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漫清生了个儿子,糜自成见自己后继有人,大喜过望,取名糜途,并将自己从迟默含那强抢而来的手环式时光穿梭机当成宝贝戴在了他的脚踝上。待满月宴一办完,意气风发的糜自成决定向凤阳进发。
正月十二,糜自成带着他的狗头军师、秀才出身的顾君恩改换服饰,混入凤阳城中,里外查探了一番,回来后告诉众部将:“凤阳有内外三城,垣墙高厚,南城墙筑于东西向的大涧北岸斜坡上,以涧为濠;西城墙处在上下起伏的马鞍山西麓,依山可恃;北城墙位于湖泊之滨,凭水为阻;东城墙有独山、凤凰嘴山居高可恃。那正中的皇城都是砖石筑就,外面一条三十多丈宽的护城河,两三丈深,不易渡越。城中又有一万守军,四万官军在城外屯田,实在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铁堡。若明里攻打势必艰难,不如智取。”
部将们纷纷表示赞同,糜自成当即便立刻命令侄子糜过率领一百精兵,乔装改扮成乞丐、和尚、道士、贩夫走卒等混入城中,元宵节三更时分,里应外合,一齐抢夺城池。
凤阳的巡抚衙署在淮安而不在凤阳,城中大小事务都由巡按御史吴振缨署理,收到流寇迫近的消息后同知府颜容暄商议:“按照每年元宵节的惯例,总要在城中大肆张罗灯火与民同乐。可现如今,糜自成的团伙已在二百里外驻扎,若他们乘机而入,祸患不小。不如今年暂歇放灯,紧闭城门,严防贼人混入城中闹事。”
颜容暄也和糜自成一样添了个儿子,已经定好要在府中张灯宴庆,四处早撒了请帖,不甘心更改,急忙劝阻:“大人不必多虑,糜自成带领的那伙流寇四处掳掠,攻打的都是少人把守的小城,怎可与中都皇城相比?小心盘查往来入城之人,到晚上紧闭城门,再不放一人进来,多派兵丁沿街巡逻,谅那些草寇还能飞进来,惊扰居民?往年正月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通宵不禁,已是成例。若今年因几个流寇出榜禁灯,岂不是示敌以弱,给人耻笑?百姓们早已备好灯火,再行禁止,势必会心生怨恨,口出污言,恐怕有损大人清誉。若传将出去,给抚台大人知晓,大人如何开脱?眼看就要三年考绩,大人的前程要紧,切不可被此事误了。”
吴振缨思忖半晌,点头道:“若非贵府提醒,险些铸成大错。不过那些流寇还需防范,就将五日之期减为三日,左右兼顾。”
凤阳古为淮夷之地,春秋时名为钟离子国,隋称濠州,自古便是帝王之乡,更是大宁舒家王朝的龙兴之地。开国皇帝舒元章登基一年后便下诏在此营造中都皇城,洪武七年赐名为凤阳。凤阳不单是安徽,也是江南少有的名城大郡,作为中都已二百余年,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太庙,大社坛,圜丘,方丘,日、月社稷,山川坛,百万仓,观象台,公侯第宅,军士营房,城隍庙,功臣庙,历代帝王庙,会同馆,中都国子学,鼓楼,钟楼等应有尽有。元宵灯火仅次于留都金陵,也是驰名江南。十四日晌午才过,全城二十八街九十四坊张灯结彩,家家门前都已扎起灯栅,挂出各式灯笼。大户人家在院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奇异古董玩器之物。中都留守司在皇城午门南外金水桥边搭起两座鳌山,上面各盘红黄两条蟠龙,每片麟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洪武街、玄武街更是挂满了不计其数的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到了次日上灯时分,最是热闹。男女老少纷纷出门簇拥看灯火,耍龙灯、玩花车、跑旱船、打花棍、踩高跷……一队队地往返,踩街闹元宵,笙歌盈耳,人声鼎沸。
城隍庙前,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一队男女载歌载舞,迤逦而来。前面数人头戴盔冠,身着彩服,足系铜铃,手执毛帚,步行探路。这些报探后面,跟着歌舞百戏,彩旗飘摇,繁弦急管,吹、打、弹、唱、蹦、跳、扭、舞,无所不有,令人目不暇接。
一个上穿紧瘦彩衣,下着彩裤,腰系石榴彩裙的曼妙少女,额前戴头勒、脑后梳独辫,头扎红绸花球,腰间挎一只小鼓,双手持一对鼓槌,便敲边唱《盼情郎》:“描金花鼓两头圆,挣得铜钱也可怜。五间瓦屋三间草,愿与情人守到老。青草枯时郎不归,枯草青时妾心悲。唱花鼓,当哭泣,妾貌不如郎在日。凤阳鞋子踏青落,低首人前唱艳歌。妾唱艳歌郎起舞,百药哪有相思苦。郎住前溪妾隔河,少不风流奈老何!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白云千里过长江,花鼓三通出凤阳……唱花鼓,渡黄河,泪花却比浪花多……”一副欲哭无泪、无人倾诉的模样,悲悲切切,惹人心酸。
糜过带着几个亲兵混在人群中沿街上闲走,不时看见三五成群的乞丐,胡乱穿着羊皮破衣,手拄木杖,托个破碗,腌腌臜臜地四下求乞,知道他们多是改扮的亲兵,贴近低声嘱咐城中巡查得紧,小心被人看破。楼上二更鼓响,糜过挤出人群,回到住处取出兵刃藏在身上,朝城南洪武门而去。
一轮明月升近中天,照得街巷银白一片。糜过远远看到一队铁骑全副披挂,沿城巡视,慌忙躲在僻静之处等候。
顾君恩扮作游方郎中,两个年幼的亲兵扮作随身小童,一个背着药箱,一个挎着药篮,里面盛着硫黄焰硝一应引火之物,在城隍庙前游荡,估计更次到了,三人转到庙宇后门纵火,霎时烈焰腾腾,浓烟蔽月,三人奔到庙前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外面众人正耍到兴头上,不提防出此变故,惊慌失措,四下奔逃,登时大乱。顾君恩等人乘乱四处放火,不多时大火映红了半座城池。糜过等人看到火起,一声呐喊,夺了城门,放城外伏兵进来,沿着洪武街、大明门一阵猛冲狂砍。
吴振缨刚睡下就闻报贼人占了外城,慌忙带领家眷逃入皇城,高高吊起护城河上的木桥,在角楼里督战死守。
城门洞开,月色如昼,糜自成在一队铁骑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扬鞭策马、飞驰而来:“众将听令,攻下皇宫,迎接闯王入城!”
吴振缨乃一介儒生,一直游心翰墨,不曾见过如此赫赫声威的强人,顿时惊慌失措、汗流浃背,急令放箭,逼退贼人。
糜自成也率众向城上射箭,双方互有伤亡,僵持不下。
此时此刻,西南方向腾起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际,将皓月都烧得金黄。
吴振缨站在城头的角楼里引颈眺望,猛然醒悟:“糟糕,想必贼人烧了皇陵!”捶胸顿足之际,城外涌入无数溃败的官军,遭到糜自成等人一阵冲杀,奔逃而走。糜自成惟恐城外屯田的官军赶来救援,腹背受敌,正想撤兵,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转眼到了切近,马上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大叫:“自成莫慌,咱来帮你!”
“敬轩兄,你来得好快!”糜自成十分诧异。
“咱一把火将狗皇帝的祖坟烧了。”南献忠哈哈大笑,随后朝城上喝道:“狗官,开城投降,咱留你条活命,不然城破之时,鸡犬不留!”
……
司礼监掌印太监唐德化得到六百里紧急文书,上写凤阳沦陷、祖陵遭焚,一时竟懵了,他有些跌跌撞撞地小跑到乾清宫东暖阁前,兀自心惊肉跳,没有理会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元程等人的请安,一心想着皇上知道了会如何地恼怒——这可是件令人尴尬的差使,但事关重大,只好硬着头皮进殿禀报。
舒遒愐接过文书看了,不啻头顶炸开一声晴天霹雳,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旋即似是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御榻上,木然无语,双手抖个不停。
如此寂静,大出唐德化所料,他吓得伏身在地,不敢仰视。良久,实在忍不住了,心头怦怦乱跳着偷睃一眼,见舒遒愐面色惨白,两眼紧闭,不住淌泪,颤声劝道:“万岁爷息怒,还需珍摄龙体呀!”
“息怒?出了这么大的事,朕怎么息怒?你们全都出去,滚得远远的,朕不愿见你们!”舒遒愐缓缓睁开双眼,语调有些气急败坏,可依然甚是严厉。
唐德化如蒙大赦,急忙朝左右侍奉的太监、宫女们一挥手,小心地退了出去。匆匆走下殿外的石阶,又不放心地转回来,才到廊檐下,就听一声嚎啕:“祖宗啊……”他吓得一激凌,三步并作两步,贴着门缝往里偷窥。只见御案四周散落着一叠叠文书,几片碎纸自空中飘落下来,舒遒愐连连跺脚哭叫:“列祖列宗……儿孙不孝呀……”
自从高时明因老病去职,唐德化接任司礼监掌印也有六年的光景,从未见舒遒愐哭过,更何况是在谈论军国大事的重地乾清宫,他不禁有些惊慌失措,回身环顾四周,那些大小太监多数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有几个胆小的早已跪在地上颤抖。几步之外,马元程红着眼睛垂手鹄立,宫女们花容变色,哭得双肩耸动。
唐德化上前踢了马元程一脚,低声喝骂:“你是死人么?还不快给娘娘们送信去!”
马元程这才醒悟过来,一手揉揉屁股,一边答应着飞跑出去。
尚膳监的十几个小太监抬着朱漆食盒走来,远远地见了唐德化,为首的太监赶紧行礼:“宗主爷,有日子不见了,小的好生想念……”
“噤声!”唐德化指了指身后的殿门,骂道:“想你娘个臭脚!聒噪也不看个时候。”
“时候?”那太监给骂慌了,回道:“往日都是这个时辰传膳,没误呀!”
“你若能教万岁爷进上几口膳,咱家重重赏你!”唐德化冷笑。
“那是小的份内……”那太监全然不知出了变故,眉开眼笑,正要称谢,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一乘明黄色的肩舆,飞奔而来,拾级而上,后面跟着马元程和几个宫女,跑得气喘吁吁的。
唐德化快步抢上,一等肩舆落稳,忙过来施礼,小心禀报:“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里面寂静无声,周棽蕴含泪道:“皇上,臣妾来了……”
“你回去,朕哪个也不想见,朕要见的只有列祖列宗。”
周棽蕴浑身一颤,惊愕道:“怎么,皇上连臣妾也不愿见了?”
“走,都走!朕一个人才安静。苍天呀,朕该怎么办?”
周棽蕴心头一酸,咬牙吞声:“那臣妾将午膳送进去?”
“哈哈哈……”舒遒愐一阵苦笑,“朕哪里还有心思进膳,怎能咽得下?赏了你们吧!朕要去奉先殿叩禀祖宗,还要请罪呢!”自顾推门出殿,也不乘辇,步行来至奉先殿,跪在祖宗神主前嚎啕大哭。
“皇上要注意保重龙体呀!”无旨不得擅入的周棽蕴跟随来到奉先殿外跪下,不敢进去劝慰,流泪传旨年菁华、严秀英二位贵妃,太子舒慈烺和定王舒慈炯、永王舒慈炤一起赶来。众人齐齐地跪在殿门外,劝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过于悲伤,致损圣体。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眼看皇后、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得伤情,个个红着眼睛啜泣,奉先殿内外登时哭声一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程子,你去将迟姗姗找来,皇上平日里最听她的话。”周棽蕴吩咐。
“迟姗姗?”马元程有些迟疑,“咱这么多人都劝不动皇上,她能行吗?”
“本宫也不确定,死马当活马医吧。”周棽蕴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迟姗姗跟着彭诚的部队已经离京,收到消息当即便立刻赶了回去。
自日精门至月华门,迟姗姗一路狂奔,红着眼圈拍门:“皇上,列祖列宗都在这看着你,他们知道你的心,还想着你替他们出这口恶气呢!太祖高皇帝打下的大宁江山也全仰仗你,你不吃不喝怎么行?”
听完迟姗姗的话,舒遒愐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手巾。”
马元程急忙取来浸湿的手巾,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呈递过去。舒遒愐接住后擦了擦脸,吩咐众人进殿。
待众人在祖宗神主前行完礼后,舒遒愐摇头叹息,抚摸着舒慈烺太子的头哽咽道:“祖宗立下的三百年基业从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祖陵遭毁,中都沦陷,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他强自压抑住哭泣,闭目沉静一会儿,继续说道:“你们不必劝慰,朕心里明白,不会想不开地胡闹,朕必要取流贼的首级献于太庙,告慰祖宗在天之灵,雪洗此奇辱重耻!”
太皇太后拄着拐杖上前拍了拍舒遒愐的肩膀:“孩儿啊,难为你了呀!”
“老祖宗,都是孩儿薄德寡能,没有替祖宗受好基业。神宗爷当年无为而治,海内少事,做皇帝何等安心!到了孙子,却添了这么多灾难祸事,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致使老祖宗也不得安生,跟着劳神费心,惭愧无地!”舒遒愐神色凄然。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神宗爷和你父兄留给你这个烂摊子,收拾起来不易呀!你要多加保重,国家中兴才能有希望。”太皇太后涕泗交加,严秀英上前搀扶住她:“老祖宗,皇上好不容易被迟姗姗劝服,你老人家若再伤心,不是又招惹他了?我们这些小辈可都不答应呢!”
“我是瞧着皇上又瘦了,心里难过。”太皇太后用袖子抹了抹脸。
“哎呀,老祖宗,你忘了刘备当年久没骑马,脾肉复生,感慨碌碌无为而落泪?皇上清减了一些,才是操劳国事、中兴有为之证呢!”严秀英安抚宽慰。
“说得没错。”舒遒愐颔首并朝众人挥手:“你们都退下吧,迟姗姗留下。”
“皇上是要单独给奴婢布置任务吗?”此情此景,令迟姗姗忽然联想到了总喜欢在课后单独给自己留作业的古成新。
“因为你秀色可餐,所以朕想留你陪朕吃饭。”舒遒愐笑望着迟姗姗,却依旧面容惨淡。
“那奴婢这就为皇上布菜。”迟姗姗拿起筷子夹给舒遒愐,舒遒愐却食之无味、举著艰难,才吃两口就又想起祖陵遭焚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心乱如麻,但在迟姗姗面前又不得不顾念人君的仪范,只得忍住悲愤继续进食。
迟姗姗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掏出绢帕轻轻地为舒遒愐拭泪,他却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回来。”
“皇上别客气。”迟姗姗默默陪着舒遒愐断断续续地将饭吃完,然后帮他将天蓝色的餐巾扯下。
因为胸中烦闷不已,没有丝毫睡意,舒遒愐并未躺到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榻上歇息,沉思良久,将唐德化传召进来:“拟旨,著彭诚火速进兵,围剿东窜流寇,不得招抚。著朱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府,移镇凤阳,恢复皇陵。著锦衣卫扭解杨一鹏、吴振缨来京问罪。著驸马都尉冉兴让代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他一口气说完几条旨意,才出了一口长气,“流贼未平,震惊陵寝,将雯霞殿旁那间木屋收拾一下,朕要搬离乾清宫正殿,到那里斋居静坐,戴罪悲痛省愆。不逢典礼之事,朕平日就穿黑衣理政以示国有不幸,撤乐减膳以示与将士同甘共苦,直至寇灭之日为止。”
“万岁爷说的可是省愆居?使不得呀!那间木屋不能生火,这天寒地冻的……”唐德化见舒遒愐目光凌厉地扫来,吓得收住话头,改口道:“遵旨,奴才这就下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