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茫,寒星微明。精兵在前,老营拖后。糜自成的大队人马出了山口,前哨进入了一道深长的狭谷——他看了士兵捡回来的塘报,既然靖兵内犯京畿,彭诚、昆鹏北上勤王,那潼关自然就只剩下丁启睿的本部人马。
由秦入豫、由豫入秦,数次经潼关左右出入的糜自成对潼关山川形势了然于胸——潼关之所以有险可恃,不过是依仗禁沟和十二连城。十二连城城墙高厚,宛如一道天然屏障,东西横亘,截断了南北通路;禁沟南起秦岭蒿岔峪口,北至潼关城南的石门关,由此突袭潼关,不易被官军发觉,可以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谷中荆棘丛生,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脚步声、刀枪剑戟的碰击声在寒风中飘荡,糜自成担心官军在此设伏,命令大队人马远远跟随在前哨后面,三三两两,络绎而行,并派出哨探不时到两边山头查看。
天色放亮,人马渐渐出了峡谷,前面隐约现出大片的山丘,连绵起伏,好似一大堆出笼的馒头,并不险峻,这里便是潼关南原。糜自成暗舒了口气,勒马跑上道旁的土岗眺望,依稀可以看到潼关城了。清晨尤其是隆冬季节的清晨,实在是劫城最佳的时刻,人们大多还懒在温暖的被窝里,睡意朦胧。他想着人马接连征战数月,没有地方好好休整,又赶上瘟疫流行,死伤甚众,能在潼关城中吃上几顿饱饭,也好振奋一下士气。正在思谋,忽听前面一声炮响,震天动地,随即传来阵阵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炮声。
“不好,中了埋伏!”糜自成猝不及防,知道众寡悬殊,身后又有曹变蛟、贺人龙尾随追击,不敢恋战,只得拼死向潼关城猛攻。城上官军居高临下,火炮、弓弩齐发,糜自成的人马登时溃不成军。此时,城头上竖起一杆大纛旗,随风舒卷,斗大的“彭”字飘鼓起来,甚是醒目。糜自成禁不住暗吃一惊,低叫道:“啊呀,彭诚果然没走!”
昆鹏身披重甲、头戴金盔,立马高冈,远远望见糜自成的人马前队游鱼入釜般地进了伏击圈内,鞭梢一挥,炮手点燃号炮,霎时伏兵四起。
“随我杀贼!”昆鹏大吼一声,横刀跃马,直冲下去,在谷底截住厮杀。
围追在后的曹变蛟听见前边炮响,杀声骤起,催动军马赶来,左光先居右,贺人龙在左,一齐杀到。
箭如飞蝗,官军大呼着“活捉闯贼”,潮水一般蜂拥而来,将糜自成等人团团围住。
糜自成进退无路,挥剑拼死一搏,无奈官军人数众多,骑兵在前冲击,步卒随后厮杀,一场混战,将糜自成等人冲散,分割包围,使之各自为战,不能相顾。
糜自成拍马舞剑,往来冲突,纵横驰骋,尽管骁勇善战,但到处是官军,看着“闯”字大旗追杀围堵,糜自成身边只有数百个亲随,人单势孤,一时难以摆脱。一阵箭雨射来,他急忙俯身在马鞍上,但听身边的亲随纷纷坠马,“闯”字大旗倒落尘埃,被那些惊马腾踏,扬起几块布片,深秋残叶般地在寒风中飘落。无数官军将他们围困在核心,左冲右闯,都给刀丛枪林逼退,糜自成焦躁万分,正在危急,忽见官军背后一阵骚乱,旋风般卷过来一支人马,糜过手舞两把大砍刀与糜自成合在一处,往外冲杀,撕开一条血路朝西南方向逃走。
黄昏时分,南原各处的厮杀都已停止,满山遍野都是刀枪、旌旗和尸体。
昆鹏通令三军,连夜打扫战场,辨认死尸,搜寻糜自成等匪首元凶的下落。兵丁们点燃火把,仔细辨识,花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找到糜自成的踪影。昆鹏刚回到大帐,想着边吃晚饭边等候喜讯,却听帐外一声高喊:“制台大人到。”
没等昆鹏出帐恭迎,彭诚疾步跨了进来,含笑朝躬着身子的昆鹏拱手:“辛苦了,还没吃晚饭吧?”
“不敢言劳,大人辛苦。”昆鹏等彭诚坐下,自己才跟着落座,待众人退出帐外,他欠身问道:“大人乘着夜色亲来敝营,可是急等闯贼的消息?”
“闯贼下落不明,确实令人心焦。不过他经此重创,即便漏网,要想恢复从前的声势,也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暂且可将他放置一旁,率师勤王,刻不容缓呀!我刚接到兵部十万火急檄文,严令启程,违拗不得呀!你是个世事透彻通达、熟知权变的人,闯贼固然重要,但终究比不过皇上。这般火烧眉毛的当口,君父有难,咱们做臣子的惟有赴汤蹈火,若一味逗留拖延,皇上那里实在不好剖白交待。关中治安及查明巨贼下落,可交付潼关兵备道丁启睿。”彭诚虽戎马倥骢十余年,但毕竟是两榜出身,官场历练多年,阅人无数,明白昆鹏心有不甘,长喟一声,徐徐说道:“不瞒你说,此次北上勤王,本部院心中有些异样,其中滋味你或许体味得出来。”
“此话怎讲?还请彭大人明言。”昆鹏一知半解。
“唉,本部院怕是回不了西安了。”彭诚起身踱步不止,许久才咬牙说出两个字:“出关。”
“彭大人要远赴辽东?”昆鹏有些迟疑。
彭诚点点头:“你想啊,待中原贼寇扫灭,你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必是攘除外患,征讨后金了。”
“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昆鹏问。
彭诚摇摇头:“朝廷还没有旨意,但依皇上的秉性,决不会容忍后金三番五次地入关侵扰。”
“那卑职也要到辽东么?”昆鹏请示彭诚。
“你是难得的帅才,就是皇上没有旨意,本部院也准备举荐。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少得正是知兵善战之人呀!”彭诚拍了拍昆鹏的肩膀,昆鹏深感彭诚的知遇之恩。
翌日,彭诚、昆鹏二人不及休整兵马,昆鹏为前队,彭诚随后,各率人马即刻取道北上。途中不断有兵部塘报传来,头一份塘报就说高起潜在卢沟桥失利。昆鹏进了河北地界,接到第二份塘报,知道卢象升战死蒿水桥。他不敢怠慢,率精兵三千昼夜急进,离京师还有二十里扎下营盘。
舒遒愐得到陕西援军赶到的消息,擢升昆鹏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替卢象升总督各路援军,并赐尚方宝剑。
靖兵四次深入京畿,三次直逼燕京城下,乘胜横扫畿南几十个州县,又突入山东,攻克济南,德王舒遒怄被俘,布政使张秉文,副使邓谦济、周之训,知府苟好善被杀,济南城被焚掠一空,城内外积尸十三万,马踏中原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舒遒愐每次想起都羞愧交加,恨得咬牙切齿,数次召大学士杨嗣昌到乾清宫商议对策。
多次的召对使杨嗣昌更能体味皇上的心思,他深知内贼虽需小心防范,但如今糜自成潼关新败,无论生死与否,仓促之间再也不会兴风作浪,南献忠等人又都被熊伟壮招降,中原只剩十几个不甚知名的小股流寇,已属疮痍之疾,东虏便成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刻意中兴,此时断不会再言抚策的,再说和议密谋已有人风闻,满城百姓也纷纷谈论,人心不可违,他试探着举荐彭诚挟破贼军威,总督蓟、辽,出关对付靖兵,新任陕西、三边总督由彭诚举荐,舒遒愐思虑片刻后同意了。
中原匪患虽未敢说根除,糜自成的生死,彭诚报捷的折子有些含糊其辞,只说正在加紧搜缉,而昆鹏却连章奏捷,声称闯贼全军覆灭,非俘即亡——两家抵牾,使舒遒愐对糜自成已死心存疑虑,但潼关一战毕竟是十年以来不曾有过的大捷,数年剿贼算是有了暂结之局,用兵辽东的时机到了。得知彭诚将到京师西南的良乡,舒遒愐特命杨嗣昌代为郊劳,等击退满靖鞑子后,与昆鹏一起入京陛见。
靖兵此次入关,目的仍旧是骚扰,无意略地,一经饱掠,便出青山口北还。京师虽又经一次磨难浩劫,但所幸并无大恙。
杨嗣昌未到良乡,耳目极多的彭诚已扎下大营,远远赶来迎接。彭诚当年在杨鹤麾下就已闻杨嗣昌之名,知道他博涉文籍,工于笔札,诗文奇崛,富有辩才,却一直不曾谋面。张凤翼死后,正丁忧在家的杨嗣昌被夺情起复为兵部尚书。他到任后上的奏折《敬陈安内第一要务疏》写得不同凡响,彭诚读到后曾为之击节赞赏,想起其中的‘必先安内然后方可攘外,必先足食然后方可足兵,必先保民然后方可荡寇’至理名言,越发佩服杨嗣昌的远见卓识,何况杨嗣昌以东阁大学士掌理兵部,又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宠臣,今后仰仗之处还多,自然不敢轻慢。
杨嗣昌与彭诚年纪相若,面皮白净,虽然跑了几十里的路,但颌下漆黑的长须丝毫不乱,大红一品仙鹤补服依然整洁,彭诚见之顿生好感。杨嗣昌因他是父亲旧部,又见他洵然一派儒将之风,大起惺惺相惜之意。二人寒暄着,在礼炮声中步入大帐,彭诚跪接了圣旨,将杨嗣昌让向黑漆貔貅屏风前面的虎皮金交椅。杨嗣昌笑着推辞:“九老,学生虽忝居阁中,却也知晓军中法纪,自古虎不离山,帅不离位,莫要谦让了,还是你来坐才是。就像朝中站班,乱不得呀!”
“如此就不客套了。”彭诚打躬道,他先命人给杨嗣昌在上首设好了座席,才稳稳坐下呼喊:“来人!阁老不辞劳苦,代圣天子出城劳军,传令参将以上入帐参拜。”
杨嗣昌摆手:“莫急,学生还有几句话要与九老抵掌相谈。”
彭诚挥退众人,不等杨嗣昌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阁老说的可是关涉辽东?”
“不错。”杨嗣昌莞尔一笑。
“阁老,此时出兵辽东似嫌尚早,糜自成生死不明,南献忠、罗汝才等人未必真降,若尽撤中原之兵,岂不是给了流贼喘息之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流贼气焰复张,再行扑灭可就难了。如今东虏已退走关外,京畿无忧,中原不可久虚,还应乘胜追击,剿灭流贼。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分心两顾,不能专办一事,左支右绌,实在是兵家大忌呀!”彭诚有理有据,杨嗣昌不以为然:“剿兵难撤,敌国生心,要绝了东虏入关之心,必要有雄师拱卫京畿。如今内患初靖,满靖为我之敌,与流贼不同,只可战,不可和,和则怯敌,实在有损皇上圣德呀!”
彭诚忧心忡忡:“九边绵延将近万里,关隘无数,难以个个守得牢固,东虏铁骑往来飘忽迅急,不教他们入关,怕是没有这个把握。当年元重换守住了宁远、山海关一线,却无法阻止东虏自西边进犯。”
杨嗣昌压低声音:“皇上有意趁流贼蛰伏之机,一举剪灭东虏。”
“那就更难啦!长途征伐,关山万里,急切之间,如何得手?卑职不才,可不敢冒如此的风险呀!”彭诚面色沉郁。
“九老是先父的旧属,我不瞒你,皇上心意已决,不要再争辩了,何必惹皇上不快呢?”杨嗣昌斩钉截铁。
“卑职担心皇上按期责功,交不了差呀!”彭诚愁眉苦脸,杨嗣昌安慰: “你且宽心,只要学生在阁一日,皇上那里必代你剖白。”
“多谢阁老。自古未有朝中无内援而外将立功者,有阁老这句话,卑职就放心了。”彭诚离席长长一揖,“卑职蒙皇上知遇大恩,理应整顿关外军务,替皇上稍解东顾之忧,但有两件事需请旨恩准。”
“什么事?”杨嗣昌问。
“东虏与我朝对峙多年,如今又僭立伪号,决非爱新觉罗·奴儿哈哈十三副遗甲起兵之时,不可小觑。若持久对垒,步步为营,与他们拼耗财力,卑职以为这法子虽愚笨,却最为可行,绝不可轻易言战。昆鹏深谙兵事,是难得的将才,若能留他守卫京畿,东虏即便破关而入,京师也不致有什么危难。卑职可乘机挥师北进,直捣盛京。这两件事如获皇上恩准,辽东恢复并非遥遥无期。但流贼尚未根除,卑职恐不能专心辽东,若内外辗转,必然事倍而功半。”彭诚慷慨陈词。
杨嗣昌颔首:“学生回去,先给皇上吹吹风,过些日子还要平台召对。召对前,九老可上折子请求陛见,亲口向皇上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