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遒愐一早沐浴后换上青色纯绢素服,先到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的神主上香祈祷,然后乘辇到了省愆居。
省愆居在雯霞殿西北角,却不与大殿相依傍,四面孤立,仿佛凌空的阁楼,远离尘世。屋基用粗大的圆木铺架,离地三尺。木屋闲置已久,多年不曾启用过,栏杆和木阶积满灰尘,檐前和窗上挂着蜘蛛网,屋前南道旁生满荒草。无论从规模、装饰来看,与雯霞殿都有天壤之别,越发显得矮小寒伧,令人想不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竟有如此破败的地方。唐德化连夜命人将省愆居收拾得干干净净,塞严了四下透风的缝隙。
舒遒愐迈步进入省愆居,向玉皇神主恭敬叩头,闭目端坐,凝神默想,思虑着如何下一道罪己诏。
黄昏时分,周棽蕴偷偷过来探视,仅仅一天的工夫,见他似乎瘦了一圈,红着眼睛退下,暗命变着花样烹制素膳。
次日一大早,尚膳监监丞棠传芳亲到御膳坊坐镇,与小太监们把口蘑、冬菇、香菇、金钱菇、杏鲍菇、猴头菇、嫩笋、豆腐、面筋、萝卜、白菜等食材用名贵佐料烹调,浇上鸡汤,素中有荤,香味扑鼻,带着小太监送来。
舒遒愐闻到鸡汤的味道,冷脸斥责:“朕斋戒愆居,不茹荤腥,为的是化解上苍之怒,减轻祖宗之怨。你这混账奴才,白跟了朕这多年,一点不理解朕的苦衷,挂羊头卖狗肉,阳奉阴违,专事欺蒙,诱朕破戒,居心何在?”
棠传芳被骂得灰头土脸,满腹委屈却不知从何说起,又琢磨着应该怎样向周棽蕴复命,垂头丧气地绕过雯霞殿宫院的高墙,沿着西夹道慢慢往回走,撞见严秀英乘着肩舆从那座白石桥上下来,上前请安。严秀英吩咐停落肩舆,询问棠传芳:“皇上饮食如何?”
“只喝了半碗清粥,其余的菜肴都命撤了。”棠传芳据实相告。
严秀英蹙眉:“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荤腥乃是对祖宗和神灵的大不敬,将奴才大骂了一顿。”棠传芳心有戚戚地回答。
“活该!明知皇上不好欺瞒,还做这些素中有荤的膳食,不是讨打么?”严秀英嗤笑,“你呀,就是不动脑子,东抄西凑的,全不懂得变通出新,只守着个浑羊殁忽混日子,怎能长进?”
“娘娘训诫的是,奴才头晕脑胀的,想不出好法子,但总不能教万岁爷这么饿着吧?”棠传芳一筹莫展。
“本宫有个法子,你不妨试试。”严秀英的话令棠传芳感激得几乎落泪:“还请娘娘明示。”
“本宫问你,什么是荤、什么是素?”严秀英见棠传芳怔个不住,不待他应答,自顾自地继续说:“这荤素你自然分得清楚,不然也做不得尚膳监监丞。照理说,你做的那些素中有荤的菜肴,也用了心思,可是你这人太老实,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将鸡汤混在青菜里,显什么本事?就是三岁的孩童也吃得出来,能交得了差?”
棠传芳久经历练,听她绕了个大弯子,急忙道:“娘娘的恩德,奴才记在心里,若有奴才出力的地方,但凭娘娘一句话。”
严秀英不觉莞尔:“你在宫里专办皇上的膳食,何等紧要?本宫可不敢轻易劳架你,只是灿儿春冬之时最易上火,需要时鲜蔬果调养才好。”
“定王爷是万岁爷的心头肉,此事包在奴才身上。”棠传芳拍着胸脯保证。
“好,一言为定!”严秀英满意地颔首,“其实你做的素中有荤并非无理,只是没有遮住腥味。”
“腥味如何遮得住?除非不见半点儿的肉。”棠传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其实并不难——将一只生鹅退毛,从尾穴掏去肝肠等秽物,再将蔬菜塞进,放入锅里大火煮沸,即刻将菜取出,鹅肉的滋味便浸入到菜里。不等菜凉,用酒洗净,腥味就去得差不多了,再用麻油烹制一遍,这才是素中有荤呢!”严秀英倾囊相授,棠传芳大喜:“奴才这就下去预备。”
“明日备好了菜,让本宫给皇上送去。”严秀英吩咐棠传芳。
午后未时,首辅温体仁带领众位阁臣跪请皇上回宫,舒遒愐丝毫不为所动,只命他们尽心任事。
天色近晚,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几个太监挑着宫灯沿着西夹道缓缓行进,每人头上顶着一个红漆食盒,上面插一把曲柄小黄伞,伞上缀着数十只金铃,叮呤呤的一路响来,极是清脆。马元程等人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宫灯近了,才看出来人竟是承乾宫的严贵妃,慌忙叩拜。
严秀英不等他开口便主动禀报:“皇上,臣妾在做了几味小菜,请皇上品尝。”
舒遒愐围着紫貂大氅独坐,连夜少眠,加上多日素食,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塌陷,面色青白乌暗。严秀英一见,心酸得红了眼圈,低头从食盒内流水价取出菜肴。
“灿儿可好?”舒遒愐问。
“好着呢!他吵着要来看父皇,臣妾怕他聒噪,害皇上不能安心。”严秀英回答。
舒遒愐浩叹:“朕平常焦劳国事,无瑕顾及几个小儿女,等四方太平了,朕带他们下江南,好生看看祖宗留下的大好江山。”
“臣妾也盼着那一天,江南可是臣妾的老家呢!”严秀英想着车驾南下,何等显赫何等威风,看着舒遒愐将一棵青菜放入嘴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好滋味!”舒遒愐称赞。
严秀英见他吃得颇有兴致,焚上龙涎香,摆好大圣遗音琴,调弦和韵,略略一抚,悲凉之气登时弥散开来。琴音苍凉凄惋,悱恻缠绵,仿佛穷蹇困顿的游子,黄昏日暮,乡关难觅,悲愁交加;又似春闺深锁的少女,哀怨感伤。忽然渐渐苍劲高亢起来,鞺鞳如奏大乐,如舟行在大江上,浪潮澎湃,波涛汹涌,疾风骤雨,万马奔腾,一扫沉闷孤苦情怀,豪放自若,慷慨激昂,似有一条巨龙在九天云海翻腾,时而直冲霄汉,时而俯探深渊……舒遒愐听得忘情,曲调奏罢多时,耳畔依稀尚有风雨之声,不禁吁嗟吟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始则抑郁,继则豪爽,令人心神为之一振,不愧名谱妙曲,你这是琴谏呀!”
“臣妾当不得谏字,只要皇上努力加餐饭,大宁中兴就有望,列祖列宗也会转怒为喜,不计较一时得失了。”严秀英语重心长。
“朕定要用流贼的人头祭告太庙!”舒遒愐咬牙切齿地放下玉箸,起身踱步徘徊,发狠立誓:不雪洗此辱,决不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