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酥手共婵娟(上)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8245字 发布时间:2024-05-08

半年后。

 

卫子安、沈鹤及楼兰对那拉提三面夹击,鬼方节节败退,退兵千里,其草场沃土六成失于大嬴,而又政权不稳,国本大伤,十年内再无力来犯;北军十万驻,楼兰以臣属国向外徙居,另有青州各郡百姓徙之。

 

三苗举国之兵力与朱厌开战,其阵法、用兵之谋突以奇、诡盛之,令朱厌难以应接,三苗常胜朱厌,朱厌割土八百以缔好。三苗国盛,然,自让嬴界三十里外,称互不犯之。

 

嬴推新法,由曲水始试,余城、郡皆从,减杂税、轻徭役,战事既休,举国休养;废丞相,诸务经六司直达圣听。

 

仲夏六月,缱绻的风漫过青松林,清啸声在整片山丘穿梭回荡,为王陵的幽静格外添了几分生机,阳光透过松针之间狭小的缝隙,投了一地斑驳,像水纹一般,光影粼粼波动。

山脚下,有一幢小木屋掩映在林子的半边阴翳下,屋前的一方空地里种满各色的花草,葱葱郁郁,花蕾在夏日的温暖中竞相开放,倒将朴实无琢的小屋衬得绚丽、灿烂。

 

一只褐色的鸟从林间展翅飞出,飞到木屋的屋顶落下,扭着脖颈对旁边的人“咕咕”腹鸣。

宋星摇侧头向下看着它,粲然一笑,两手并在一处伸向夜鸮,那夜鸮丝毫不抵触地飞跳至她的手心当中,由着宋星摇将它托到眼前,缩起毛茸茸的脑袋安稳地蹲坐好,绿莹莹地大眼睛看向宋星摇。

 

“你不是应该躲在树上睡觉吗?”

宋星摇轻轻揉了揉夜鸮的脑袋,歪头看着它,如同在与老朋友对话一般亲切自然,“怎么大白天就飞出来了?”

 

夜鸮抖了抖浑身的羽毛,用喙浅浅啄着宋星摇的手指,腹中“咕咕”低鸣。

 

“你说,你想陪我?”

宋星摇轻笑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这只夜鸮似乎产生了某些感应,可以听得出它声音当中想表明的含义,她沿着屋脊略伸开腿,举目向四周环望,手指揉着夜鸮的脑袋,慢慢回答它:

 

“我不需要你陪我……这里这么美,有山,有树,还有他……”

 

轻风拂过宋星摇的发丝,卷起柔美的波纹,她向着神道之外的陵宫远眺去,那里躺着的人再也不会如以往那样不告而别,却也不会与她再见,他们之间,将永远被冰冷厚重的石墙阻隔,阻隔在阴阳两端,非死难以逾越。

 

“还有他,足够了,我怎么会感到孤单呢?”

宋星摇笑着低头去逗弄夜鸮,却见一道青色的身影沿着小径徐徐向她的木屋走来,她对着那人大力挥挥手,放飞夜鸮,起身跃回到地面。

 

“柳兄!”

 

“星摇!”

 

柳下蹊小跑几步赶上前,见宋星摇安然落地才放下心,步子缓下来。

 

“又来看我?”宋星摇笑嘻嘻迎上去,逗趣道:“一个月要来五六次,就这么怕我想不开?”

 

柳下蹊摇摇头,顿了顿,方微笑道:“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只是怕……”

有一抹哀伤开始在他眼底浮现,柳下蹊向远方望去,“只是怕,姝儿她会觉得无聊,所以想多来这里陪着她。”

 

林海之间涌出风,鼓动得柳下蹊的袍角翻飞,他们两人站在风中,宋星摇展起双臂,风穿袖而过,她的衣袂随风扬起,拥抱这风,感受着天地的回应。

 

“勇敢的人是不会无聊的。”

宋星摇沉下手臂,对柳下蹊咧嘴大大笑起来,“有天下黎民对姝儿交口称赞,有千世万代的后人赞颂传扬她的事迹,她现在一定躲在云后偷偷自得呢!”

 

夜鸮从屋顶飞下来,落到宋星摇肩头,她偏头看着夜鸮,笑痕浅了些,笑意却更为深刻。

 

“姝儿才不会无聊……都不会。”

她轻声道。

 

柳下蹊轻轻点头,眺望着满目的青山绿草,视线定在某处,又点了点头。他抬起手臂,一边从衣袖内翻找什么,一边对宋星摇说:

“对了,我见坊间又研制出一种新玩意,拧动几圈之后可以自己在地上行走……”他向着袖里深处探去手,没几时从中取出两只一模一样的木头雕托在手心,递给宋星摇。

“我买了两个,一个给你解闷,另一个……”

 

柳下蹊眼中的光微微凝滞,落在自己的手心半晌,嘴角两侧扬起笑来,“另一个,给姝儿,就算她不会无聊,我也希望她能再开心些。”

 

宋星摇用手指戳戳柳下蹊,笑嗔他:“姝儿的地宫前都快摆满了这样的小玩意,到底是你怕她无聊,还是你自己无聊啊,公子他安排给你的朝政那么繁重,你还有时间在街里闲逛!”

 

“等再过几十年,等我见到姝儿,就不会无聊,也不闲逛了。”柳下蹊轻轻笑出声,目光向宋星摇身后滑过,露出短暂的惊讶,尔后恢复如常,看向那处略一颔首,又笑看着宋星摇,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憧憬夹杂在哀伤之后,从眼底溢出。

“到那时候,我就一刻不停地陪着她,跟她一起雕木头,摘野果,任由她捉弄我,再也不躲……不离开她。”

 

宋星摇想起曾经三人一起赶路时,柳下蹊被一条蚯蚓吓到惊叫,不由得沁出笑声,鄙夷地剜了柳下蹊一眼,嘟囔道:

“胆小鬼。”

 

她从他掌上取走一只玩物,握在手心里摆弄,“你去看她吧。”她对着神道的方向扬扬颌,兀自低头,迫不及待地研究这个新鲜的玩意该如何运作,不再理会柳下蹊。

 

余光外,柳下蹊在原地朝着她身后的地方转动着身形,停了片刻,方才转身向公主陵宫的方向走去。

待他身后的影子在视线当中消失殆尽,宋星摇落下嘴角的笑,怔怔看着自己脚下出神。

 

“你也该走了。”

 

她低头对着空气轻轻说道,夜鸮躁动地拍打双翅,在她肩膀上方扑腾,发出短促而细微的低鸣。

 

宋星摇深吸口气,将手里的玩物揣进袖中,摊开两手,夜鸮重新飞落到她的手心之上,与她互相望着。

 

“你该走了。”

 

“咕咕咕、咕咕……”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走吧!”宋星摇两手用力一掂,夜鸮顺着她的力道蹿向半空,在她头顶不住盘旋,似有所恋。

 

“你是一只鸟!”

宋星摇伸长手臂指着天,“你不属于这里,你该去天地间翱翔。”

 

她用力挥赶夜鸮的一次次飞落,大声与它告别,“飞吧,自由自在地飞吧!”

 

夜鸮在她上方一圈圈盘桓不走,一圈一圈,留恋着,犹豫着,画出的圆越来越大,飞翔的位置也越来越高,直到在宋星摇眼中只剩一颗游动的黑点,那夜鸮留下一声悠长的啼鸣,随后振翅飞向高空,掠过漫山松林,消失在遥远的山陵之外。

 

山涧里因风声弥漫而更为寥远空寂,风吹动着她的花花草草不住摇摆,宋星摇站在一地摇曳的影子之间,静静伫立未动。

她知道身后有人在等她转回身,也知道来人是谁,可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也不想面对他。

半年未再见面,她原本已平静的心又生出猛烈的波澜,看来她并未遗忘伤痛,并未放下对他的怨恨。

 

宋星摇背对着来人,神色变得尤为悲愤,定了定,她看也未看等在远处的人,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

 

“宋……”

 

“不必喊她。”卫子歌抬手打断孟令风的急呼,从他手中接过一只木匣,浅淡一笑,“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见她。”

 

木屋的门扉并未关阖,卫子歌在门边驻足停下,看着屋中依旧背对他的宋星摇,空气里的沉闷竟令他不敢擅自跨过门槛入内。

 

脚下的阳光被挡去一半,宋星摇用眼尾扫着地面,顿了顿,身形挺直了些转身面向卫子歌跪下。

 

“谍史宋星摇,参见王上!”

 

她垂着头,对着眼下延伸而来的人影郑重伏身叩首,“王上金安。”

 

片刻的安静,卫子歌心里生出一丝疼,站在原地未动,他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人,露出温和的笑来。

“星摇,你要与我生疏至此吗?”

 

他走上前,伸出手停在半空犹豫须臾,想去扶她起身,却终究被她晃动肩膀躲开,如他所预料的一样。

 

宋星摇再次压低肩膀,瓮声的回答从她身下传出,“王上,君民尊卑有别,小女不敢造次。”

 

卫子歌的笑里生出一缕落寞,他又看了她一会,自己走到一旁的椅前坐下,“起来吧。”他将视线收回,看着窗外的绿意,淡淡道。

 

余光里,宋星摇站起身子,像面对一个陌生人那样,面无表情,无声向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些,完全不见熟稔之人该有的亲近热情。

 

窗外透进来的光反射进屋中,有些许刺眼,卫子歌眯了眯眼睛缓解眼底的酸痛,两人在没有尽头的沉默当中各自出神,很久都无人打破彼此间的安静。

 

卫子歌感觉得到压抑在这安静当中饱满的怨气与冷漠,他垂眸看着自己指尖的阳光,慢慢搓动指腹,想将这一点温暖融进身体里,如果可以,他也希望有机会暖热宋星摇冰冷的心。

 

“当初……”卫子歌悄无声息地调整好嗓子里的干哑,露出他惯有的温笑,看向宋星摇,那张脸却别到一旁并不面对他,眉宇间全是冷漠。

 

卫子歌望着她,顿了片刻,笑容克服了酸楚的牵绊,重新展开,“当初你将同心引种于我,是为阴差阳错,但我仍想问问你……”

 

他盯着她认真看去,不愿遗漏每一寸表情的变化,“星摇,你可曾……后悔过?”

 

宋星摇的目光里是毫无波动的死寂,侧着脸望着门外光影轮转,纹丝未动,也未发一言。

 

漫长的沉默化为最锥心的答案,卫子歌低下头露出淡淡的苦笑,手指敲打着桌面,敲击几声后伸去捏住一只茶盏握在手里把玩,用茶盏撞击在桌面的“笃笃”声掩饰他的失望。

 

“我知……”

 

“我只后悔自己认错了想找的人。”宋星摇突然出声,转头看向卫子歌,眼睛里沉寂的光跳了跳。

“但,从未后悔追随、辅佐公……”她再次别过头,立即调整她的称呼,“王上。”

 

这脱口而出的称谓虽只喊出一半,却令卫子歌眸底一亮,手中茶盏顿住,忙问道:“那么你可还愿意继续留在我……”

 

“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至少会留他性命……”她再次打断他的话,淡漠的目光深处是直逼灵魂的恨意,一步步靠近卫子歌,“以前你欺我、瞒我、利用我,我全都不在意,为什么这件事,偏偏这件事,要言而无信,要骗我?是不是在我说出这个愿望的时候,你已经做好了食言的准备,已经预料到某一天,你将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

 

她定在卫子歌一步之外,站住身形,视线不错地射进卫子歌的眼中,哀从心起,恨自眸出。

“你射出那支箭的时候,想过他会死吗?想过他是你同胞的弟弟吗?在我求你的时候,难道就一丁点的动摇都……都没有过吗!”

 

疑惑、怨恨、难过、失望以及微不足道的期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交缠在一处,满满当当挤在宋星摇眼睛里,就快撑破她的眼眶,化成泪水溢出。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你已经有禅位诏书了,你知道他争不过你的,削爵、贬谪、流放……有这么多折磨他、惩戒他的方式,就……”

 

她咬牙忍住泪水,恨恨道:“就一定要……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杀了他!”

 

“因为,新朝不容逆党。”卫子歌平静地面对她的逼视,清晰地咬出每一个字,“我不杀了他,不足以震慑天下,无法彻底清除谋逆之人,所以,他必须死。”

他将茶盏倒扣在桌面,没有太多动作的变化,气息却陡然提升,“我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兄长,还是大嬴的王,逆党不除,何以整肃军心,平定四海内外、还百姓安宁!”

 

“既是逆党,又为何葬入王陵!”宋星摇反手指向窗外山陵,高声质问眼前人,“为什么?是怕天下非议王上狠辣无情吗?”

 

卫子歌的目光一闪,下意识避开宋星摇的视线,悄然用力按住掌下的茶盅,片刻后才淡漠答道:

“他终究是大嬴上公子,不入王陵,又该入何处?”

 

“呵……”宋星摇沁出一道冷笑,瞟了眼卫子歌,一边摇头,一边讥讽:“还真是位仁爱宽厚的君王呢,王位你得了,美名也不愿丢弃,倒是对自己的弟弟毫不手软。”

 

“那么我杀他或不杀他,他死或未死,你对我的态度和情感会与现在不同吗?”

 

卫子歌转过头,目视前方暗暗调整自己的情绪,又转回头看向宋星摇,嘴角挑出一点不含笑意的弧,“会吗?如果不同,又会是什么呢?如若是他当日杀了我,最后得到这天下,你也会像现在一样,为了我疾言厉色的讨伐他吗?又如果他没有死,你是会履行你的承诺永远留在我身边,还是也像我一样言而无信,打算随他离开?你接受削爵、贬谪、流放,你希望他只要活着就好,那他呢?他接受吗?孤高清傲之人一旦受尽万般凌辱,他真的愿意苟活于世吗?呵,如此说来就更难办了……”

他气极生笑,捏紧手心里的茶盏,面容上的神色却复杂的难以揣度,“假如我留了他一命,而他却难负折辱选择自戕,你也要怪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又算不算我履行了对你的承诺呢?”

 

宋星摇张张嘴,脑袋里瞬间乱成一团,他的问题太过尖锐,直接切中了她心底要害,她此刻对卫子歌咄咄逼问,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她终于发现,在这场王位的争夺中总会有人死去的,即便都侥幸得活,兄弟间的情分也早已消失殆尽,他们三人之间也只会剩下漫漫猜忌、提防、怨怼,再不敢、不能有爱意和真心相付。

 

摒弃。

卫子歌很早就对她说过,她还以为不过是短暂的摒弃自己的私心,扶持一个人登上王位罢了,却未想过是这样刻骨、剜心的痛,只要踏上这条路,连世间最珍贵的情感都要摒弃,那与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宋星摇突然对卫子歌生出一丝怜悯,定定望着他,这般年纪轻轻就锤炼出一颗坚硬的心,独自消化这些悲痛的同时,还能够安稳布局、谋算人心,外表却永远保持着云淡风轻的从容,他合该赢,合该成为傲睨天下的君王。

 

“王上……”宋星摇的语气无形中变得不再那么生硬,“诚如你所说,如果当下的一切都相反,我也会……会为了王上而伤怀,如果他被流放贬斥活下来,我会背弃对王上的承诺随他一同远走,但如果……”

她咬唇顿了顿,在头脑中想象着每一种可能,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也处在这样的矛盾当中,哀嘘轻叹,“如果真的是他登上王位,我反倒要离他而去,从此守在你身侧履行自己的诺言。”

 

“那么我于你,又是以何样的身份相守?”

 

两人彼此相望,各不相同的情绪拥堵在心口,融化在眉心之间。

 

“王上于我……”宋星摇微垂下头略一迟疑,再抬头眼中已是坚定,“亦师,亦兄,亦友。”

 

卫子歌沉默片刻,方道:“这三个,都不是我想要的。”

 

“人人都有想要的,可又有几个人能尽数如愿呢?”

宋星摇抬眸从窗口向外望去,无奈笑笑,“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总要如影随形。事与愿违才是常态,事事遂心,不过世人的痴妄。王上不想要这三个并不要紧,毕竟王上已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即便你失去了很多,但总归是最后的赢家。可还有很多人……有的人……他可能……”

 

她拼命吞咽着喉咙里的哽咽,努力撑起脸上的笑容,“他可能连想一想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你又非他,怎知他没有得到他最想要的呢?”

卫子歌淡笑一声,打量着手中的茶盏,又淡淡一笑,“或许他的夙愿也已尽数实现,才会对一切,譬如权力、譬如美名、譬如……,对那些他想要却又并非必须拥有的事物兴味索然、甘心放弃呢?”

“即使面对的结局是死亡……”卫子歌仰起脸,深深望着宋星摇,“他也愿意坦然接受,甚至……甘之如饴呢?”

 

宋星摇的视线失焦在漫漫绿野中,回味着卫子歌的话,失神了许久,她轻轻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死而无憾,我会为他开心……”

 

她浅笑出声,笑意抖了抖,刹那间红了眼圈,“我为他开心……”她抹掉流淌而出的眼泪,笑容在泪水中明媚透亮,“我为他开心……为他开心……”

 

卫子歌只看了她一瞬,即刻转过脸,将自己的神情隐藏在她的视线以外,待到她喃喃的低语慢慢停下,才望着窗外道:

“那么你自己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宋星摇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我曾想要找到年少时思念的人,我找到了,虽然又忘记了;后来想遇一位良主,跟在他身侧,我有幸与公子相遇相知,再后来我想成为最出色的谍史,助君主登位,名留青史,如今也已实现;我还想要喜欢的人也喜欢我,我……我听到了,听到他对我说喜欢我,可是他现在已经……已经……”

挣扎许久,终是未能忍心说出那个字眼,宋星摇的目光黯淡下去,连声音也变得低迷,“以前想要的,我都得到了,以后想要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卫子歌静静听她讲述,另只手不停抚摸着放在膝上的木匣,待她说完后许久,才渐渐停下,一动未动地静坐须臾,他拿起木匣轻放至桌面,顿了一顿,又从袖里取出一枚玉环摆放在木匣旁。

 

两人同时看向那枚盈翠温润的玉环,沉默着没有说话。

 

良久后,卫子歌发出一声轻叹,重新对上宋星摇的眼睛,“星摇,桌上有两样东西,一个,可许你世间无上的荣耀、万人的仰望,你从此手握能呼风唤雨的权力,可与另一人执手共立于人世之巅,共同治理出一个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嬴。”

 

“另一个……”卫子歌定定看着那玉环,与自己腰间的另一枚取自同一方璞玉的玉环,唇边噙出一缕淡弱的笑意,“另一个,可给你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自在,给你随心所欲的喜怒哀乐,有鸟兽、清风和……和回忆伴你余生,当然,你可能会遇到美好的人,认识很多新的朋友,也可能碰到靠你自己无法解决的困厄,相识的人又离开,如鸿影一般匆匆而过,最后仍是你心中难忘的一缕孤魂陪你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将茶盏完全攥进手心,笑看向宋星摇,问道:“两种人生,两种境遇,如果你不知道今后想要些什么,可以试着在它们之间选选看。”

 

宋星摇走近桌案,拿起玉环托在手心,丝丝凉意沁入她的皮肤,没过多时已与她身体的温度相融。

 

她静静望着玉环,眼睛里的光线变得遥远而柔和,嘴角慢慢沁出一丝笑。

 

“之前想要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眼下我想带着他四处走走、看看……”

 

宋星摇红着眼,泪光在她眼底闪烁,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她抬起头对上卫子歌的眼睛,沁出笑音来,“主要是我想到处看看,看看公子治理下的大嬴是何等太平盛世、歌舞升平……还请公子,偿我心愿。”

 

两人互相对望良久,卫子歌静静地望着宋星摇,饶是心中已五味杂陈,忍受着再一次即将而来的离别之痛,却仍面容静静如常望着她,直到他在宋星摇的表情里找不出一丝迟疑,确认他的确无法阻拦她的离开,才笑叹口气。

 

手心里的杯盏“咔嚓”一声被握碎成几片,卫子歌用指腹按住瓷片锋利的裂口划动,鲜红的血珠沿着瓷片汩汩流淌而下。

 

“你自由了。”

 

他想用他的笑来掩饰心里的不舍和无奈,却不知情绪从他的眼底暴露无疑,“同心引已解,今后再无法牵制于你。”

 

宋星摇攥紧玉环,凝视着卫子歌,心里涌起无尽的惆怅、感伤,她憋住呼吸眨干眼底的湿润,对他俯身长长一拜。

 

“与公子相识乃我之幸,对公子敬之重之无关误认、无关身份地位,实发自我心,天下有公子,公子有天下,我半生所求已了,再无牵挂,再无遗憾,惟愿公子今后事事如意,安好无恙。”

 

她直起身,展颜笑起来,“公子,务必保重!”

 

“如果我愿意像他一样呢!”

卫子歌起身喊住宋星摇,见她侧过头,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我们两人长得几乎一样,我也可以像他那样对你,只要你愿意!”

他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吃了一惊,可说不定这想法已在他潜意识当中酝酿许久了呢?毕竟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可以挽留她的方式了。

 

卫子歌在宋星摇之后愀然一笑,“只要你愿意,今后可以将我当成……当成子湛来看待的,你放不下他,我亦放不下你,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两全其美的方式。”

 

“可是我……并不是因为样貌才喜欢他的。”

 

宋星摇回过头,认真注视着卫子歌,“公子就是公子,二公子就是二公子,我喜欢的人,也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即使他死去,也无法替代,无法蒙蔽自己的心意,否则既伤了公子,也负了我自己。”

 

卫子歌的心里一阵失落,看着她,低声道:“看来唯剩的一件心愿也实现了……”

 

宋星摇目光中露出浅浅的疑惑,卫子歌加深了几分笑,对她点点头。

 

“星摇……”他转身面向窗外,不忍再去面对她的眼睛,不忍自己再添更多分别的悲伤,克制着无法言说的难舍,平静地与她告别,“相较于大嬴山川溪谷、城池阡陌,或许子湛更愿意先去你的家乡看一看。星摇……好好与他相伴吧,一路平安。”

 

身后的安静被远去的脚步声拉扯的悠远,明日当空轮转,橘色的彩霞染得王陵山谷内一片绮丽,夜的宁寂跟在光影之后向谷中蔓延,也一点点侵吞着卫子歌的心,这颗心中装满了黎民社稷,此刻却显得空洞洞毫无生气,可它又沉甸甸的重,坠得他伫立在窗下动弹不得。

 

他的上身已埋入阴翳之下,最后一抹熹微的光落在他胸口,也在慢慢隐去。

 

“王上……”

孟令风站在门口,关切地看向卫子歌的背影。

 

“令风,今后仍旧喊我公子吧。”

卫子歌放好手中的木匣,油润的漆面上泛着点点暗红的血迹,指尖的血迹已干涸黯淡,再无鲜艳的光泽,他偏过头看向木匣,轻轻道:“我身边还能这样与我亲近的人,只剩你一个了。”

 

孟令风张开嘴,眼底有难过的光轻闪,最后点点头,“是,公子。”

 

“将这木匣带回我寝殿。”卫子歌负手望着黑暗覆盖下的王陵,心间浮出的一道道身影将他映衬得更为孤独,他的声音清寡,乍听之下,竟如他的同胞弟弟一般。

 

“那里面的立后诏书和凤钗……”

 

“封在匣内一起收起来……既然她不要,以后也用不到了。”

 

孟令风看向那木匣欲言又止,待黑夜将卫子歌完全淹没,他轻手拿起木匣捧在怀里,不无遗憾地低声道:

“这半年的时间,公子明明可以向宋姑娘解释,将她接回宫内慢慢开解,又何苦……又何苦硬是忍受思念,却一次也不来此看望她呢!”

 

“我不愿趁人之危。”

卫子歌轻声一笑,“何况她早有离去之心,从我射出那一箭起,她注定不会再留在我身边,今日来找她,一来约定之期已至,二来,也是自己不甘心,想听她亲口说出‘告辞’罢了。”

 

“公子……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后悔……”

 

“落子无悔。”他抚着心口,微微露出痛苦的神色,“走吧。”

 

“公子,您的心口又疼了!”

孟令风跟在卫子歌身后,不无焦急地观察他的脸色。

 

“无妨。”

卫子歌摆摆手,黑暗下的身影伟岸挺拔,又在这无垠连绵的陵谷当中显得渺小而孤寂,“疼,至少说明,它还活着。”

 

庄严肃穆的神道、陵宫没入黑夜当中,沉睡陵下的人将永世与无尽的安宁相伴,松林簌簌震荡,风啸声顿起,如呜咽声,期期艾艾地泣诉着世间的离别,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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