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的废枝烂叶，阳光下清晰可见的浮尘，呛鼻的腐烂味道，满地爬的虫子，一踏进这破败脏乱柴房，杨芙心底便不由得浮起丝丝怒气。
再看地上躺的杨戬，消瘦得厉害，他身上穿的应是一套白色的麻布衣衫，只是灰尘和污渍重重叠叠混在一起，已经看不大出底色了。
杨芙轻轻走过去，跪坐在杨戬身旁静静看着：蜡黄的脸色，凹陷的面颊，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剑眉入鬓，乌发凌乱，纵然憔悴如此，亦难掩曾经的俊美。
手掌覆上杨戬的额头，好烫！
“小玉，你舅舅烧得很厉害，不能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了，否则他很可能就死在这里了，你去把沉香叫来。”杨芙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小玉的反应。
小玉咬了咬嘴唇，柔顺地道：“好的，娘，我这就去把沉香叫来，让他把、把、把舅舅背到他房里去照顾。”舅舅两字虽然叫得很勉强，但到底是叫了。小玉果然是个纯良的好孩子。
“小玉，娘跟他毕竟是几千年的兄妹……”
小玉轻轻道：“我明白的，沉香跟我说过。”
“沉香跟你说过什么？”杨芙也很好奇沉香是怎么跟小玉说起这个一路逼迫追杀他的舅舅的。
“沉香说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曾对沉香很好，沉香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还送了沉香一块金锁，沉香在地府闯了祸，阎王爷要抓他下油锅，他还亲自去救了沉香，还让阎王爷给沉香加了二十年阳寿。他还跟沉香说过，他也曾经爱你宠你几千年。只是后来沉香要立志要把您从华山下救出来，妨碍了他的权势，他就翻脸无情、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了……”
“沉香这孩子倒什么都肯和你说，为娘却不曾听他提过一句半句。”
得益于桑柔那个戏精的熏陶，杨芙进入角色飞快。小玉虽然是个狐狸精，却单纯得很，一下子就被拿捏住了，生怕自己的婆婆生气，慌忙辩解道：
“娘，沉香不是故意要瞒您，只是您刚从华山下被救出来时，身体精神都不大好，沉香怕你听了这些话更伤心难过。”
杨芙继续演，慈爱地笑道：“好了，你别紧张，我就随口一说。难道还会因为这个跟你们小两口计较。我可不是看不得儿子对媳妇好，专门找媳妇茬的恶婆婆。我巴不得你们小两口永远恩恩爱爱的，这样我能少操多少心！”
“娘！”小玉红了脸，撒娇地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说了，快去叫沉香来吧。”
小玉出去了，杨芙又低头去看杨戬，只见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隐隐挂着笑意。他是听到了她和小玉的谈话，感到欣慰欢喜吗？
可是为了完成任务，我还是非杀你不可！杨芙在心里感叹道。
突然模模糊糊想起原著中一个情节，在刘府小黑屋，沉香练功走火入魔去杀杨戬时，一剑刺透他的胸膛，杨戬虽然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却还能动用天眼的神力替沉香驱除心魔……
所以如果自己真要杀他，他还是有能力抵抗的？但如果让杨戬相信，只有亲手杀了他，他的宝贝妹妹杨莲才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个死妹控应该不会反抗，而且还会全力配合吧，杨芙不无恶意地想着。
收回纷杂的思绪，杨芙的目光又凝聚在杨戬的脸上。美人就是美人啊，都快瘦得皮包骨头了，这脸还是那么好看。杨芙忍不住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去戳杨戬的脸颊。
连戳了十几下，后面两三下力道没控制住，下手重了（其实是故意的），杨戬的眉头紧紧皱起，又缓缓舒展开来，仿若无声地叹息，却仍是紧闭双目。
这个死妹控，明明是醒着的，妹妹亲自来看望他，居然装睡不理，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杨芙努力回忆着书里的情节还有方才和小玉的谈话。
小玉说杨莲曾来柴房探望过他。杨芙记得书上写有，杨莲还给杨戬喂了水，他被呛了，还帮他轻拍胸膛顺气，那时杨戬还是非常欣慰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今天就不肯睁开眼睛看看这个自己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妹妹了？唔，记得杨莲给杨戬喂水后，还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杨芙拼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杨莲到底说了些什么。毕竟这本起点第一爽文是很多年前被人骗去看的，虽然当年她看了以后很想给作者寄刀片，但是现在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二哥。”杨芙试着把声音调到温柔档轻声唤道。
杨戬的睫毛又轻轻颤动了一下。
“二哥。”杨芙又温柔地叫了一声。
这回是一点回应也没有了。
“二哥……”
又叫了几声，杨芙耐心彻底用尽，要是地上躺的是他的亲哥杨刚，早一脚踢过去了。
虽然在理智上杨芙承认杨戬是个好哥哥，但奈何杨芙对“哥哥”这种生物天然抱有敌意，当初她考军校，后来参加凤凰特战队选拔，当了特种兵，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打得赢他哥杨刚，报从小到大被欺负的仇。
“二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你再装睡不理人我就走了，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睬你！”杨芙气势汹汹地说道。见杨戬还是无动于衷，又冷笑道，“二哥，你可别后悔！”站起来就走。
其实杨芙是想去打一碗水来给杨戬喝。她刚刚才想起书里写有杨戬独自躺在这衰败破烂的柴房七八天，除了杨莲来看过他一次，喂他喝了一口水外，其余的时候竟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才刚迈开脚，突然感到自己的裙摆好像被一股微弱的力道轻轻阻了一下。杨芙停步一回头，正对上杨戬幽深的双眸，那眼里竟含着丝丝恳求之意。
杨芙有些心虚地笑了。真该死！一见美人就把要紧的事情忘记了。
杨戬的眼睛却霎时明亮起来，连那蜡黄的病容似乎都鲜活了不少，他努力把嘴角尽可能向上弯，要还给妹妹一个美好的笑容。
杨芙愈发心虚，自己气势汹汹前来，为的就是速战速决、手到命除，让自己和杨戬都早死早超生，不料想紧要关头却被美色所惑……
杨戬啊杨戬，你没事长那么好看干嘛？
杨芙历来的原则就是能甩出去的锅就绝不自己背，因此她霎时冷了脸，三分愤恨七分气恼地看着杨戬。
杨戬却依然十分欣慰、宠溺地看着她。
杨芺无语举手捂脸。无他，这明晃晃宠溺的眼神，太让人受不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没有？
杨莲是怎么做到把杨戬带回家里整整三年，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哥哥仍是这么关心爱护自己的？
是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都是家里的佣人在照顾杨戬，除了杨戬被来做客的丁香误伤昏迷濒死的那十几天，杨莲去救治过几回，其余时候竟是从未去探望过杨戬一次， 所以她又何从得知呢？
杨戬啊杨戬，你若现在不死，以后会比现在更惨一千倍。你多活那三年干嘛？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其惨啊！我现在出手帮你了断也算是做好事！
杨芙再次下了决心，复又跪坐在杨戬身旁，盯着杨戬的脸，一字一句认真地道：“二哥，是沉香对不起你。”
杨戬眼露讶异，还夹着一丝丝感动。妹妹到底还顾念着几千年的兄妹情谊，她也并不想她儿子劈她亲哥。
“但沉香若不劈我，你就要永远被压在华山底下出不来。”杨戬苦涩地想道，“谁知沉香这小子到最后关头又心软了呢？到底是三妹你的儿子，本性纯良。”
疲惫地合上双眼，杨戬不忍再看妹妹眼里的悲伤。骨肉相残的恶果如今活生生地摆在三妹面前，教她如何承受？
“对不起，三妹，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杨戬在心里默默地道。
可是妹妹恼怒的话语，仍一句接一句清清脆脆地传进耳朵里。
“不知是谁把沉香教成这样一副疲赖的性子！做什么都差不多差不多！结果什么都差一点！连劈个亲舅都不能痛痛快快一斧子劈死了干净！你看看他把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我的二哥，堂堂的三界战神，好也罢坏也罢，都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几时这样窝囊过？”
杨芙越说越气，蓦地站起，神经质地一边搓手一边原地走来走去，语速越来越快：“二哥，你在天庭威风凛凛八百年，做的坏事太多，得罪的人也太多，我本领低微护不住你，与其落在别人手里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死我手里吧！起码我能给你一个痛快！”
杨戬蓦地睁开眼睛，莲儿说得好有道理！可惜二哥现在还不能死！再给二哥半年时间，等我再次修炼出元神，如约与那黑袍妖决战，替你料理完这个祸患，那时就算是死也死得安心。
可惜杨芙听不到他心里这番苦衷，他的正牌妹妹杨莲更是无从知晓！只见杨芙俏脸逼近，面带寒霜，眼如利刃，五指狠狠扼住他的咽喉。
杨戬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他的妹妹是真的想要亲手杀死他！莲儿，你就这么恨我这个二哥？恨得要亲手来了断二哥的性命。
我压妹杀甥，把自己作成了三界公敌和千古罪人，你又何苦非要落个手刃亲兄的把柄与人？沉香如今刚劈出新天条，自是人人赞颂。就算你亲手杀我被人知晓，人家也会称赞你是为三界着想才大义灭亲，但指不定哪天利益冲突，就会被有心人翻出来作为你冷酷凶残罔顾人伦的罪状。
倘若只有我死，你才能安心快乐地活着，半年后我与黑袍妖决战，若是我被他杀死，自然也会拉着他同归于尽，若我侥幸赢他，回来悄悄与你们道别后就自我了断，绝不累及你名声分毫。你实在不必亲自动手。
莲儿，我的好妹妹，二哥害苦了你，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二哥只想被你亲手埋，不想被你亲手杀！
莲儿，我求求你不要亲手杀我，至少不要现在杀我，还有一桩二哥当年一时心软留下的祸事，二哥还没为你料理干净。
杨芙所在的凤凰特战队战损率60%以上，早就生死看淡心如铁石。她杀戮虽多，手段虽狠，但她杀的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就是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各为其主的敌国将士。
像这样冒用人家妹妹的身份，去杀宠爱了这个妹妹几千年，为了守护这个妹妹，几乎付出了一切，还被这个妹妹的儿子一斧子劈得经脉尽毁骨头粉碎全身瘫痪无法反抗的哥哥，实实是难以下手。
杨戬啊杨戬，你不是男儿到死心如铁吗？为什么要用这样悲伤哀求的眼光看我，为什么要红了眼睛湿了眼眶？杨芙有些不解，盯着杨戬歪头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若说杨戬怕死，杨芙自是万万不信的，怕死还能为了让妹妹被救出华山，设计外甥用开天神斧劈自己？
“二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杨芙秀眉微蹙轻声问道。
杨戬眼含恳求面露悲伤神色焦切，额头汗出如浆，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咕噜声，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芙突然想起，是了，书上写过，哮天犬用板车拉杨戬来到赵府门前乞讨的那天，他母亲瑶姬是出过场的，她当时是不是还想上前为这个可怜的乞丐看病来着？
只是当时杨莲故意挡住了瑶姬和杨戬的视线，还找了个借口把瑶姬哄走了，没让杨戬看见瑶姬，也没让瑶姬看见杨戬！
救出母亲，一家团圆，是杨戬几千年的执念……
但是……
杨芙叹气，心想：见什么见？只怕见了你会更伤心！
把心一横，杨芙冷笑道：“二哥，你是不是怨我那天拦着娘，不让你俩相见？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瞒着她，她并不知道她的二儿子此时也在赵府。谁都不敢告诉她。她被关押了几千年才放出来，身体弱的很。你如今在三界是个什么名声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让娘再看到你这个样子，只怕往后余生，她就没有一天开心日子过了！”
杨戬的脸色随着妹妹嘴唇的一张一合越来越苍白，最后竟成一片死灰，任是杨芙铁石心肠，也不由得心尖发颤隐隐作痛。
突然，杨戬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似是自嘲，紧接着双目缓缓合上，面容变得一派平和，又仿似认了命。
这丫头的口才越发厉害了，句句诛心。罢了，她想杀我就让她杀吧。就算我法力全盛之时，莲儿若是铁心杀我，我又能怎么办？
杨戬又依稀想起当日他精心挑选了两件女孩儿喜欢的宝贝，又特地带着梅山兄弟一起去华山，本意是想向妹妹赔罪，有兄弟们在，可帮着和一下稀泥，兄妹俩便能顺利重归于好。不想却意外发现妹妹竟真的罔顾天条私嫁凡人，还生了个儿子。
一怒之下他要拿她上天问罪。兄妹俩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杨莲为了那父子俩使出毕生功力要和他同归于尽，气得他一时失了理智，来了招天崩地裂，亲手把妹妹压在华山下……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神仙也没有。
到最后，如此这般，还不是乖乖把性命奉上。
莲儿，你要杀我就赶紧动手吧，趁着现在四下无人，趁着现在天上那帮讨厌的神仙还暂时无人特意来羞辱我。
莲儿本性温柔，想必不会下太狠的手，为今之计只能设法保住一二丝魂魄暂时不散，潜入沉香梦里提醒他防备黑袍妖。沉香，你长大了，又在孙猴子那里学了一身本领，又吃了那么多的老君的仙丹，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和你外婆。
杨芙怔愣了一会，杨戬这般神色，是表态同意妹妹杀他了？
