谅你。”莎娜说。

风普关门脱下棉衣,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温咖啡,莎娜没有给他压力,他也没有负罪感:“你只是病了。”

“但那么多人因为我而笑着,我病着有什么不好呢?”莎娜说,没有计较风普的冲撞。

风普用手心擦了擦眼,他的眼睛有些酸痛,太阳穴也在跳着,他似乎忘了什么事,但他眨眼的间隙看见莎娜在摇头,嘴型说的是:“没关系。”

“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莎娜接着说,“我是生了重病,所以他们怀着冷漠的态度对待着我,为了使我好起来,谴责并且厌恶我。可我也有不被治愈的理由。”

风普有些惊愕。有病人不愿意治愈自己的病,非要去见死神。那就去吧,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晃神,风普就被莎娜拉到圣母病人的车厢里来了,每个病人都给了他一个拥抱,毫无恶意和戒备地跟他说话。风普只听着,用勺子吃掉了一个罐头。

“我们要治好你。”莎娜跪在地上,做出祈祷的姿势说。

“治好我?”风普立刻反驳,“我没有生病。”

莎娜的眼神游移到风普的脸定住:“你病就病在因为一管注射剂而压抑了自己的善恶。”

风普无言以对。不是因为她说出了真相,而是因为她说的话太过荒诞。他知道他一出生就注射了药剂,被决定好了在善恶道德方面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称它为疾病简直是污名……

“于是你们抛弃了我们。”莎娜伸手指了指风普,风普放下手里的罐头和勺子,不知道怎么,他感觉被一张网捕获,是因为他的过错。

“但我们不怪你。”古德露出他的牙齿,他是真心在笑,走到风普面前挡住莎娜,“善恶的统一不代表任何人都能平等的生活死去。总有人要划出线外。我们尽管被划出线外,但我们会帮助你的。附近有没有补给点,让你和我们走出苔海原?”

“啊——有的。”风普惊讶古德居然知道补给点这种地方,他脱口而出。

“请那么走吧。”古德说,“不能在耽误下去了。”

“羽绒服只有一件……”风普拿起自己的那件羽绒服。它看起来也不怎么样了,外面有一层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我们不需要。”琴芝打断风普的话。莎娜把琴芝背身上并点头。

“快走!”科科稚嫩的童音已经浸在到暴风雪里,他伏在古德宽阔的背上回头。风普戴上护目镜,加快脚步走到他们前面带路。但无论如何,齐膝的雪被不会让一个人走得太快。

风普凭着记忆寻找方向,毕竟手里的地图不到一会儿就被雪分解为碎片。荒原上,一块黑色的圆点在地平线趴着,它在暴风雪里那么小,但没有被暴风雪压平。那是补给站

“我看见了。”古德走到风普旁边说。他怀里抱着科科,风普看了一眼科科,发现小男孩的嘴唇都白了。

“快走。”古德像在暴风雪之间飞快穿梭的鸟,恨不得直接冲到补给站里面。

“我不想拖累你们……”科科说这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科科之前就在发烧,他不会不好吧?”琴芝冲着莎娜的耳朵喊。

“……没有关系。”莎娜说,“我们都是要死的。”

“快到了。”温奥的体力不亚于年轻人,她的脚步很稳,手牵着莎娜的手,死死地扣着被冻住般不放。

到了补给站,风普先行进入查看物资,莎娜和温奥在其后,琴芝从莎娜下来扯古德的衣角:“你和科科怎么不进去?”

“科科死了。”古德简短的四个字让琴芝脸色大变。

“先进来再说,把科科也抱进来。”莎娜说。

古德转身和琴芝一起进来了,他的脸通红,眼眶泛着泪,他关上补给站的门,一滴泪从脸上划过,刺激着他冰冷的脸皮。

莎娜把手指伸到科科面前,下嘴唇开始抖动,然后无声地落下一滴泪。

“科科!”琴芝扑到科科面前,推着他,但尸体是不会有反应的。

“怎么了?”风普手上拿着一大块布问温奥,他刚才太专注清点补给站的东西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死人了,就这么简单。”温奥这句话里的讽刺语气让风普不寒而栗。“我们要办个葬礼,先生,恕我们不帮你整理了。反正那雪橇车在暴风雪里也走不了,您也不妨来参加葬礼的。”

“葬礼?”在这恶劣的天气里,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压力够让风普听到这句话后能想象出死神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的影子。如此不详的事物,风普抬手想将它抹去。

“你不乐意吗?”莎娜抱着科科,恰巧看到了风普的动作,“其实也本无所谓的,我们的葬礼是飞翔,墓地是海。我们不能在这上面退让了,毕竟是人们一轮又一轮和我们交谈得来的结果。”

“啊,那你们一定身经百战了。”风普说,“我们不必争辩什么了,想去海边就要活着走出去,活着就要做有用的事。”

“古德,温奥,琴芝,”莎娜郑重地点着剩余人的名字,“我请求你们去帮列车长吧,我们的举行葬礼的地方应该是在海边。我抱着科科,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伤害的。”

“好。”其他人同意了,排成一排走向风普。不安依旧敲击着风普的心脏,特别是有不喜欢的人迎面而来时,但他只是侧身朝身后一指。

“布裹着的除了雪橇车,还有其他物品。食品必须要带上,如果要水,我去接来融化。”

“清理这堆物品吧。”古德挽起袖子,琴芝和温奥在一旁帮助他。风普看着手里生锈的工具,唯有庆幸这次乘客不多,不至于让他负多大的责任。

莎娜扯过一块布盖在科科身上,然后背对着众人,凝神听着暴风雪的声音,在这种恍惚状态下,她托着科科的头和身子把科科放到布上,布刚好裹住了科科,然后她走到风普背后,接过他手里用来划开布的尖嘴剪,她反握着剪刀,抱了风普。

“你在干什么?”风普愣在原地。

莎娜说:“我只是希望列车长能明白一些事情,不要丢下我们。”

“他虽然饱含恶意,也不至于你这样做,他说不定有自己的苦衷……”温奥走到莎娜面前夺走剪刀。“你不干活,就是为了说服这个男人吗?”

莎娜凝视着风普,好像这样能把风普脑里的恶赶出来:“我们一定要去海边。”

“我无论如何也会把你们送到的,否则我会被抓进牢里!”风普心里对这个乘客厌烦透顶。

“风普,你应该出于善良帮助我们,而不是出于害怕刑罚。”

“我没想到你悦耳的嗓音用到说话上面这么恶毒。你这么一说,法官律师们要失业了。”风普说。

莎娜立刻否认:“我并不恶毒,我只是善良的程度高达了百分之百,那位药剂师对我太不信任了,多配了剂量,让我从小到大无法拥有正常人的阈值。”

“那真是可惜……”风普打算好好和这个女人吵一架。

莎娜说:“不必同情我,我是帮助你的人。醒醒吧,风普,你为什么要遵循社会共同认定的标准?把善良度调到91%,你甚至可以激发你的潜能——”

“胡言乱语!”风普吼了一句。“91%是……危险的浓度!”他想起上车前听到的那些笑声,是被人排挤的危险程度。

“生气是因为你没有理由彻底反驳我,你的大脑比你还能意识到问题。”莎娜不卑不亢地向风普走近一步,“我们会死,但圣母病不会消失!因为如果人人都把善良调到91%,那……”

“除了生死吃喝拉撒,世上不会有人人要做的事。”风普打断莎娜的话。

莎娜陷入沉默。她不该劝一个喜欢镣铐的人解开镣铐,这样相当失礼——古德他们听了她的话成为了“圣母病病人”,但她不能让所有人成为的她伙伴。

“风普,你和我们一定要走出苔海原。”莎娜转身跪下抱起科科,“我会用死亡向你证明你错了。”

风普本想喊她起来干活,但其他人包括琴芝脸上的怒气让他退让一步,更何况莎娜长裙下掩盖的坏死的脚趾表示她已经不能正常行动了。他继续组装出足够他们坐的雪橇车,在其他人的帮助下。

“六个座位差不多了。”温奥说,“把科科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抱着琴芝。”

“好。”琴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跑到温奥旁边牵起她的手。

“古德,你得没有圣母病?那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风普问。

“嘿,以前我被几张嘴诬陷成了圣母病病人,后来这个流言传开了。”古德满不在乎地笑着向车的油箱灌油,一边说道,“在被别人公开耻笑排挤的时候,我遇到了莎娜。三人成虎,我在莎娜的帮助下真正成为了虎。”古德站起来丢掉汽油瓶,“你也试试吧,反过来将恶调成善,调到91%。然后你会拥有真正的同伴,再也不必勾心斗角。”

风普望着前边的大门,半途中莎娜背上的花纹像个万花筒,欺骗着风普的眼睛不停旋转,风普张着嘴什么也没说,他不敢这么做,他不想患上这种病,他对现在的自己相当满意,他不愿意放弃这一切跳海。

风普打开门,古德将车开了出去,暴风雪停了,天空中下着星星点点的小雪。风普坚持换他来开雪橇车,让圣母病病人聚在一堆,筋疲力尽的病人们依然哭出几滴眼泪哀悼他们的男孩科科。布裹住科科全身,还有头发几丝头发随风而动。风普在面罩下望了火车一眼,朝火车头指的方向前进。

希望还能看一眼没有被淹没的申古城。风普这样祈祷着。苔海原放过了余下的人,风普按照手表里存好的地图走入沥青公路。公路夹在冷杉与灌木中间,十公里后就能驶入申古大桥,进入申古城,在这些幸存者们心中都有分量的终点。

车开到了崎岖的山路。风普在转弯时丝毫没有减速,他听见背后的惊呼声,他也留心听到他想报复的人的声音,但她始终一言不发。风普听到她好几次身子离开了座位,温奥在喊出“莎娜”的声音,可她和死去的科科一起沉默。风普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选择继续沉默。也许不必和将死这人计较好些。而更令他在意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海平面——在上坡时他看见了森林外围的那流动闪光的蓝黑色。他握着车把的手抖了一抖。终究还是迟了吗?幸好火车站在较高的郊区,也许他还能看见他喜欢去光顾的饭馆。

事实证明了专家的预言是精准的:日落时分,海水涨潮,申古城会被淹没。海搅拌着被人们遗弃的杂物,啃噬着房屋,哪怕森林边的最后一栋屋也不例外。申古城火车站也看不到了。海这宛如神祗的事物已经占领了申古城,给风普酸涩的遗憾与平静。风普面无表情。

风普坐在车上俯视,海暂时淹没到一半斜坡,温奥走到他面前时说了一声:“车上有我带的救生艇和罐头,给你用的。”风普不屑地回头看了一眼橘黄色的救生艇,发现里面有一片羽毛。

圣母病病人聚在一起走向海洋,他们的身体还因为寒冷而发抖,走路姿势,但他们的眼睛好像框住了烈日送给大地的阳光,明亮活泼,如初生婴儿的眼睛。

莎娜在唱歌,她天生有一副唱歌的好嗓音:“当我们正视我们的内心,我们瞬间死去,脱节于这个世界,我们将自寻一处安稳无忧之地,然后我们选择了你,宽厚的大海,接纳我们和我们的翅膀吧,我们是在帮助人类的堡垒不被崩离至此,我们不再是他们的同类。”莎娜唱到这里,把科科的尸体举过头顶,然后,风普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面:

一双翅膀在绿布里显现,那双白色的类似于海鸥的翅膀是从科科背部长出来的,有两米宽,似乎特别轻,莎娜的手没有抖过一下;但它永远只能合拢,因为主人已经失去了生命。

随后,风普不过眨了眨眼,莎娜背上也有了一双翅膀,巨大纯白的翅膀衬托得她更为娇小,然后她轻轻扇动翅膀,一阵风浪吹动了风普的头发,她抱着被羽翼包住的科科,坚定地飞上有火烧云的天空,又朝着海面俯冲坠落。琴芝贴着海面张开手飞到莎娜坠落的地方消失不见。当古德和温奥起飞时,海平面骤然上升,他们毅然决然穿入海浪的高墙,风普惊恐万分,因为那海浪落下来时,必将砸到他的身上。那里面还有各种电器和建筑废料,散发着怪味,风普跳到救生艇上,手足无措,只能用双手护住脑袋,当海浪给他下了点雨后,第一个砸到他的东西是一把剪刀。

火烧云渐渐退了下来,拉开星星的那块墨蓝的帷幕。

在半个月后秘密出院的风普,得到一周的旅游假期和荣誉证书,他和同事通话时,同事向他叙述了警察如何寻找他,他们在哪里发现了他。天气很晴朗,几朵云在天空中躺着飘荡。

“风普已经失踪了半个月,他的家属要求我们立刻找到他……”

“我也料想过圣母病有感染危险,但他的失踪应该是出于暴风雪或者海啸,而不是他感到无法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后自杀……”

“报告,我们发现了风普,他在漂流半个月后到了申古……湾的海滩上。”

“什么?发实时照片给我看!呼叫救护车和直升机!”

许多张屏幕上,衣衫褴褛的风普倒趴在沙滩上,他面前有一个坑,里面盛着红色的水倒映着天空,不久,新闻的边框也框住了风普。

“怎么样,老兄,你可是英雄啊!我们人人都长出一双翅膀那还了得!”同事的电话那头嘈杂不清,风普没有回答,放下手机。

风普开始仰头回忆起莎娜的话,圣母病病人的翅膀,以及那把剪刀,想到这儿他就头皮发痒。还有那些因为他调高恶的浓度而说出来的话。最后他说:“我觉得有些遗憾。”

手机里传来一声:“为什么?”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得补偿一些人。”风普将自己善的浓度再调高了点,小心斟酌着词语说道。这一刻,他听见了翅膀扇动海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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