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在这地儿逛,却是导购员最烦的那类人,只逛不买。但买的人其实也寥寥,华百购物这么多人,大抵都只是来享受下这里的好环境的,这里的免费无线网络,还有空调制暖,吸引着一批人前来。而且这里卖的东西不论质量,价格贵的惊人,除非遇到活动,否则小民小户绝不去买。华百刚在我们县建起来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说玩可以去那儿,但买东西绝对不能去。
在三楼找了一处店坐下,只是休息,没有点什么餐,毕竟刚刚吃完。这店精致不错,设计新颖,外表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大树,树的褶皱什么的,从远处看倒是相当逼真。树洞里的空间并不大,只设有一个吧台,还有五张供客人用餐的桌子,但走动还是没问题的,并且不会觉得太挤。吧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液晶电视,播放的并非是电影,而是——是MV吧?嗯,是的。这MV一播放,音乐就响了起来,如水银一般,格外好听。
我并不经常听音乐,并非不喜欢,只是没有条件。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跟几位朋友在暑假里,躺在厦屋下乘凉,他们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放歌。初次听的时候的确惊艳,觉得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到了后来,就觉得腻烦得很。嚷嚷着让他换歌,他不换,觉得我不可思议,说:
“这歌好听得很,干嘛要换?”
屁咧。我往往在心里这样说,翻来覆去地听,耳朵都生茧了。
但是——我知道,当时我之所以这样讲,大概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经历的原因。多年以后,当我的经历不再空白,并活成那歌中的主角的时候,再一次听闻那歌,竟觉得那乐声如刻刀一般,直刺入我的眉心,使我心颤,使我流血。回忆给搅动起来,心神也不再宁静,仿佛突然落了硫磺与火,将埋在心底的回忆燃烧起来,腾腾地烧。又于幻动的火影中瞧见曾经的自己,但是觉得无助、辛酸,硫磺与火仍在下落,我的心给燎了一个乌青的伤口。
以前的话,总不能体会作曲家与歌唱家的辛酸,总觉得他们给众人认可,只是因为词曲写的好,直到后来,年龄稍长,经历的世事多了起来,才知道他们简直唱出了我不能为外人道的辛酸。这歌的调一起来,就好像有一朋友坐在对面,给你倾诉往事一般。这位朋友以悲凉的语调向我倾诉,我就坐在他身边听,我听他所讲,就好像独自走在雨中。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过去了,真到了这一时间,都把这愁的滋味体会透了。以前读书,读到古人独自为落花流水而伤情的句子时,总会在不经意间笑出声来,觉得他们简直矫情极了。可如今自个儿差不多到了他们那番年纪,又经历了许多愁苦失意的事儿,在回头瞧瞧,又不禁肃然动容起来。不仅如此,真要是悲伤到了极致,恐怕自己面对春光也要流泪吧?人走过的路多了起来,身后的遗憾便多了起来。这样往前迈一步,就总有点儿悲凉的意味。但自己明明才二十六岁……
我的愁苦大概给对坐的两位姑娘瞧在眼里,她们觉得好笑,“扑哧”一声就笑出了声,我回过神来,瞧见这两位姑娘满眼戏谑的神情。
“话说,刚才你在想什么呢?”陈晗问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呃……”
“呐,你先别说,让我们两个猜猜。”代贤大约是看出我的难堪,因此替我救场,我感激地朝她望了一眼,她却只是轻松地笑笑。
“刚才是——想起了某件伤心的往事?哈,肯定,让我再猜猜这往事是什么,大概——嗯,如你这般年龄,应该有过几次感情吧?那么你刚才,肯定是在想那个爱而不得的女子了。”
我笑,摇摇头,说:“这倒不是,我虽说年纪不小了,但实在没谈过什么恋爱。”
代贤把嘴一撇,说:“没谈过恋爱,难道还没喜欢过女生?我说‘爱而不得’,就是把你动心的时候也算进去了。”
“动心么……”不知如何,我脑海中竟然又想起了马姝——她已于前几日,随着她丈夫一起回了家。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顺带着想起了马姝身边的那个俏人物。那是她的女儿,年龄约有四五岁吧,我问得并不细致,她的容貌,跟马姝倒有几分相像。倘若我往深里想,大约能够瞧见马姝年幼的形象。我娘领着我去马姝家,我第一次瞧见她,她大概是怕,揪着娘的衣角直往身后躲。我娘跟她娘就一齐笑。
我不笑,只是盯着身后那个人儿,我知道她并不怕我,因为虽说她躲到了娘的身后,但一双黑魆魆的大眼睛却是往我脸上觑。呐,如我一般,仔细观察着对方呢……前几日我在家中瞧见马姝,一并瞧见的,是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儿。她在见着我后,就一个劲儿地攥着马姝的衣角往后躲,但我知道她并不怕我,如我初见马姝时的情景一般,她也瞪着两只大眼睛观察我。
大约就是那一瞬间,我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瘦弱的小孩儿,给我娘牵着,来到了马姝家,我们对视了一眼,从此开始了一段贯穿一生的友情。虽说后来,我对马姝的感情极为复杂——年少猖狂的时候,把她当作妹妹一般哄,情窦初开的时候,把她当作情人一般宠,待到后来失意孤独的时候,又将她当作自己的姐姐。我蹲在角落里黯然神伤的时候,真希望那时来的会是她,给我拥抱和鼓励,最后摸摸我的头,然后对我说加油。
待到她结婚之后,我们大概又恢复了朋友的关系——哈,向来是朋友嘛!所有一切不过我的臆想,等到现实的风吹鼓进我的意识,所行驶在海面上的小船就给掀翻了。
但是,我虽说对马姝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但却从未宣之于口。
这音乐还在响,不得不说,唱歌的人真是厉害,几乎把我的眼泪唱了出来。我——我之前尚未有如此感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真觉得心里空得很。这歌跟回忆绕在一起,往往使那些被已淡忘的事儿变得清晰,有时候甚至刻骨,教人心疼落泪。
代贤问我,说:“可是想到——想到你曾经钟意的那个人了?”
我说:“没有。”但其实我是有的,只是不敢承认。那个陪我一起成长的女孩儿已经成了母亲,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爱慕她,把她当作我精神的寄托。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马姝的女儿,她像极了她的母亲,我瞧见她,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与马姝初次相识,彼此心存戒备,躲在娘后面互相打量着对方。最后,还是我娘,让我去跟马姝握手。多年以来,我早已将这遥远的场景淡忘,却又在瞧见马姝的女儿后想起。她真的,眼神和姿态,像极了那时怯生生的女孩儿。
“瞧你这副样子,倒真有点儿失魂落魄,你明明没有忘记她嘛!”陈晗武断地说,“照这样,你怎么就来相亲了?”
“这问题傻得很。”我说,“家里催得紧,自然来这相亲。这并不是自我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你问代贤,她想来相亲吗?自然不,任谁都渴望着青春与爱情。我呢,当然也是,只不过……”
“不过什么?”陈晗又问。
“呐,我不跟你解释,你现在还上学,又想着考研,等你工作几年还没对象的话,家里人催得紧,你自然就体会得到我的感觉。”
“这先暂且不提,我问你,既然难忘那位姑娘——别说没有!怎么不去追求,或者,嗯,总之,我觉得不论怎样,都比你现在这样失落好。”
我摇头笑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胡说。”
一旁的代贤这时也插嘴,说:“我倒是觉得陈晗说得有理。”这时间的相处,她已不把我当作她相亲的对象了,而是把我当作朋友。没有了那一尴尬的身份挡在中间,我们的关系要好的多。
她们大概是想让我讲讲我那“钟意的对象”,可我偏不讲,她们问,我就把头扭到一边,或只是扯别的话题来搪塞,但是后来,实在架不住她们两位的穷追猛打,于是就向她们坦白:
“她呀,早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