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
石翼如疾风骤雨般掠过崖壁,绕过断崖观,很快来到山门旁。
尽管夜空漆黑,但借助山门风灯和山道两侧微弱的灯光,石翼仍能看到路边躺满了密密麻麻的灾民,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斜躺,沿着光亮延伸,铺满了整个山路。
石翼担心惊扰到灾民,便沿着坡道继续前行,最终在进观的岔路口停下。他平复了下思绪,然后沿着岔道向进观的山道走去。
一股混杂着多种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石翼鼻头一搐,眉心紧皱。走近些,他才看清那些灯光是由火把、灯笼和篝火组成。他不明白灾民为何燃起这么多灯光。随着火光随风摇曳,忽明忽暗,他想,也许这火光向灾民昭示着,黑暗中总有一丝希望。
石翼心中揪紧,这么多灾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曾在望月镇见过逃荒的灾民,但眼前的场景仍让他感到震惊。他没想到灾民如此之多,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路两侧,只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此时已近寅正初刻,四周除了鼾声和陈腐的味道,再无其他声响。
石翼绕过躺着的灾民,走到道中,这才看到这些灾民虽看不清面容,但大多衣着破烂,蓬头垢面,少有少数穿着整齐者。他们中虽也有睁着眼睛的,但眼神呆滞,目光木然,就像没有知觉了一般,没有任何声响。灾民中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还夹杂着低低的呻吟声,显然里面还有着伤者。
石翼看着,不由停下了脚步,一种来自心底的悲悯让他猛然揪紧,眼前一花,再也迈不开步,“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灾民?”他记得三个多月前和月儿来此,山道上还尽是前来上香的香客,怎么短短的几个月间,就有了这么多的灾民?
他在灾民中张望,因也在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既视感猛然涌上心来,这……这场景好像出现过他的意识里,只是,那时是在一方漫天的火光中……
他深深地喘息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头那激荡的情绪,待眼前看得清楚,他才沿着山道向山门走去。
他步子沉重,因而走得很慢,那模样恰是在找寻走失的亲人……那般小心翼翼。
突然,他倏地站住了身子,因从那些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味道里,他嗅出里面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瞬间,这味道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血脉偾张。道路两侧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如同一幕巨大的场景将他拉回到那惨烈的古战场中,他那沉睡在心底深处的远古意识被猛然唤醒,强烈的杀戮意念如潮水般汹涌而起,他的眼神里满是悲悯,刹那间,他的双手带着悲怆的力量,被紧紧地攥起……因为他在那淡淡的血腥气味里,辨认出有妖物遗留的气味。
他顺着那些气味慢慢地搜寻着那些伤者,见他们有的十几人聚在一起,有的则是三五成群,男女老幼皆有;显然他们和唐山一样,是举族或举家逃难而来。
石翼暗暗思忖,这些灾民经历了什么?到底遇到了什么妖物?怪不得鹤轩观主如此焦虑。他在原地伫立片刻,便心绪悲愤地继续前行。
突然,他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私语之声,声音来自山门广场最外围的那群人。由于距离较远,声音十分轻微,他难以听清内容。石翼略作思忖,便弯腰装作要小解的灾民,绕过熟睡的灾民,在距离声音不远的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半躺下来。
声音似乎察觉到他的靠近,戛然而止。石翼知道灾民们此时犹如惊弓之鸟,便耐心等待。果不其然,片刻后,声音又响起……
“老三哥,没事……你,你刚才说,你是江南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
“是啊,刘兄弟,我是淮城的。唉……鱼米之乡如今却逼得我们来江北逃难,真是可笑啊。”老三哥自嘲道,声音中透露出年长。
“这天灾人祸的,哪有好地方。”刘兄弟叹息道,“不过你是江南人,怎么没去襄封?听说那里年景不错,灾情也不重,年年都有收成。”
“刘兄弟,你说的是襄封?”老三哥突然压低声音,带着惧意,声音发颤地说,“我本想带家人去,可启程时听说那边出了大蛇妖,天黑就吃人,太吓人了。这里虽然也有妖怪,但还能躲着人,要是遇到大蛇,早就没命了,所以就来这了。”
“大蛇?”刘老弟骇然道,“怎么会这样?”
听到这儿,石翼心中也是一凛,眉头一皱,心说难道是那“六怪”中的“修蛇”觉醒现身了?
“我也不清楚。”又听老三哥接着说,“听说那大蛇眼睛通红,有水缸那么大,占了一座山,天黑就吃人,大家都往城里跑,乡间都没人去逃难了,所以去不了……没想到江北到处大旱,还有僵尸妖怪乱跑,死了不少人。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老三哥哽咽着说。
“谁说不是呢,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刘兄弟痛心道,“咱们这一带本来风调雨顺,今年却大旱,好好的天,为啥年年大旱?都说这方圆百里因为有断崖观才风调雨顺,可短短几个月,山间就有丧尸了,哎,老三哥……”说到这儿,那刘兄弟突然停下,声音很低。
“怎么了,刘兄弟?”老三哥察觉到刘兄弟语气的变化,轻声问道。
“你说这天灾是不是昨天那个挑事的年轻道士说的,说这道观养着妖怪,才导致天象大乱、灾害频发?”刘兄弟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别信那杂毛胡说。”老三哥有些气愤地说,“说有人惹天谴我信,说道观有问题我可不认同。但你听说过有人说天灾是怎么回事吗?”说到这儿,那老三哥的声音也猛地变轻了许多。
“没,没有,有人说有其他的原因吗?”那刘兄弟也放低了声音问道。
“我,我路上听说,这几年帝国接连大旱,有人说是旱魃在作乱,今年这一带也出现旱情,有可能是魃来这儿了,要不现在有人说看到僵尸了吗?”那老三哥胆战心惊地说道。
“旱魃”石翼听了更是眉心紧皱,那大旱如是这样也倒有些道理,但他怎可令天下大旱。
“那,那怎么可能?”果然,那刘兄弟也疑问道,“如是这样,帝国国师也早就出来驱逐了,哪会令天下这般大旱。不大可能。我觉得这里大旱,与昨天那道士说的与这道观还是有关系。”
“兄弟可别跟着这样说,”那刘三哥说道,“我来这十几天,道观的道士每天给我们放粥喝,晚上还教我们点火防妖怪,要是有问题能这样?昨天那些起哄的都是吃饱了撑的,咱可不能学他们。再说了,道观也派道士除妖,昨天不就看到有一个被抬回来了吗?唉……”老三哥说着,不禁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里灾情不重,可天下的灾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道观也早晚撑不住,咱不是被妖怪弄死,就是得饿死。”
“是啊。”刘兄弟随口附和道,“老哥说得对,幸亏观里的老神仙每天还能给碗稀粥喝,只是苦了孩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那些有钱的老爷都躲城里,咱穷光蛋进不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哎,刘兄弟,你小声点。”老三哥听到刘兄弟有些失控,声音似乎在拉扯他注意。
石翼默默地听着,灾民的话语虽轻,却在他心中掀起滔天波澜,让他无比震撼。“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心里喃喃自语。他半年前才从襄封来到这里,如那修蛇觉醒为祸,那襄封的民众可就危险了,况且那里有他的救命恩人和好兄弟,这让他心乱如麻,而眼前的旱灾如是旱魃所为,更是远超他的意料,因而,那两人后面的话他一句也未再听得进去。
就在这时,山门突然传来“吱——”的一声响,仿佛一柄凛冽的剑气划破夜空。石翼和众多灾民一样,抬头望向山门,只见门内走出四位身着道袍、背负长剑的修长身影。
在风灯下,石翼看到走在前面的是身材高大瘦削、面色冷峻的年轻道士林天荡,后面是个银发白须的老道人,再后面两人身背包裹,看着年轻些,其中一人石翼看着眼熟,猛然想起是能言善辩的小道士万事通。他顿时明白,他们是被观内派遣出去降妖的。
石翼正看着,突然发现走在前面的林天荡步子渐渐缓了下来,直直地朝他倚躺的地方看了过来。石翼赶忙收敛气息,用余光静静地斜视着他。
林天荡略作停顿,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又稳稳地迈步向前走去。
石翼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模糊的灯光里,在他骤然回头的那一刻,他不禁一怔,因为此时东方的天际已泛着灰白的白影,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外面待了一晚,天都快亮了……他得快些回去了。
于是,他悄悄地站起来,弯腰向着广场外沿走去,到了无人之处,他纵身一跃,已远远地跳到了远处的山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