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光阴,如溪流般潺潺而过。
古明的生活似乎重归了一个普通大一新生的轨道:教室、图书馆、宿舍,偶尔在黄昏时于湖畔静坐片刻。
古明沉静依旧,只是那静默之中,仿佛多了一层历经光华洗练后的温润底色。
这天清晨,古明如往常一样,整理好简单的书本,准备前往教学楼;校园广播里正播放着轻柔的晨间音乐,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就在这时,古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教务处朱处长”的字样。
“古明同学,请立刻到教务处来一趟。”电话那头,朱恒处长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寻常,少了平日的温和,多了几分急促与凝重。
“好的,朱处长,我马上到。”
古明心中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但并未多想。
古明调整方向,朝行政楼走去。
越靠近行政楼,一种隐约的、与往日宁静校园格格不入的喧嚣声浪便越清晰。那不是学生活动的声音,而是一种混杂着口号、扩音器模糊回响的躁动,如同闷雷,从校门方向滚滚传来。
行政楼前的路上,零星有神色匆匆的老师走过,彼此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敲开教务处厚重的木门,只见朱恒处长正站在窗前,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朱恒处长闻声转过身,脸上是古明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有关切,有为难,有惋惜,也有一丝竭力维持的镇定。
“朱处长,您找我?”古明礼貌地询问。
朱恒示意古明坐下,自己却没有坐回办公椅,而是踱步到古明对面的沙发旁,斟酌着开口:“古明同学,还记得新生欢迎会那天吗?你站在台上,说起你选择医学院的初衷,是因为外婆,因为你想真正理解生命,帮助他人。你说,你是基于热爱才来到这里。我当时坐在台下,心里非常感动。在这个时代,能因纯粹的热爱而做出选择,并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很难得。”
朱恒的语气陷入短暂的回忆,随即被拉回现实,变得沉重:“但是,古明,可能你沉浸在学业和……·你自己的实践中,没有注意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朱恒指向窗外,那隐约的喧哗声正成为话语的背景音,“今天,我们学校被包围了。不是学生活动,是来自社会上的游行示威。很多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情绪激动。要不是警方提前部署了大量警力维持秩序,拉起防线,学校的大门,恐怕早就被冲破了。”
古明微微睁大眼睛,仔细聆听不断传来的声音;自己确实未曾留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朱恒观察着古明的反应,继续道:“不仅如此,网络上,关于你,关于你曾在节目里介绍的那种‘感应能量法’,现在正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不再是好奇或尝试,而是大量有组织的、深度的质疑,甚至是……猛烈的抨击。一些所谓的专家学者、科普人士、经济评论家,还有数量庞大的、自称‘受影响’的网民,形成了巨大的声浪。”
古明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是吗?朱处长,我平时很少浏览社交媒体,这些……我真没有注意过。”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古明。”朱恒处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这是一个准备深入交谈的姿态,“你传播的理念,或者方法,它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个人修养或心理慰藉的范畴,切实地冲击到了现实社会的经济结构和既得利益。”
朱恒处长的话语变得具体,带着一种无奈的陈述:“你知道吗?根据许多报道和调查,因为你这个……法门的传播,全球有相当数量坚持练习的人,报告称体验到了某种深刻的满足感与内在安宁。这种体验带来的最直观行为改变之一,就是饮食倾向的转变——很多人自发地减少乃至停止了肉食消费。紧接着,是一种对过度物质消费欲望的普遍降温。人们似乎不再热衷于追逐最新款的商品、奢侈的享受。直接后果就是,全球多个主要经济体的消费指数持续低迷,社会零售总额增长乏力,甚至负增长。一些依赖大众消费拉动GDP的国家,经济指标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滑坡。”
朱恒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链条传导得非常快。屠宰场、肉类加工企业、高端餐饮、奢侈品门店、快消品行业……无数相关企业的业绩断崖式下跌,倒闭潮从边缘企业开始蔓延。成千上万的员工面临降薪、失业的威胁。现在围在校门外的,很多就是被这些企业鼓动、或者说,生存压力之下的员工和家属。他们的诉求很直接:要求你,古明,在最大的网络平台上发布公开道歉视频。只要你明确声明,之前所说的一切关于能量感应、宇宙大爱的理论,纯属子虚乌有,是欺骗大众的谎言,他们就会解散。”
朱恒看向古明,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身为教育管理者必须面对的难题:“还有,古明,这话可能不那么中听,但也是现实。我们医学院很多资深老师,同时在附属校医院担任主任医师。以往门庭若市的专家门诊,现在病患数量显著下降。人们似乎……更少生病,或者对疾病的焦虑降低了,就诊意愿大不如前。老师们实行的是绩效工资制,收入直接与接诊量挂钩。如今,他们之中也是怨声载道。这种压力,也在学院内部弥漫着。”
办公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遥远的喧哗如同潮水般起伏。古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出现朱恒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或慌张。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只是在深处,仿佛有星云缓缓旋转、沉淀。过了好一会儿,古明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看向朱恒。
“朱处长,”古明的声音很稳,甚至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给学校带来如此巨大的麻烦和压力。这确实是我始料所未及。”
古明停顿了一下,那平静之中透出不可动摇的坚定:“但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所分享的,是我亲身验证、并相信能给生命带来真正益处的认知。人们因此而发生的内在转变与外在选择,是他们自身意识觉醒后自发的决定,并非由我强迫或煽动。”
古明站起身,姿态恭敬,却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决绝:“既然学校已经因为我而处在了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离开;我现在就申请退学。
只要我不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外面的抗议失去了最明确的靶标,应该就不会再持续针对学校了。学校的教学秩序和声誉,也能尽快恢复。”
朱恒显然没料到古明会如此果断,甚至有些反应不及。
朱恒急忙也站起来,伸手虚按,语气变得极为诚恳:“古明同学!你先别急着做决定!我亲自叫你来,而不是简单地发一纸通知,就是想当面和你谈,想再给你一个机会,也给学校一个缓冲!
我知道你非常优秀,你的天赋和你的……信念,在当今社会非常罕见。
未来,你完全有可能在医学、甚至在更广阔的生命科学领域做出不可估量的贡献!
退学?这太草率了!你回去好好考虑几天,冷静一下。
难道你真的愿意,因为眼前这点……风波,就放弃你未来无限的可能吗?这值得吗?”
“谢谢您,朱处长!”古明微微欠身,表达对这份挽留的感谢,但古明的去意没有丝毫回转,“谢谢您的关心和赏识!不过,我的心意已定。这不是草率,而是权衡之后的清晰选择。请您就在学校的官方渠道公布我已主动退学的消息吧!让那些聚集的人群知道,他们的直接目标已经离开,请他们散去,不要再干扰学校的正常秩序。”
朱恒脸上写满了惋惜与不解,他几乎有些痛心疾首:“古明同学!你再想想!这只是你漫长人生中可能遇到的一个坎儿,仅仅因为外界的一些压力和噪声,你就这样轻易放弃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深造机会,放弃你自己规划好的、基于热爱的未来?这…这未免太可惜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古明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缓缓回过头,上午淡金色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年轻的脸上没有赌气的倔强,也没有悲壮的色彩,只有一种深植于内心的、静水流深般的坦然与坚定。
“朱处长,再次感谢!也再次抱歉!”古明的声音清晰而平和,落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字字分明,“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我此刻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因此,对我来说,这绝非可以妥协或绕过的‘小事’。对于我所认知并践行的道路,对于生命本应朝向的觉醒与整合——”
古明停顿了一瞬,目光如同穿越了眼前的墙壁,望向更深远的地方。
“我毕生,都不会妥协。”
话音落下,古明朝朱恒处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个鞠躬,是对师长的尊重,是对母校的告别,或许,也是对自己一段重要旅程的礼敬。
然后,古明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平稳而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宿舍的方向,走向那已然不同、充满未知的下一步。
窗外的喧嚣似乎被这寂静的走廊隔绝了,又或许,那一切的嘈杂,从未真正进入过古明内心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